“瞧你这样子——”萧景秋指了指他的脸,黑黑两轮半月挂在眼下,配着微微冒头的胡茬,说不上的憔悴,“莫不是昨天晚上赌钱太晚了?”
许怀清轻咳一声,顺水推舟道:“昨日琼华姨娘进门,二少爷一高兴就赏了几个钱,大伙约着去赌坊赌了个通宵,输完了不说,还欠了一堆债。”
“哦?你们男人家平时里只是去赌坊么?”萧景秋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来了精神,“你今日这幅样子,我们就不练了吧,免得我赢了一招半式还说我是侥幸——”说着话萧景秋弃了手中的兵器,往湖边走去,许怀清跟上去,两人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萧景秋问:“京里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那太多了,可以去听听胡戏,看茶博士斗茶,逢三闹市人山人海,天气好的时候城外踏青的人可不少,年轻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放纸鸢,可热闹的很——”许怀清说着话,留神去瞧了萧景秋的神情,只见她带了几分憧憬地道:“那倒是比在北地好玩多了。”
许怀清立即问道:“二少夫人在北地平日里做些什么呢?莫不是在家专工女红?”
萧景秋笑道:“事情可多着呢,这种天气就同我二哥三哥偷偷溜出府去,找个没人的大湖戏水玩上一整天再偷偷溜回来,秋日子里跟着父亲去狩猎,漫山遍野跑着羊,它们跳的很轻,要营中的好马才能紧追不放,那一年就是跟着父亲去追才遇了虎……至于到了冬日就更好玩了,可以跟着去滑冰——”说到此处萧景秋顿了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面色一黯,道:“哎,我也是的,同你讲这些有的没的,让人瞧见了倒说我借着练武的名同你又有什么沾染。”话落,她站起身,神情冷淡地道:“福教头今日且回去歇着吧——”
许怀清愣了愣,他从萧景秋面上看到了三分凄苦,嘴边的话莫名其妙地溜了出来,“二少夫人留步。”
萧景秋停步回首,只见许怀清犹豫了一下方道:“若二少夫人方便,我可以偷偷带二少夫人出府——”话没说完就听萧景秋苦笑道:“无可看之人,我出府又有什么意思?多谢你一番好意。”说罢,她便转头远去了,许怀清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枝枝蔓蔓生出些孤单来,本是好奇才接近她的,后来也不讨厌,再后来竟觉得她可怜起来,许是可怜人眼中净是可怜人,瞧着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同样是生无可盼,秦时远纵是活着,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千里之外的远水,只能巴望着罢了。
陡然间,许怀清和远立在花架后的琼华皆轻叹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这并不是萧景秋第一次见琼华,在怡园那日见她身着红衣,舞姿轻盈便已惊为天人,早上去请安时再仔细一打量,洗掉了浓重的脂粉却洗不脱美貌,芙蓉面,秋水神,浅妆淡抹,娇而不媚。萧景秋在心底叹了叹,回神时便瞧见了大嫂眼中的同情之色,许大公子也纳妾,不过纳的到底没这么大名头,只是陪嫁丫鬟,可许怀清这一纳就把京中的头牌红姑娶进了门,论姿色,是头一等的美,论举止也落落大方,论手段嘛,若无心计又怎会锁了许怀清五年?
