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脚步顿了顿,语气郑重,“小叶子,你记住,那件事从来都与你无关。”
苏叶低低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到了。”男子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一条布带递给苏叶,“你长久待在黑暗的环境,眼睛会一时适应不了地面上的光亮。”
“尹捕头,你忘了,地牢里一向灯火通明。”女子微微冷笑,“你要我蒙着眼睛,是想带我去见什么人?”
男子开启机关的手僵在半空,“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叶虚怀对你做了什么?”
“是你做了什么,尹捕头。”女子仰了头,定定看着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男子回看过去,镇定如斯,“小叶子,三叔怎么会骗你?”
“你的确是三叔,也是天下第一神捕尹轩。作为神捕,你的洞察力和记忆力都应该很好吧?你一定记得我今日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我说我等你很久了。从被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你,啃着你做的栗子糕等你。为什么我被劫的第一天,你就已经出现在这里?”
“云天阁,清夜势在必得。我提前潜伏在此,不足为奇。”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其实这些天里,我还替你想过比这更完美的理由。可你为什么每一句话都在骗我?”女子抚上潮湿的墙面,“你说,西泽在山下守了一月有余。现在是初夏,地牢里却阴冷异常。因为这里是紫云湖底,萧家的紫云山庄,不是四方山上的云天阁。”
男子不置可否,眸色渐深。
“你为何死而复生又隐姓埋名?你为何煞费苦心,怂恿清夜带我私奔?为何铜墙铁壁的枫城一夕沦陷?你为何信誓旦旦告诉我老城主之死与我无关?三叔,念在我叫你一声三叔,可否给句实话?”
男子微微倾身,微眯了眼,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小叶子,你长大了。”话音甫落,光华流转,转瞬即逝。
“叮”地一声,有软剑落在脚下。
“我不是长大,而是脱胎换骨。”女子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骇人,定定看他好一会儿,“你中的是十香软筋散。我有改良过,不仅化水无色无味,而且可以点燃。看在你带我熟悉了地道的份上,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后,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那就体验下这十香软筋散的另一个新功效吧。”
男子靠在墙上,浑身无力,“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中毒?这么重的毒,即使你事先服下解药,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反应。”
对于这位长辈如此强烈的求知欲,苏叶拜服。思索半晌,嫣然而笑,“因为。。。。。。我们不一样。”
一生一死,天壤之别。
“三叔。”苏叶捡起地上的软剑,慢慢悠悠往回走,“你还是把好奇心放在十香软筋散上吧。那个新功效,真的挺值得期待的。”
。
行思河上白雾茫茫,船桅点几盏风灯,晓天落几颗残星。天正要亮。
“楼主,九风传来消息。”
“念。”
“今夜亥时,尹轩潜入湖底地牢,重伤而归。”
墨衣楼主轻抚着小黑的脑袋,“原因。”
“尹轩并无外伤,而是中了毒。尹轩进出地牢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并未惊动任何人。伤他的,只可能是地牢里的机关。”
“不是。”墨衣楼主将呼呼大睡的小黑抱下膝盖,端起茶盏,“地牢里的机关,他只会比叶虚怀更了解。”
影守迟疑良久,头更低一些,“这一个月来,出入地牢的始终只叶虚怀一人。而今晚他一直都在云天阁。”
“你忘了,地牢里除了叶虚怀,还有一个人。”
“。。。。。。落先生?”
薛清夜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涂了层淡青色瓷釉的茶盖,“告诉九风,好好看着尹轩。自今日起,决不许他再靠近落声半步。”
“是。”
“不。除了叶虚怀,这段时间落声谁都不能见。凡意图闯入地牢之人,格杀勿论。”
“是。”
“不。。。。。。还是一律关押吧。”
影守不禁抬眼望了望跟前的人,“是。”他跟随楼主六年来,还是第一次见楼主如此犹豫不决。
薛清夜抬眼望出窗外,漆黑天幕里挂了轮皎皎的孤月。
苏叶,那个秘密不是你该知道的。我可以不杀那些人,但你最好不要太自作聪明了。
这几日渐渐嗜睡地厉害,苏叶估摸着自己还有十来天的时间。所幸,叶夫人已有苏醒的迹象。至于尹轩,来或者不来都无关紧要。既然确定了这里是紫云山庄,苏叶已大概猜到叶虚怀的计划。
锦行说过,叶虚怀在跟萧羽凡合作。叶虚怀大约很早就转移了叶家的所有财力人力,现在四方山上那个叶家不过是个空壳,用以吸引蓬莱岛和织月楼的注意。所谓金蝉脱壳,便是如此。或者,叶虚怀还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叶夫人在冰棺里躺了十多年,做儿子的总要替她讨回来。
施针完毕,苏叶困得很。匆匆净了手戴上手套,准备躺回去。
等待石门开启的间隙,叶虚怀突然转过身来,“落先生,织月楼主昨日已抵达了紫云山庄。”
“噢。”苏叶只淡淡应了一声,整理被子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蓬莱少主凌姑娘,今天一早也离开四方山前往萧家。”
“是么?”苏叶打了个哈欠,躺进被窝。
“之前探子来报,薛楼主已正式向蓬莱求亲。”
隔着缓缓下降的石门,能看到女子朝内而卧,无动于衷。
“落先生?”叶虚怀连唤了几声未得回应,忙重新启了机关,快步来到榻前。提及联姻之事不过他一时兴起,想看看落声和织月楼主是否真是他猜测的那般关系。但倘若落声因此真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落声。”他俯下身,犹豫片刻,掰过女子的肩膀。
巴掌大的一张脸,白得像纸。所幸眉目沉静,睡容安详。
落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神思并不十分清明,“你。。。。。。在做什么?”
