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男子端坐上首,闲适地喝着茶,隔得太远,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面貌,但这熟悉的劲儿,萧景秋确认必是福久无疑,真是果如婉姐姐所料!
她迟疑了一下,那夜的点点滴滴忽然又涌上心头,炙热的呼吸像是未散去一般扑在了面上,萧景秋陡觉脸上一热,转身疾走。
“喂喂——”一袭白衣的许怀清早早就瞧见了萧景秋,他坐在这里喝了一肚子的茶,怎么能叫她跑掉?
萧景秋佯作听不见,走的愈发急。
“萧景秋你站住,我又不是同你来话夫妻□□的,你跑什么?”许怀清来的飞快,几个起落便站在了萧景秋,秋老虎渐消浓暑的暮血残阳下一袭绣了翠竹的白衣衬得他比平日里儒雅了许多,看起来倒不那么张狂万分。
“什么事?”萧景秋后退了一步,警戒地道,倒是瞧得许怀清一乐,慢慢悠悠地道:“怎么我就这么讨人厌么?”
萧景秋抿着唇不发一语,面色阴晴不定地瞧着他,等于是默认了许怀清这句话,许怀清不由一叹,道:“本来还打算送你样礼物的,瞧你这样也应该是不稀罕。”
“谢谢,我不需要。”萧景秋冷道。
许怀清扬眉,漫不经心地道:“啧,支使着那么多人捞了一天,可真是白费了功夫。”话落,悠然自得地向着花厅漫步而行,萧景秋看着他的背影,有心喊他一声觉得拉不下脸,可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放不下那柄刀,原地踌躇了一会便跟了上去,而许怀清仿佛是在等她一般,走的也慢,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到了花厅,许怀清抿了一口茶,忽道:“这茶是你从束州带来的?”
“嗯。”
“味道不错。”
“我□□桃包一些送到梅川园去。”
“那倒不必——”许怀清一挥手,“这阵子我要住在这里了。”
“啊?”
“啊什么啊?你我早已成婚,我住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妥吗?”许怀清半眯了眼去瞧萧景秋,见她一副愕然的表情便打趣道:“你又何必这幅表情,想必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夫,而不是日日陪你练武的教头福久,既然早有准备,就无需做新妇的忸怩之态了吧?”说着话许怀清拍了拍萧景秋的肩,附耳戏谑道:“我的妻,今日铺好了床等着我吧。”
“滚——”萧景秋冷冷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这注定是令很多人辗转难眠的一夜,琼华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之后终于决定披衣起身,燃了一支红烛倚窗而立,微微的夜风一阵阵吹过来,烛光明明灭灭拢在她那张满是痛苦之色的芙蓉面上。
琼华很不明白,许怀清是分分明明地厌恶了萧景秋,怎么不过是入个宫的时间,却又换了一张面皮?莫不是因为宫中那位娘娘势大么?
琼华不明白的,萧景秋同样不明白。夜已深,但她丝毫没有一点睡意,在宫灯下一下一下地擦着许怀清派人送回来的白云,刀锋的冰凉透过白布渗进了她的指尖,一点点的侵入了心间。萧景秋忽然觉得这个世间再也不像自己度过了十六年的世间,已然面目全非,李婉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如警钟一般长鸣,令她坐立难安。
许怀清的突然出现,又和李婉在宫中所说的夺嫡,边候亲眷入京有什么样的关系?而李婉在这种情况下叫自己入宫,除了姐妹话别,又有什么目的?萧景秋长吁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从未涉及的天地,日月星辰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萧景秋心事重重地推开门,还是半夜时分,但她却想去武场练练刀,举步四望,却发现许怀清坐在院中的小石桌前自斟自饮,瞧见她出门,淡淡地问了一句:“心烦睡不着?”
