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许久没有动静。
“哎哎哎……”瑟缩在角落的老乞丐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双手拽着刚刚成功扯出的衣角。他身旁强撑了许久的年轻杀手胸口的血几乎已经流尽,径直倒向了站在一旁凝神屏气的清夜。
清夜身形一动,闪过那具僵硬的“尸体”,身体交错的瞬间,尸体背后千针齐发!
那个瘦弱不堪的老乞丐,竟然是第九名杀手!漫天的银针,好似传闻中的唐门第五大手法类暗器——漫天花雨。传说三百年间,死在漫天花雨上的武林高手不下百人,其中不乏一代宗师,绝顶高手,能侥幸逃脱的人屈指可数。
以我距桥中央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出手。从看到漫天花雨的那一刻起,我好像又回到了跳下悬崖的一瞬间,整个身体不断地下坠,下坠,没有尽头。
“你只要给我记住一件事。黄泉路上,别走太快,等着我。”清夜出剑之前,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由衷地一笑,我抬起头,远远望见一道流芒掠过。
一百一十八根银针,只一剑,即被挡了回去,一根不差地全部转赠给了那具还来不及完全倒下的“尸体”,如今,它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尸体了。
现在,桥上的十一个人,九个已经倒下,那名妇人瘫坐于地。清夜收起剑,迈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慢慢地走下了桥。
在他抬眼望过来的前一刻,我低下头察看安静多时的宝宝。宝宝穿着藕荷色的小衣服,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她气息均匀,已经睡着了。
清夜在向这边走过来,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在一点一点靠近。
我抱着孩子的手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步,
一步,
他走得很慢。
突然很想理一理自己的头发。
“楼主,我来迟了。”突如其来的那个声音就像一根针,在我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
清夜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气喘吁吁的紫衣女子。“阿夏?”
我抱着怀里的宝宝,以最快的速度拐进了附近的一个弄堂。这是一处深巷,巷子两旁俱是黑墙青瓦的民宅。天上冷月清清,四下静寂。
抱着宝宝,最终还是慢慢走回了食坊。萤儿很乖,醒来也不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我吸了吸鼻子,冲她笑笑。坐在门槛上逗了她一会儿,她忽然看向了另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抬起头,才发现宝宝是在和妈妈打招呼。眼前的妇人容色艳丽,衣饰华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她身后还跟着几名仆从,也不知方才躲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她淡淡地一笑,眼角的皱纹隐约可见。
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宝宝,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站起身把宝宝交还给了她。
“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们白家无以为报。若姑娘不嫌弃,还请姑娘移驾往陋室一叙。”
没想到竟是白水堡的人。江湖中人皆知,要进溯回宫,就必须集齐十二掌门令牌。恰巧,打开溯回宫的第一个把钥匙便在白家。
但我摇了摇头:“我还有其他的事,就不打扰了。”
妇人见我拒绝得干脆,也不勉强,道:“姑娘大恩无以为报,如果今后有用得上白家的地方,还望姑娘不要客气。”说着,从随从手中拿过一个不小的钱袋来。
我只冲萤儿笑了笑。
妇人退后两步,向我略略欠身,以示告辞。在妇人转身的那一刻,萤儿突然伸出了手,咿咿呀呀地似乎是想我再抱抱她。
“后会有期了。”我站在原地,终究是没有伸手。
“萤儿平时很怕生,但她似乎很喜欢姑娘呐。”妇人轻轻拍了拍宝宝,转身对我笑得真切,“所以,姑娘哪日闲暇了,请一定来白水堡坐坐。”
为了白水令牌,我必会不请自来。
妇人离开以后,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少年凑过来,敲了敲我的肩,“哎,你刚刚为什么拒绝她?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你知道?”
“她是白水堡的大少奶奶。”见我没反应,他又补充道,“白水堡已有两百年的基业,在江南武林也算得上氏族大家。现今的白水堡堡主白止水乐善好施,行事低调,在江南武林中拥有很好的口碑。传说他的落日浮生剑法已到了第十重,甚至可以与其祖师白奈比肩。”
少年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忍心让他失望,半天憋出一句:“哦。”
“……你你你……你能不能有点反应?”
“有啊。”
“你那个哦不能算反应!”
“哦。”
“……你除了哦,能不能有点其他的反应?”