萧景秋自嘲地想,在旁人眼里,她这个刚入门便遭冷落的正房夫人必然是落得孤苦一生的下场了,只能从黑发熬到白头看人家夫妻和美。
“琼华给姐姐请安。”一杯茶奉到面前来,萧景秋接过来喝了,其实琼华比她还年长几岁,但此时地位尊卑便也要称她一声姐姐,“琼华这样的出身,很多地方还需要姐姐提点,以后可要麻烦姐姐才是。”
萧景秋顿了顿,笑得自然是极开心的,从袖筒里拿出一支白玉簪子插在了琼华鬓边,道:“我是真心希望你们有情人幸福的——”说罢,握了握琼华的手,笑得极真,琼华不由呆了呆,浮了三分喜色在面上,娇嗔道:“姐姐说哪里话,你是长,尊卑有别,我又岂敢同姐姐一争长短。”
萧景秋坦荡地道:“你应该知道他不喜欢我,否则也不会迎了你进门,你我也住的远,以后不来往也没什么相干,你们好好过日子就好了,至于我,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她说罢看了看各人表情,见许夫人面上极不好瞧,也便懒得应付,横竖早礼已毕,起身道:“母亲,大嫂,我还有事,便不陪着了——”说完带着春桃前后脚出了门,晾了一室人在屋里面面相觑,亏得琼华经历过场面上的事不少,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中午回到梅川园,见许怀清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练着刀,两个人坐着说了会子话叫厨房煮了些菜送了来,贴身的丫鬟嘴快,将早上的事捅了一两句,许怀清倒难得好兴致追问起来,琼华也不便回避,只得如实说了,只是言辞之间捎带了些埋怨。
“我这正妻若生的男儿身也是将才,儿女情长竟是不屑一顾的。”许怀清笑道,琼华见他心情不错,便腻在怀中道:“怎么?你反倒不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许怀清拈着一块梨子吃进去,咕咕哝哝地道:“她不喜欢我,我不喜欢她,这不是两下扯平?”
琼华佯作不解道:“这可奇怪了,照说以许郎这样的人品,姐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许怀清冷笑了一声,推开了琼华道:“怎么?满城的风风雨雨你听不到?这会子倒用这种话来激我了?我就承认了她心里有人又怎么样?也依了你的心思娶你进门了,你还要怎么样?要不要让我让萧景秋把正房的位子给你腾出来?也少让你用些心机,免得年纪轻轻多些华发——”
“我——”骤然间,琼华面色煞白,眼眶亦红了起来,她微微颤抖着道:“是,琼华自知身份低微,所以从来未曾想过要争些什么,当初也听说是因为自己长得像许郎故人才得以被垂青,能被你娶进门我已经觉得上天怜顾了,什么正房的位子,难道琼华没有自知之明么?今日说起来,琼华只是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令姐姐连许郎都不放进眼里去——”
许怀清挑眉,拿起桌上的白云,道:“就是这柄刀的主人,你也是见过的,大婚前去找我的那位。”
“啊。”琼华轻呵了一声,眼角边的泪慢慢干掉了,她忽然想起那日晚上的那位年轻人来,器宇轩昂,英姿挺拔,也难怪萧景秋会喜欢上他,这么说起来她未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只可惜——琼华道:“我倒觉得他比你差远了。”
许怀清冷哼了一声,顺手从桌上拿起白绫,仔仔细细地擦着刀不再说话,秋水一般澄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半边面容,难得得带了些微怒的表情。
琼华默不作声地瞧着,心中顿觉一片凉,情爱中事,旁人总是看得清楚些,她在柳青巷子里待了十几年,书上写的感天动地的爱见过,书上没写的刻骨铭心的恨也见过,什么样的人看不清?许怀清只是现在不觉得罢了,若他有一日终究知道了自己对萧景秋的感情,恐他身畔将再无她琼华立锥之地。
萧景秋是可怜,难道自己这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五年不可怜?日日里早上这么偷偷摸摸的见着面,难不成还怕生不出感情来?纵然是爱着人,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一个已成黄泉孤魂,哪里比得上近在眼前的风流倜傥,哪里又比得上活色生香的如花美眷?
人无谋虎心,虎有伤人意,若待它长出了利爪,又如何来防?
“若说这话也不该琼华说,但既然许郎已和姐姐成了亲,以前流连在我那里,最多旁人说我狐媚,可现在我也进了门,许郎难道要一直这么有名无实下去?”