萧景秋站定打量了一下他,似乎喝得并不多,在暗夜中,一双眼亮的吓人。
“嗯。”
“坐吧,和你说点事。”
“什么事?”萧景秋不耐烦地道。
许怀清扬了下眉,这个女人简直就如同刺猬一般,对他无时无刻都是锋芒毕露,恨不得一刀剁了才开心,同他好好坐着说说话有这么难么?
“你的事,我的事,萧家的事,许家的事——”许怀清说着话有些恼,不由揶揄一句,“萧四小姐不用怕,那日晚上不过是同你玩玩,我也没那么无聊再去撩拨你,所以你大可放心。”
在隔着几步远的黑暗中,萧景秋倏然红了脸,她狠狠瞪了许怀清一眼,没好气地坐在了他对面,催促道:“有话快说。”
许怀清倒是不着急了,他替萧景秋斟上一杯酒,慢条斯理地道:“月下邀佳人,对影饮美酒,可真是妙哉——”
萧景秋沉默着饮了一盏酒,冷冷地道:“我觉得你和琼华饮酒会比同我饮酒快乐的多。”
许怀清浅浅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可知道边候亲眷入京的事?”
“嗯。”
“此事中间有什么人在谋筹,又有什么目的想必宫中那位娘娘应当是很清楚地告诉你了?”
萧景秋没有作答,她只是拎起酒壶为自己满了酒盏,道:“你继续说。”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父亲要我休了你?”
萧景秋一呆,她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嫁给许怀清是一桩政治联姻,若镇国公想要许怀清休了自己,唯一的解释就是不想再同萧家沾上关系,这岂不是明摆着说萧家是一条自身难保的破船?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你不是也很讨厌我么?”
“哦?”许怀清挑了下眉,笑出声来,“怎么,我还以为我们夫妻每天早上闻鸡起舞显得很夫唱妇随呢,没想到你会觉得我讨厌你?”说着话,许怀清忽然伸出手去捏住了萧景秋的下巴,“我若说不讨厌你,想和你过一辈子呢?”
骤然间,萧景秋心间如擂鼓般大作,震得自己耳朵发麻,也不知是酒醉了人抑或话醉了人,竟然头晕眼花起来,待镇定下来方道:“我可没有深更半夜听鬼故事的习惯——”那夜的感觉伴着晚风来的极快,像是凉着了,从脚底到头顶,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
“我可是说正经的。”说话之间,许怀清的脸贴了过来,近在咫尺。
“你不要开玩笑了——”萧景秋狠狠推开许怀清,面红耳赤地恼怒道。
“我没有开玩笑。”许怀清正色道,他眼神凌厉地盯着萧景秋,“你可知道,在这个府里,现在只有你同我两个人可以依靠,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若想要活命,你我最好紧紧依偎在一起——”
萧景秋面上一白,道:“你是许家的人,休了我,你许家自然就可以置身事外,你为什么不肯?”
许怀清冷笑,在昏暗的月光下,他带着三分薄凉和七分恨意,偏生又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太不合时宜,显得有些骇人,他一字一顿的道:“因为,他们杀了采荷。”
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情投意合的下人,没有什么处心积虑的勾引,有的只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和采荷撕心裂肺地呼救,等他匆匆赶来的时候,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残留着破碎的湖绿衣衫布条和散落的木簪,至于什么劫道的土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他们使人奸污了她,他们使人虐杀了她,然后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娶妻生子,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为许府的荣华富贵做出牺牲,只是因为他姓了许,就必须要承担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姓了许,所以她注定要香消玉殒。
恨意是一粒种子,它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逐渐地发芽,在喧嚣震天的丝竹声中渐次成长,在百年好合的祝福中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在那一夜父亲暴戾的表情中开始倒塌,最终,在一声巨响之后,在尘埃落定之后,许府那华丽的镇国公府的牌匾会被砸得四分五裂。
许怀清掸了掸袍子,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让他们尝尝失去心头好的滋味——我这个人,别人要我往东,我更乐意往西。”
萧景秋心中一冷,越是说的这般不在意,仇恨越是刻骨。
“还有——我不想过问你和秦时远之间的事情,但是你同他往来也需谨慎些——。”许怀清长身而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萧景秋怔怔地坐着,便道:“就算我不在乎,你也不要给我光明正大地戴绿帽子……对了,忘记提醒你了,从今日开始,你在许府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至少要学着保护自己。”说罢,一袭白衣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萧景秋细细想着许怀清的话,又慢慢地举起了刀,在月光下清脆一声响,抽刀出鞘,转瞬间,刀上的星辉刺痛了双眼,她忽然流出泪来。
……
“夫人,早些睡吧,二少爷应该是不会过来了,别等了。”丫鬟轻手轻脚地帮琼华关了窗,扶着她在桌前坐下,把刚热好的安神汤放在她手边,道:“夫人趁热喝了睡吧,明早还要给老夫人去请安,再不睡恐面色不好了。”
“女为知己者容,面色再好没人看也不算的是好。”琼华轻理云鬓,望着跟随自己许久的小丫鬟,问道:“你说,许郎和她睡了么?”
