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年纪,英眉凤目,华服高冠,执一杯酒,冷冷瞧着车外一闪而过的人物。
随后,几辆大车又呼啸而去,坐着些貌美的乐伎,嘻嘻笑笑好不热闹。
“真是好大的排场。”萧景夜叹道。
面摊前的伙计回过头来,诧异道,“老爷难道不知道此人是谁?”
萧景夜微微笑道,“你说说看,这是谁?”
瞧着吃面的二位气度不凡,伙计便有心搭讪,搭了毛巾在肩膀上,大咧咧坐在了萧景夜和秦时远对面,眉飞色舞地道:“两位爷定然是头一次来,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许二公子的名头?”
“许二公子,却不知是谁家府上的公子?”萧景夜故作好奇地问。
伙计兴致勃勃地道:“镇国公许家,他家可是不得了,钱财万贯,又有势力,”伙计压低声音,
“就连广林王也要让镇国公三分的。”
“既然是名门之后,又怎么如此张扬。”
“据说镇国公最是疼爱他,而且他家银子多,就是多使些,又有什么打紧,他在怡园包了头牌琼华姑娘,可真是夜夜笙歌,听说前些日子梅家的少爷请客,找了几个乐伎助兴,琼华夸一个唱的好,他当场就花了两百两买了下来送给琼华,这样的手段,谁比的过?”
“那倒是。”萧景夜叹道,总是有钱才玩的起。
“那可不是,而且啊,他人贵气,又是这样的气焰排场,一般人哪敢接近,身边的也都是阔主儿,过的是一掷千金的日子,我听说他和琼华好了之后就送了她十个俾子,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每日里吟诗作赋,吹拉弹唱,所以这怡园是从早热闹到晚的。”
“哦,那他家夫人不曾管么?”
伙计嗤道:“哪里来的夫人,这位公子可是最随性的人,前几年倒是说过几门亲,头先都高高兴兴听着,临了就翻脸讥讽几句便走了,你想啊,能同他家结亲的,自然是非富即贵,知道他这个脾气,谁乐意去碰钉子?不过,终是有合适的人家的,过几天这位阔主也要娶亲了。”
“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自然是大有来头的,听闻是镇守北地的镇北候萧家的四小姐,说起这镇北候萧家,那是一点不逊于镇国公府啊,光镇北候手下就有十万大军,别说房子多大钱多多了,连北地那几座城都是他家的,而这位四小姐可算是镇北候的掌上明珠,长得是花容月貌,不过就是人比较凶,传说是女红样样不会,十八般武艺倒是齐全,还有人说这位四小姐可是最开朗的人,同府里一个下人好上了,镇北候管束不住才忙着把她嫁出去,不过也奇怪,若说这是真的,许二公子又怎么肯允了这亲事,这不是给自己戴绿帽子么……”
伙计啰啰嗦嗦来说着,萧景夜便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几个钱来扔在了桌上,对秦时远道:“市井之言,未必可信,我先回去了,你逛逛便回来吧。”
“嗯。”秦时远应了一声,也长身而起,同萧景夜背道而走,他望了望高挑红宫灯的柳青巷子,瞥了一眼摸不清头脑的伙计,问:“劳驾,怡园怎么走?”
“啊?”伙计愣了愣,这才发觉这人穿甲配刀,蹙眉抿唇,神情不悦,便忙不迭说了方向,心中不禁嘀咕,后悔说了这般多。
“多谢。”秦时远冲伙计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丝竹喧闹的柳青巷子。
水塘中有座扎成荷花一样的高台,数个梳着双髻穿水湖绿衣衫的女子在吹拉弹唱,正中有位红色衣衫的佳人合着曲子翩翩起舞,身姿犹若惊鸿,秦时远倚在栏杆远眺,只见佳人正对的小楼凭栏处坐着穿黑衫的青年,周遭围坐着三四个下人,流水一般来来往往伺候着。
秦时远抬手指了过去,问:“那位便是许二公子吧?”