“我却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宽宏大量,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晚上便去找她好了。”许怀清睇过一眼,顺手捏了下琼华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声,揣了刀往院门走去,琼华瞧着他的背影,不由悻悻然起来,早上听到她称他为“福教头”,想必是不知身份的,恐是怕她抵触才借了着福教头的名,不知道也倒罢了,知道了又怎么能容忍在眼睁睁瞧着他们你来我往聊得畅快?
只是,今晚一时之气将他激了出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再回来,分明晓得他不会去找萧景秋,可即便不是萧景秋也令她恨恨难忍。
……
许怀清到易秋苑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这座园子是为了娶萧景秋而新盖的,为了表示郑重基本上是将萧府的易秋苑原模原样搬进了许府,早先没有将萧景秋放在心上,也便未曾正眼看过这座宅子,今日在夜色中看去才觉得精巧非凡,门前还植了许多的梧桐,亭亭玉立,宽阔的叶子在夜风吹拂下飒飒作响,也许因为四顾无人,显得不胜凄凉。
上前,叩环,等了许久才有婆子出来开门,见是自家二少爷先一愣,转脸又喜上眉梢,正拔脚欲走,就被抓住了。
“说是福教头有急事,关于二少爷的,今天晚上一定要见二少夫人。”婆子被唬得愣了一愣,随即想想许是小两口爱玩爱闹,前些日子不也借着福教头的名来了么,便掩了口鼻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去了,许怀清等了许久才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引着灯过来,跟在后面的一团黑影必然是萧景秋了。
“这么晚了不便请福教头进去做,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萧景秋冷冷地道,对所谓自家夫君的事也不见得上心。
许怀清环顾左右,欲言又止。
“说吧,都是自己府里的人,没什么可隐瞒的。”除了引路的丫鬟,还有刚来开门的婆子,想必是为了避嫌才留下来的。
许怀清微咳了一声,老实说糟践自己这回事也是头一遭做,他轻轻喉咙,做为难状地道:“是这样,二少爷今天为了柳青巷子里的一个红姑同梅大人府上的梅大爷打了起来,一个重手就打伤了梅大爷的表亲,现下说要拿出五百两银子赔他——”
萧景秋蹙眉,不悦道:“这等事找我有何用,回了老夫人便是——”
“都这么晚了怎么敢去惊动老夫人。”
“那去找琼华夫人好了。”
许怀清尴尬道:“二少夫人怕是不知道,琼华姨娘最是善妒,我若是为这事去找她,少不得一顿好骂,就算少爷回府也要遭她一顿唠叨,回头还要责罚我,想来想去我只好来求二少夫人,就算是瞧在每日我认真陪夫人练武的份上,求夫人救一救二少爷吧。”
萧景秋轻哼一声,附耳吩咐了几句,丫鬟将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婆子,急急忙忙去了,刚走开许怀清便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梅家口口声声要府里给个交代,二少爷醉得不省人事,我们这些人哪里有资格说的上话,所以还请二少夫人同我走一趟。”
“我一介女流,去了又能如何?”
“好歹夫人出身萧家,又是二少爷的正房原配,别人也不敢怠慢,怕就怕我拿去了银子他们也不放人,到时候事情越闹越大,镇国公府面上也不好瞧。”
“我倒不知道,你这样的人还管这样的琐事。”萧景秋讥道,许怀清闻言,正色道:“二少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就算为他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那是了,都能赴汤蹈火了,陪着入倡优之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萧景秋不屑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换身衣服同你去。”说罢,人入了夜色,身旁的婆子掩不住笑意轻哧了一声跟着去了,许怀清心里不由自嘲道,她这是有多瞧不起他?