小丫鬟手一顿,抿了抿唇道:“夫人,你又何必想那么多,说到底二少爷同二少夫人也是夫妻,这就算是睡了,也没人能挑出个不是来。”
“既然是这样——”琼华低低地道:“她怎么能骗人呢?不是说很喜欢那个秦将军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同许郎睡了呢?”
小丫鬟一时语塞,沉默了会子,支吾道:“夫人就别想了,快些喝了安寝吧!”
“啪——”琼华一挥手,安神汤泼了一地,一只空碗滚了两滚停在了桌边,惊得小丫鬟叫了一声,慌忙转身去取扫把,烛光下,琼华黑了一张脸恨声道:“扫什么扫,一碗汤药安得了什么神,一个人若是想安神,当然是要一劳永逸!”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小姐,琼华姨娘那边来人请姑爷过去用饭。”
“嗯。”萧景秋从书桌后抬起头来,道:“你去告诉他一声。”
“是。”
春桃出去走了,萧景秋倚着窗看着外面在练刀的许怀清,他虽然最擅长的是用一杆烂银枪,但是在她院中多还是练刀,已是深秋近入冬的日子了,还穿着一身薄皂袍,长发用缎带高束在脑后,起跃之间姿势利落,看着看着不觉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时候还身在帅府,春日子里开了一院子的桃花,烂若云霞,有时候刀舞的快了,带着繁花纷纷扬扬,一袭白袍穿梭在其中,煞是好看。
萧景秋不自觉得笑了笑,却不想许怀清一回头,落了一副小女儿的表情在眼里,却是一愣。“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对了,琼华请你去用晚饭。”
许怀清额上冒了细细的汗,见她神色恢复如常便心中有了计较,冷冷道:“那我去了。”
“嗯。”
他和她,终是不能和和气气地说上几句话,萧景秋放下书叹了叹,这人前恩爱的夫妻已经做了两三个月,自己明知道是靠着他的庇护才在府里生存的不那么难,许老夫人的面色不好瞧也倒罢了,发展到后来竟连月钱也被掌家的大嫂克扣,亏得自己有些体己钱就这么一日日的补贴下去,想来嫂子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对付她,也必是许老夫人的意思——萧景秋拖着腮想,若不是许怀清三不三来住在这里,怕是连剩下的一点点月钱都会没有了吧?