从旁为他添酒的女子轻应了一声,道:“嗯,是许二公子,过会子苏少爷他们也会来。”
“苏少爷?”
“工部苏大人的公子——他们都是同许二公子交好的。”
“哦——”
冷冷的瞧着,瞧着红色衣衫的佳人下了高台陪着他喝酒,瞧着一群纨绔子弟收拾了场子出来投壶,瞧着他眼皮不眨流水一般输着钱,瞧来瞧去便瞧了小半夜,直到斟酒的女子道了告这才如梦中回神一般,痴痴应了声便觉得面上一热,在某处定是有人也如他瞧着许怀清一般瞧着他。
直觉地偏了下头,在不远的红纱帐后,有个极眼熟的人,英气勃勃,秀气逼人,身上的袍子有些大,但握着女子手的姿势倒是极自然。
秦时远愣了愣,正欲长身而起,却见她从荷包里掏了锭银子出来赏了人,施施然走了,秦时远不由呆住了,想来萧景秋定然是跟着自己来的,可就是不敢相信着事实,又不由牵强地认为许是她为许怀清来的呢?这么一想,心中有些黯然,但又觉得安心,都这地步了,他反倒希望起她能爱上许怀清了,怎么着,自己也只能负了她。
那厢里,喧闹声已停,客人散的三三两两,小厮们忙着撤菜收拾,主人们倒是一挥袖子关了门窗,又是别样的欢闹世界了——秦时远站了起来,握紧了身侧的刀柄,大踏步向着小楼的方向走了过去。
……
“许郎,这是这个月打点给乐伎的数目——”刚碰到许怀清的手就被挡了下来,琼华心中闷闷的,许怀清是这里的常客,多年来的恩银可是不少,现下听说他要娶妻,想来以后流连的日子也不多。
琼华替许怀清倒了盏茶,轻轻帮他按着额头,本来自己这样的身份不该抱任何的想法,但是从见他那一日却就动了心,身在怡园这些年温文俊雅的公子也不是没有见过,却看中了他的清高狂傲,明知道他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却愿意推了所有恩客陪着他,妄想着他能对自己有半分爱惜,收入府中也是美事一桩。
只是,不曾料到,他的妻来的竟是这样疾,也许是个风华绝代的人儿,从此就拴住了他,而她不过是绮梦一场?
琼华心思纷扰,捎带着手上也用了力,许怀清眯了眼去瞧她,见她心事重重,便冷笑道:“怎么?你也为我娶到一位悍妇而伤心么?”
琼华笑了笑,道:“以公子这样的人品和样貌,就算是再凶悍的夫人怕也只能是一副双波溶溶之态了。”
“呵——”许怀清长身而起,卷了一袭皂袍上身,缓缓将手中的茶饮尽,看着窗外暮色沉沉才发觉这一天竟又在这销金蚀骨之地消遣过去了,只是夜色愈深却愈清醒,隐隐约约又带着寥寥寂寞,及时行乐也不过是这样,每一种日子过久了,总是味同嚼蜡。
“许公子,外面有客请。”
“哦?”许怀清挑了下眉,同友人玩闹方毕,这会子又是哪里来的客?
“请人上来吧。”
琼华见有客来,悬了纱灯又传了几份小菜,预备了个胡戏小班,刚对镜簪花收拾停当就听有人敲了敲门,沉而重,房里的小丫头手脚伶俐地开了门,琼华一回头,倒是愣了愣,这人没见过,她跟了许怀清五年,这是头一回见此人,而且他也不像是行走于烟花之地的人,佩刀,英挺,沉稳大气,携一股杀伐之气。
许怀清没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拒人千里地道:“我却不记得远在他乡还有知交?”