“哦,已经很晚了,你可以回去了。不然,你娘亲该担心了。”
“……”
沉默了一会儿,少年重新扯扯我的袖子,神秘兮兮地问,“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紫云山庄。后天是萧家大当家萧羽凡和摇光岛掌门人苏芷的大婚,到时紫云山庄一定很热闹的。”
“那天,都会有谁去?”我略一迟疑,终于没像拒绝白水堡少夫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他。
“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萧羽凡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出手又大方,所以在武林很吃得开。”
“那……从这里到紫云山庄要多久?”我坐在桌前,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快马加鞭的话,半日就可以了。婚礼是后天正午举行,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哦,是这样。”我点点头,“好吧。”
“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叶。。。。。。苏叶。”
他一笑,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和小时候别无二致。“在下霍青砚。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在这里见面。”看来,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敲了敲桌面,摇头道:“不行,明日我要去办一件事,暂时会离开一段时间。”
“啊?可……可是你之前的那个‘好吧’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去赴宴很好的意思。”
“。。。。。。”
所以,虽然我没像拒绝白水堡少夫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拒绝青砚,但是,我最终还是拒绝了青砚。
支走青砚以后,我捧了半碗红薯粥,坐在食坊的门槛上想事情。
表姐不仅要嫁人了,而且还是嫁给萧羽凡。她嫁给谁不好,偏偏要嫁给萧羽凡。不是我对这个萧大当家有什么偏见,其实说起来他还算是我的旧相识。
萧羽凡如今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多年不见,不知他有没有清减下来。从前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这几天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陪你吃点吧。”而他所谓的没胃口,就是一顿早饭吃掉二十个豆沙包子,五碗甜羹,一只烧鹅,十斤酱牛肉外加三只酱猪蹄。枫城以前每年都有个大胃王争霸赛,但是苏城就没有。见到他以后,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而我们苏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一个胖子。苏芷更是继承了苏氏一族的正统血脉,从小就是一根标准的麻杆。
虽然外貌上不甚般配,但是萧氏一族的财力和苏家的名声,却是再般配不过的。
萧氏一族以贩卖药材起家,在全国各地拥有三百多家药铺。萧家富可敌国,据说连当今圣上,当年的七皇子殿下在起兵之时也曾得到过萧家的帮助,如今萧家更是与朝廷合作无间。但奇怪的是,虽然萧家极受朝廷重视,但它作为商贾之家在武林中的地位也不低。此次萧羽凡成亲,在紫云山庄大摆筵席,请的应该尽是江湖豪杰。
很快苏氏一族就会再现往日的风光吧。不知道苏芷到那时是不是真的会开心。也罢,苏叶已经死了,苏家如今跟我再没有半文钱关系。
眼下我最该关心的就是如何潜入白水堡盗出白水令牌。偷东西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不能跟着白夫人去,免得连累她。既然武林各派都受邀前往紫云山庄,他们的守卫难免会比平时薄弱,如今正是潜入白水堡的最好时机。
“丫头,夜深露重的,还是早点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吧。”忙活完一天的事,李姐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
“嗯,是要好好睡一觉呢。”我舀尽碗里最后一勺粥,站起身来,对她嫣然一笑。
好好睡一觉,才有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五、灭门惨案
白水堡在清镇南边的白璧山上。山村里三更的梆子声刚刚响过,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我坐在山脚下的高树之上,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月朗星稀,广袤的夜空显得很寂寥,偶尔有漆黑的流云略略遮住圆月的一角,不多时又被风带走。
我在等四更的到来,因为四更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夜凉如水,特意穿了很厚的一袭墨衣,却还是冷。
而这种冷从我踏进白水堡的那一刻起,更加不可抑制地一寸一寸蔓延开来。巨大的黑暗里,藏着未知的怪物在蠢蠢欲动。我深吸一口气,循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一步一步深入进去。
最先出现的那个人,仰面倒在大厅前的石阶上,眼睛睁地很大很大。然后,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出现,没有一个活着。
直到看到那件藕荷色的衣裳,我才停下了脚步。那时自己的手忽然有点不听使唤,试了很久才终于将那个小小的身体翻过来。
白的月光,红的血。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抱着孩子的手在渐渐冷下去,从指尖到手掌,再到整条手臂,然后是半个身体。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这是这里第一个活着的人。他面目模糊,黑色夜行衣,领口绣了极小的一弯新月,手里的剑还滴着血。怎么就忘了,赶尽杀绝一向是织月楼的风格。
随手应付了那杀手几招,我抽身而退。江南武林公然结盟对抗织月楼,以清夜的性子,他此次不荡平几大门派绝不会罢手。有他出手替我收集几大掌门令牌,我何乐而不为?
跃上院墙准备离开,忽闻后院一阵刀剑之声。以织月楼的办事效率,白水堡此刻已遭灭门。织月楼做事向来谨慎,即使是在深山古堡之中,也绝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唯一的可能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次清夜派来的是四大护法之首的任东霓。我赶到后院之时,他以一敌六正陷于苦战。织月楼其余人,甚至包括负责断后的影守也都被大群白衣杀手牵制。我揉了揉额角,经过黄叶岭和清镇的两次失败,这群杀手竟没有一点进步!不知道分组做任务也就罢了,连个工作服也选不好。大晚上的穿白衣服,是赶着投胎吗?