……
萧景秋是第二次去柳青巷子,但头一次是偷偷跟着秦时远去的,未能仔细看过这灯红酒绿的天地,这一次出来就忍不住好奇四顾起来。天启不避讳狎妓,还有几位文豪和青楼歌姬的爱情被编成了曲广为传唱,文豪如此,民间自然效仿,纵然是这么深的夜,柳青胡同还是挑灯高照,如同白昼一般,红男绿女沸沸不绝,打情骂俏,端的是放纵之地。
“浪在街上的不过是些拉客的低等货色,阁楼里的才是难得,就算是千金散尽也未必能一亲芳泽。”许怀清道。
萧景秋挑眉,她长居北地,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忍不住问了一句:“那——”
许怀清轻笑,“夫人是想问琼华姨娘吧?她自然是个中翘楚。”
顿时,萧景秋便讪讪不语,许怀清将萧景秋的神情落在了眼中,心里暗笑一声,佯作不知地道:“就在前面了,请二夫人跟紧些。”
肩碰着肩,手挨着手,疾步走到了柳青巷子的最里面,高檐飞角的大屋越来越少,剩下的只是低矮的小院,悦耳的丝竹声也渐渐远去,仿佛是飘在天上的仙曲,有一声没一声地传过来衬着夜愈发寂了,偶有两声耳畔低语也多是些男女间的浪话,在这孤男寡女之间诱出了不合时宜的面红心跳。
“到了——”许怀清收住了脚,在一栋小院前站定,轻轻推开了门,先走了进去,萧景秋跟在他身后,只见院子里灯火全无,便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的时候还是有的,我进去看看。”许怀清去了,萧景秋四下环顾,影壁旁植着郁郁葱葱的湘竹,叶子肥大,借着月光若有似无地要扫到人面上来一般,她不由缩了缩肩膀,见人久去不回也绕过影壁去探个究竟。
“福久?”萧景秋低声唤道,在夜色中略显突兀。
“我在这里。”萧景秋陡然回首却见许怀清站在她身后,靠在影壁上,月华倾泻,披一身银光,容貌俊俏,神态风流。
尚未容萧景秋有所反应,许怀清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贴在耳边低语道:“我若说今日都是骗局,是我太思慕二少夫人才引你前来,你会不会对我恨之入骨?”说罢,轻佻地将唇印在了萧景秋耳边,一股炙热的气息来袭,令萧景秋当时便愣在了当地,待清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还被他紧紧贴着,屈辱愤怒令她一挥手重重甩了福久一耳光,人亦掠出了丈外,抖得说不出话来。
纵然是他也没有这么亲近过自己,想起秦时远挺拔的英姿,萧景秋不觉心中一痛,又感委屈。
深夜中,两人默对无语,萧景秋撇下一枝竹枝,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星月交辉,兔腾猿跃,矫健得像是一出你来我往的皮影戏,一盏茶的功夫,萧景秋被许怀清狠狠压在了墙上,手握着手,脸贴着脸,一条腿蛮横地挤进了萧景秋的双腿之间,令她动弹不得。
“怎么?那个秦什么什么的就那样好么?他是军官,我也是军官,他碰得难道我碰不得?”许怀清的唇轻轻在萧景秋面上掠过,最后留在她的耳唇上,蛮横地道。
萧景秋别过脸,怒极道:“呸,你这种无耻小人怎配提他?”
“哦?”许怀清挑眉,笑得愈发轻佻,“难道他教你习武,你们眉来眼去多年,他却没有碰过你?哈?不说话……看来姓秦的也是个胆小鬼罢了,不然美色当前怎么把持的住?”
“你——”
“是不是恨不得要将我食肉寝皮?”许怀清慢慢地将唇一寸寸移下去,在她雪白的颈子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吻,得意地道:“二少夫人,别说你想要杀我,以你现在的功夫,想拿回你心上人送你的定情信物都是难上加难。”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萧景秋面上忽然落下两行泪来,但神情却无悲伤,她冷道:“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但是你记得要活得长长久久,因为我总有一天回来取你首级,今日之辱定当十倍还之。”
许怀清借着月光久久的看着她,她面上有一股清辉,眉眼过于硬朗,不那么柔和,有将门之后的果敢和坚毅,许怀清抬起了手,细致而缓慢地帮她擦去了面上的泪,宛如伺候一尊价值连城的瓷器,轻的令人察觉不到。
“你对他能坚守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