来人并不作答,他走进来,缓缓在许怀清对面的小桌上坐下来,也不回头,对琼华道:“可否请这位姑娘先行移步?我同许公子有话要谈。”
“这——”琼华看着许怀清,却见他难得地翘了下唇,挥手道:“你先出去。”琼华点了点,带着人下去了,关门的时候还多看了两眼,这人官话说的不好,有北地腔音,难道是萧家的人?想到这里,愈发不安。
秦时远静静地看着许怀清,萧景秋入京已有三日,暂居于萧家别院,这三日来有关萧许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得街知巷闻,而许二公子的风流多情也便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正是拜许怀清的风头所赐,秦时远才能顺风顺水地找到这里来。
没见过许怀清之前中想着也许不过是些谣言罢了,景秋会嫁给一个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他年梨花树下举案齐眉子孙绕膝,纵然是远远看着能为她高兴,可见了许怀清才知他虽是一副风流的好相貌,但眉眼间的神情太过虚淡,笑容里带着三分寒意,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嫁予这样一个薄凉如水的人又怎么称得上是幸?
“若我猜的没错,你可姓秦?”许怀清推了一杯酒给秦时远,懒懒地坐下,带着几丝玩味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投了两束目光在秦时远面上。
“在下正是秦时远。”
“哦,这位萧四小姐的眼光倒是不错。”许怀清道,他陡然抬起头凑近了秦时远,嘴角蕴了三分笑意,漫不经心地道:“瞧你们这样也算是郎情妾意,不若一年后我将她休回家去,你们也可再续前缘?想必你也不会嫌弃她非处子之身吧?”话音刚落只见寒光一现,许怀清倾了倾身堪堪躲了过去,知对方意在警告而无意伤人,若是带了歹意,恐怕他已血溅当场了。
北军中第一好手,果真是名不虚传。
“你辱我一人也就罢了,中伤四小姐者秦某绝不姑息。”秦时远收刀入鞘,接了那杯酒一饮而尽。
许怀清淡淡笑了笑,敛起了三分玩闹的神色,道:“那么你来找我何事?”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
“声色犬马?呵,那你未免有些关心过头,我纵然寄情声色又如何?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挡的住这桩婚事不成?”
秦时远把玩着酒杯,温润青瓷,是上好的寿州窑,就算身在烟花之地,吃穿用度都还这般讲究,不过刀锋一闪,命倒是一样的,无论富贵贫贱都要归于尘土。
“其实论起我的出身,虽然比不得你大富大贵,但也自小吃穿不缺,”秦时远伸手自顾自倒了杯酒,道:“我不爱读书所以父亲请了许多颇有名声的人教我习武,到了一十五岁家中要为我娶妻,只是少年壮志未酬怎有心家室,于是我一走了之,两年后大赫犯边,我家庄上被焚,父母皆死于大赫人的马蹄之下,我这才投身萧家——”
“后来呢?”许怀清拎起酒壶,替秦时远满上,虽口吻若好友叙旧,室内却忽然多了三分苍凉。
“后来?后来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赫人,却不知道父母之仇却要找谁去报,久而久之也便只剩下了自责,若我那日尚在家中,父母也不至于惨死——”秦时远放下酒杯,望向许怀清,“说这些我只是告诉你,我不会让当日悲剧再现眼前,你若负了四小姐,我这条贱命换了你的也是值得的。”
秦时远声音虽浅,说的却是极真。
烛火下,许怀清面上带了三分凉意,他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如此为她着想,何必要找个人去替你爱她?”