相比之下,织月楼就专业很多。东霓一袭玄衣,即使血流得再多也看不清。但从他的速度和反应来看似乎伤得不轻,以致久战那六人不下。局势看似僵持,其实一旦东霓落败,这个院子里所有织月楼的人都必死无疑。再次去墙角捡了把剑,他毕竟是清夜的师兄,我不能见死不救。
可能是东霓的伤太重,所以严重影响了发挥。我解决他身后和左右的四人,不过用了二十来招。东霓从织月楼创立伊始就跟随清夜南征北战,位列四大护法之首。这样的身份相较今日的发挥,实在是有失水准。
替他解围之后,我回到角落里没有再出手。杀戮还在继续,火光漫天,东霓的脸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半明艳,一半漆黑,狰狞如同鬼魅。
满地的鲜血将我的绣鞋染红了大半。那样明艳张扬的颜色,在我遇见过的所有人之中,只有鸣鹤才驾驭得了。我没有见到鸣鹤最后一面,只是听闻,她在大火里舞了那曲凤凰涅槃。从来不会说好话的卜二先生说,那一舞足以倾天下。
其实风华绝代如何,倾尽天下又如何,她终究是死了,尸骨无存。
八年前的记忆如川入怀,顿觉酸楚。我扔了剑,刚跃上高墙,“嗖嗖”两支冷箭从耳边擦过。
“姑娘留步。”
十年前初见之时,东霓就是这个模样。剑宇星眉,气度不凡。只是如今眼底蒙了一层寒霜,黯淡无光。鸣鹤死后,他修养了不过三个月便重新开始执行任务。自此成了织月楼最好的一把刀,因为无欲也无求。
我瞄了眼重回各个方位的影守,偷溜是不可能了。只得坐在墙头故作无辜望着他,“有事么?”
“你。。。。。。”东霓收剑的手僵了僵,望着我许久都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难道被认了出来?我摸了摸脸确认面巾还在,顿时心安。东霓向来沉默寡言,一时词穷也情有可原。我轻咳一声,替他解围,“那个。。。。。。在下只是路过。。。。。。”
东霓一路走到墙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被盯得心里发怵,重新系紧了面巾,“那个。。。。。。天色也不早了,在下先行告辞了。。。。。。”
“鸣鹤。”
我一个不稳,从墙头栽下去。他抢身上前,却携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伸手在他肩膀借力,落在两丈开外。随即有影守包合围上来。织月楼向来如此,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即使我是出手相救之人,今日他们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退下。”东霓抬了抬手,影守随即散去。他慢慢向我走来,一步一步。
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墙角,退无可退。
东霓大约是靥住了,才会将我认作鸣鹤。他一言不发,始终那样望着我,僵硬地伸出手来。借着明灭的火光,他满手是血。我抬手去挡,看到自己也是一手的血。那是他肩头的血。
“师兄,我是苏叶。”多年来,我始终随清夜喊他一声师兄,直到如今也改不过来。
他的目光一滞,手僵在半空。
趁此机会,我近身连点他周身几处大穴。影守随即变阵,再次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压低声音,“好久不见,我有很多话想跟师兄说。让他们都退下,你跟我走。”以东霓做人质,是眼下最好的脱困之法。
他定定看了我一阵,提高声音,“放她走。”
拖着东霓刚走出半里地,我便发觉他的伤势危重。左肩胛骨被彻底贯穿,全身上下十几处大小伤口流血不止。
下了重手替他点穴止血。“左手已经废了,没法再用剑。”八年来,他大概一直是如此不惜性命。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放在自己眼前。手背有一道可怖的巨大疤痕。看来右手废得更早。
“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撕下裙角替他包扎。鸣鹤出事之后,清夜曾默许他离开。他却在伤愈后主动请愿接管阑珊阁,负责织月楼全部的刺杀任务。阑珊阁由他接手的第一年,几十次暗杀无一失手。其代价则是,十二个月里他有七个月躺在床上。
“你又为什么要离开?”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很多事,不足与人道。这一点,我们感同身受。
他忽而俯身凑近我,“西北角,守卫最为薄弱。”
我不由皱眉,“你不跟我走?”八年来,他那样不惜性命,根本就是憎恨自己。如今双手已废再无价值,本该得以解脱,一走了之。
“我已让鸣鹤等了太久。”有血溅在脸上。
我的发簪就插在东霓的胸口上,又准又狠。他煎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月亮挂在枝头,只是个苍白的圆轮。
我冲他缓缓一笑,他以前总说我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很像很像鸣鹤。
即使有东霓指点,我仍被影守追杀了整整一天两夜。绕着清镇跑了好大一个圈,直到启明星第二次高挂的时候,我终于依稀望见了“李家食坊”那四个端端正正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