“小姐,宫里送信来了。”春桃低声道。
“知道了,你出去看着点吧。”
上上个月,李婉在宫中出了事,算起来也是萧景秋刚出宫没多久,听闻是在皇后宫里喝了碗茶,回去就腹痛难忍,晚上恰好皇上夜宿在她那里,闹得没办法入眠便喊了个侍御医去瞧,这一瞧就出了事,说是有个龙子没有保住,这一下惊动了宫里上上下下,皇后大半夜的赶过来却没淑妃来的快,人多嘴杂这么一说,虽然没明着说是皇后下的手,但毕竟是从皇后宫里喝了盏茶就说腹痛的,皇后哭诉了小半夜却招了淑妃不冷不热的讽刺,没几天功夫宫里谣言越传越厉害,连带着几年前夭折的皇子的事也风言风语起来了,纵然是没确凿证据的事,倒是在这夺嫡的节骨眼上又惹得皇上对皇后和东宫格外不喜,而李婉小产之后,身体也不总不见好,怏怏得养在宫里从不出门,荣宠倒是依旧如以前一般,但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身体日渐虚弱,再要个皇子怕是不行了,而没有孩子的女人在宫里,再得宠也不过是浮萍罢了。
萧景秋握着信从书房走了出来,秋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她面上投下阴暗不明的剪影,一如阴晴不定的心情,李婉的信平平读来其实没什么,不过是些平日里的问候罢了,但她们姐妹间总是有些传递小秘密的办法,信里的意思是说淑妃一党已按捺不住,想要提前发难,最后以不尊圣名为借口清算未到京的边候,要萧家早作打算。萧景秋沉思许久,匆忙疾步回书房中写了封简短的书信,萧府本来是定了待年后上京的,但看这个进度,怕是要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还落个不尊圣命的罪名。
“春桃,把这封信送到舅父家,托人尽快送到束州。”
“是。”
“哦,等等,帮我拿套男装,今天天气好,我出去逛逛。”
……
这顿是琼华亲自下的厨,烧了平日里许怀清爱吃的几个小菜,说起来许怀清纵然和萧景秋人前演着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但对她亦是不薄的,有时候歇在琼华屋里反而多些。
“梅少爷今天支使人递了帖子来,说是许久未曾聚过,在洪福楼开了一桌,问你去还是不去?”琼华软声道。
许怀清喝着汤,侧着头想了一想,道:“说起洪福楼,记得你爱吃那里的酸笋鸡,倒是很久没带你去过看,你找人去他说,下午我过去,你也一起吧——”
琼华抿着唇笑了笑,伺候着许怀清吃完中饭,像只枝头雀跃的小鸟一般忙不迭的飞来飞去,换着衣服,梳头打扮,仔细得像是要出嫁,反观许怀清,找人搬了条椅子躺在廊下,阳光泼了一身,也不知道是想着事还是怎地,表情却一如往昔抑郁。
洪福楼在京中算是一处出名所在,盖造非凡,是来往客商云集之地,梅少华在三楼定下一个雅间,找了个胡姬班子吹拉弹唱,等许怀清带着琼华进来的时候恰好是黄昏日落,几个人笑笑闹闹说了些平日里的荤话,酒过五味,苏明忽然话锋一转,“听闻最近许兄和萧四小姐鸾凤和鸣,美满得紧啊!”
席间热热闹闹的情绪忽然一段,陡然间有什么东西被拉长了一般,紧紧得,如同饱满的弓弦。
许怀清冷冷道:“你既然称我一声兄,说到底你也得唤她一声嫂不是,萧四小姐,叫起来不嫌拗口么?”琼华倚在许怀清怀中,顿时脊背一硬。
苏明讪讪一下,“是我这个做兄弟的疏忽了,不过——照说现在这形势,许兄还这么不离不弃的,倒叫人看不懂了。”
“这有什么看不懂?”许怀清反问道,“她嫁到我家来,就是我的妻,莫非你还认为她依旧是代表着萧家不成?”
“小弟怎么想不是事,只是难得镇国公也这么想了——”弦外之音,许怀清听得无比清楚,苏明的父亲是广林王一党,只是这口风透的未免太光明正大。
“那自然是这么想了。”许怀清淡淡地道,苏明刹那间变了变脸色,然后点了一支小曲,唱笑之间,三人各怀心思。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从洪福楼出来的时候,各处已是红灯高悬,三人各上了车马,在柳青巷子停了一停,梅少华和苏明都打起了帘子,问道:“许久不曾去过,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