“又有谁不想陪着一个喜爱的人从青丝绾环走到暮雪白头,我想你和采荷姑娘也是这样的吧——”
倏然间,许怀清面色陡白,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轻轻嗤了一声,道:“你倒是对我知之甚深。”
秦时远又喝了一杯酒,冰过的,在暖风频送的夜晚令人透出一股寒意,渐渐地又升上一股暖意,他一向节制,今晚已经喝得太多。
夜了,是该回去了,秦时远缓缓起身,他看着默然而坐的许怀清,极其平淡地道:“我想着爱过人的人总会将心比心,我不求你待她多么好,只求不令她度日如年,若她在许家生不如死,我纵在千里之外也会取尔首级。”话落,秦时远转身而行,许怀清这才看向他,他背影□□,肩正腰细,因为心中有爱而步伐坚定,曾几何时自己的背影也如同这般。
许怀清苦笑了一下,他替自己斟上一杯酒,五年了,未曾忆及往昔,旧事如同繁华盛园中一块固执的石头,不动不化,唯有拼了全身力气将它放在不打眼的地方,可谁想走着走着,绕了个圈竟又看到了。
“许公子,夜深了,还回府么?”琼华在耳边低声道。
“不了。”许怀清道,“传两个人上来唱支曲,太冷了。”
琼华愣了愣。
……
大婚之日是在十日后,萧景秋出府之前,萧景夜犹犹豫豫地问:“景秋,秦时远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再——”话未说完便被萧景秋打断了,“今日之别又有什么好见,不过是徒增悲伤。”她拉起了自己的浅露,平静而温和地道:“启程吧。”这一辈子不过是在密林中行走,前方或柳暗花明或悬崖陡壁,一步踏入是极乐之境抑或火海深渊都未可知,只是独行之路再难回头,若都能事事回头,世上又何来那般多的痴男怨女妄图一求灵药以偿后悔之事。
妾有轻眉,竹郎细抹,如此一日已是足够。
许萧两府联姻自是极隆重的,只是萧佑明是边将不可随意入京,但这少了父母祝福的空缺也被熙熙攘攘来贺喜的人弥补了,在萧景秋的意识里,那一日除了纷纷杂杂的吵嚷再没有别的,她不知道牵着红绸另外一头的人是什么样的,也兴不起任何的爱恨,她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尔后忽然想起了李婉,她入宫的时候想必不似这般热闹,而是在数十个漫漫长夜中无眠度过,和边疆城池上遥看纸鸢高飞的尹离一同哀悼着生不逢时的情爱,萧景秋猛地落下泪来,生离的情绪总是这样的相似。
那一夜,洞房花烛,新郎许怀清并没有来,萧景秋自己摘了浅露,对春桃和探梅道:“吹了蜡烛睡吧,日子还长,未必要这么一天天的等下去,何必蹉跎了自己?”
大红喜帐,她睡下去的时候被子很凉,枕头上的鸳鸯头并头地泛着春情,萧景秋的脸蹭过了绣鸳鸯的丝线,有些若有似无的锐利感,就好像指尖放在白云刀刃上一般。
睡吧,她对自己说,明日还要早起去练刀,就算他不会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小姐,今日还去么?”
“嗯。”
春桃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说不上自家小姐的日子过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明知道她心里有人,怕婚后若有个面目可憎的姑爷整日里逼迫着她,可现在那位新姑爷自打婚宴上露了次面就再也没有来过,甚至婚后第一次请安奉茶都是小姐一个人去的,好在镇国公与夫人知道自己儿子放浪形骸所以才对小姐百般宽容体贴,只是妙龄之年就这么白白浪费在深闺……春桃眼眶一红,尚未来得及拭泪就被萧景秋收进了眼底。
“日也哭,夜也哭,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哭。”萧景秋道:“我觉得这样挺好。”话落,她出了门,春桃用帕子捂住了脸,她知道小姐的心事,可这种为秦大人守活寡一般的心意又该如何是好?
许家是三代重臣,其先祖曾与开宗皇帝并肩沙场,定都之后被封为镇国公,后历代手握重兵,宅子中自然不缺武场,听闻萧景秋有晨起练武的习惯,镇国公便拨了一个专供萧景秋使用,场子修在荷塘旁边,萧景秋最喜欢在清早的时候去闻一闻晨开的荷花香,混着些许翠竹叶尖上的露水味道,人也清爽些。
抽刀在手,光影霍霍,萧景秋练完一套刀法后,慢慢地拿着白云比划,她这套刀法是秦时远亲自教授,但平日里萧景夜同尹离没少教她,练着练着她竟然自行开悟,想着若是身在沙场,稍做改动是否能具有杀伤力。
“我觉得向上挑更好些。”有人站在数丈外道。
萧景秋即刻收刀,抬眼而望,朝阳初升,来人巧巧站在光晕中,且不说是长什么样,这刺眼之威顿时让她流出泪来,来人不由笑道:“我倒是说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