他忙松了手,偏过脸去,“方才我说的话,落先生可有听清楚?”
落声合上眼,认真回忆起来,“嗯。。。。。。织月楼主和蓬莱岛凌少主都去了紫云山庄,是么?”
叶虚怀细看着落声的神情,风淡云轻,看来真的只是刚巧睡着了。他点个头,做贼心虚匆匆退了出去。
石门轰隆一声完全闭合。床榻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女子忽而睁开了眼,眼中一派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恍如隔世
一天,十二个时辰,于苏叶而言不过就是打个瞌睡。
十天,便是打一个稍长些的瞌睡。
蜡炬燃成一捧泪,滑下烛台,只剩下最后一截。烛芯子还在垂死挣扎,发出极微弱的淡光。苏叶从瞌睡中醒来,一时痴愣着。这是尹轩离开的第十天,他终究没有回来。
苏叶揉着额角,起身倒了杯冷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女子的手顿了顿,张了口却没有出声。来人不是尹轩。
声音继续响起,仔细听像是拍打声,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苏叶放下茶盏,抱起一旁的雕花木盒,抬高了声音,“叶夫人,你醒了?”
第四十七天的深夜,叶夫人提前自冰棺苏醒。
可惜,叶虚怀未能听到这个好消息。第二天正午,他没有准时出现。待苏叶替叶夫人施完了针把完了脉,他都没有出现。这年头,守信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苏叶歪在床榻上,看着叶夫人用筷子夹起一块栗子糕,执筷的姿势是贵族门庭中长年规矩下来的优雅严整。新来厨子的手艺不及三叔半分,所以自尹轩走后,苏叶便不喜那栗子糕了。如今让予旁人,倒也不心疼。
“落姑娘。”叶夫人只尝了一小块栗子糕便放下了筷子。
“嗯?”苏叶微皱了眉,果然新来的厨子手艺太差,连叶夫人这样十多年没吃过饭人也嫌弃他。
“敢问落姑娘,怀儿可还安好?”一个沉睡十多年的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孩子的安危。所谓母子情深,大抵便是如此吧。
“叶阁主年轻有为,否则也请不动我替夫人医治。”说出这样的话,苏叶不禁捏了捏自己的脸。最近皮又厚了不少。
“怀儿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明日正午罢。”明日正午他若还不出现,想来便已为织月楼所擒。叶虚怀自诩有萧氏一族作后盾,却未必了解萧大当家的性情。自古无奸不商,她那姐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织月蓬莱当今武林两大势力联手兵临城下,于萧羽凡而言,这个选择比他明天早上吃酱肘子还是叫花鸡,来得容易得多。
“那。。。。。。怀儿可有意中人?”
苏叶揉了揉额角,叶虚怀有没有意中人她怎么知道!?实在要算,锦行算不算?嗯。。。。。。对,有没有意中人她不清楚,孩子倒是有过一个。但看在叶夫人刚刚苏醒的份上,苏叶忍下这个念头,“叶公子是否有意中人在下不知,但在下知道,这十多年来,叶公子最关心一件事。”
“什么事?”
“对夫人下毒的人,是谁?”
“这个。。。。。。”叶夫人垂下眉眼,“我并不清楚。。。。。。”
如是被东问西问了整整一天,只是依旧没等来叶虚怀。
第三日,苏叶醒得很早,坐在桌前慢慢梳了妆,画了眉。待她换上山水长裙自屏风后走出,叶夫人放下茶盏看了她许久,忽而问,“苏姑娘,你可是要去见心上人?”
苏叶抱起雕花木盒,“嗯,我得走了。”
“可否带我一起出去?”叶夫人神情淡淡地,起身走过去。
苏姚摇头,“我想,叶公子并不希望夫人出去。”
“带我出去。”叶夫人单纯重复着,没什么表情。
苏叶转身按下机关,“抱歉。叶公子与我的交易里,没有这一条。”她在这里四十多天,看着叶虚怀进进出出几十次,于她而言,机关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计。
“落姑娘。”转瞬间,叶夫人清冷的声音已在耳畔。苏叶的腰间,抵上了什么冰冷的什物,“带我出去。”
苏叶静静站着,轻叹一口气,“叶夫人,你大概从来没有问过你的儿子,他真正想要什么吧?”
身后的女子愣了半晌,加重了语气,“我们母子间的事,与你无关。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不会伤你分毫。”
“您大概不知道吧,叶公子花了多大的代价才请到我。唐小姐。”
腰间的匕首一紧,“你。。。。。。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认得我?”
“我不是认得你,我是认得你中的毒。”叶夫人中的是观音有泪。偏偏就那么巧,掳走青砚的人也用观音有泪伤了她。相传,唐门百年基业毁在一场无明业火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门总该有那么些后人。
“其实,给夫人下毒的不是别人,是夫人自己吧?”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宅子里,一个无权无势的侍妾以色侍人能维持多久。弱肉强食的法则,叶夫人选择用自己给儿子上这堂课。
“叶公子曾经有过一个心上人,只是后来,他把自己给忘了,连带着也忘了那个姑娘。”
“大约自今日起,世上再无云天阁。这是叶公子亲手造就的,或者说是你亲手造就的。”
“夫人先别难过,听我把话说完。我救你,是因为现在叶公子只会听你的话。我希望你能劝他归降织月楼。”
“你凭什么要相信我?因为,我的心上人,是薛清夜。”
。
六月,合欢树开出绒球似的花,金色夕阳自叶间滑落。
茂密的枝桠间,有青衣少年懒懒躺着,嘴里刁了根狗尾巴草。明明落声是被云天阁掳了去,楼主却命令他在紫云山庄守着一堵白花花的墙,算什么事!
听送饭的小七说,云天阁已于昨晚被蓬莱攻占。楼主对此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样在花园里和那胖子喝茶下棋。楼主是真的要把云天阁当作聘礼吗?青砚叹了口气,聘礼就聘礼吧,不关他的事。他日夜兼程从宛城赶回来,不过为了见苏叶一面。无论苏叶有什么心结,师父被掳,总不会坐视不管。
青砚嚼着草茎,慢慢翻了个身。
然后。。。。。。半根狗尾巴草从嘴巴里掉了下来。
有生以来,青砚真正领会到什么叫望眼欲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堵他望了两天的白墙,居然真的被他给望穿了。因为那白墙里,竟生生地走出了两个人!
其中一名女子抬起眼远远望过来,愣了愣,随即微笑起来,“青砚,好久不见。”
“苏。。。。。。苏叶!”
望着跳下树飞奔而来少年,苏叶忽而松了口气。看来不必亲自去见薛清夜了。
叶夫人微皱了眉,“他是谁?”
“于夫人而言,他是现在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人。”
叶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瞬间出现在跟前的少年抢了先。“苏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几个月都去哪里?你的伤好了吗?你找到那个人了吗?啊,对了,你是不是在找落先生?”
苏叶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好像又长高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摸脑袋,还是被自己喜欢的姑娘。少年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嗯。。。。。。”
苏叶笑意不减,“青砚,我想麻烦你件事。”
“你说,你说。”少年点头如捣蒜。
“这位夫人有要事求见楼主。你可否带个路?”
“啊?”青砚这才看到苏叶身后的美貌妇人,“噢。。。。。。没问题。”
苏叶对身边的女子略略欠身,“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叶夫人仅迟疑了片刻,就又被少年抢先提问,“苏叶,你有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
“我已知师父的下落,一人前往足矣。这位夫人有要事相告楼主,你务必护她周全。”
“可是。。。。。。”
“少侠,烦劳带路。”叶夫人终于成功打断少年的话,一雪前耻。
目送着二人穿过长廊,消失在拐角处。苏叶敛了笑容,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
“苏姑娘,这次你又要去哪里?”
有人逆光立于庭院红的树下,身后是长空一片的橙红夕阳,面上有温润笑意,目光似星辰,遥遥星汉朝她而望。
一如十二年前初见,草黛风暖,离愁尚远。
苏叶擦了擦眼睛,幸好没哭。噢,对,活死人是不会哭的。
确定自己不会哭,苏叶顿时有了底气。扯了个云淡风轻的笑,“听闻,你要成亲了。”
薛清夜自树下慢慢走来,神情倨傲,“是啊,不恭喜我吗?”
苏叶从善如流,“恭喜。”
男子走到跟前,伸手勾起苏叶的下巴,“真的?”
他的眸子清亮,苏叶一时忘了挣扎,看着里面映出的傻兮兮的狼狈的自己。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有一败涂地的份。
薛清夜挑了挑眉,头更低一些,“回答我。”
“够了!”苏叶用力拂开他的手,“请楼主放尊重点。”
见成功激怒了对方,男子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笑意。只是声音里的挑衅意味丝毫不减,“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真的。”苏叶偏过头,一字一顿,“另外,祝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晚风吹乱她的长发,薛清夜不自觉伸出手。
苏叶转身,无意识地躲过,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在下告辞。”
“站住。”
女子置若罔闻,大步向前。
“苏叶,我让你站住。”薛清夜的声音里已有怒意。
苏叶咬了咬牙,走得更快。
身体突然被大力拽住,随即跌入一个略带寒意的怀抱。耳畔是男人咬牙切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