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挠挠头,先把药碗递给丁崖,然后笑着道:“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我看你问丁崖最清楚。”
丁崖道:“小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既然你们掌门不想说,你就不要问了。”
小醇点点头,“我也只是关心掌门……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了。”
千千笑笑,然后看着丁崖道:“丁崖大哥,你趁热把汤药喝了吧,等会儿我们出去走走,你可还记得以前我们最喜欢到山上的棋崖上下棋了?”
丁崖点头一笑。
大家一同登上崖顶,丁崖心中不禁有些暗伤起来。他已许久未曾来过这儿,这儿曾经也有他的回忆,只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还记得当年他与生灭一起上得这山崖来见月何痕,当年艾草青长,人算少年,月何痕还尚未做紫衣派的掌门,她身边跟的也只是如小男孩似的千千。生灭和月何痕情投意合,无奈刀派和剑派之争闹得江湖之中人人自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人只是偷偷在这棋崖之上见面,当年丁崖也曾带着自己的妹妹小虞来棋崖上找千千玩乐,而自己则与生灭一起品茗对弈,月何痕则在一旁抚琴陪伴,这样快乐的日子似乎总是短暂。如千千所说山崖上的棋桌还在,只是下棋对弈的人已经无法回头了。
丁崖用手抚摸过棋盘上一局未下完的棋子,淡淡的道:“他们之前来过。”
千千道:“你是说掌门他们?”
丁崖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的看向远处的山峦。
峦峰如云已飘渺,孽海情事何追忆?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他无奈地的叹息摇头,需知这些陈年旧事已成为彼此心里的茧,再提也只是在彼此折磨而已。
众人不由叹息,小刀不解的看着这局石桌上的棋子,淡淡的道:“大哥,这是局未下完的棋,对弈的人何去?”
丁崖拍拍小刀的肩膀道:“小刀,人间的这盘棋看似永远都下不完,可是输赢早已定,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是的,一切苦难总有结束的一天,但当它结束的时候是否也就意味着结束了快乐和生命?
苦难永无止境,而人们所寄以期盼的只是一种寄托。如同对这个江湖的期盼一样,渴望它震撼,渴望它拥有传奇和精彩,更渴望它永无止境。
月何痕一事了结之后烈城隍回昆仑复命,而丁崖则准备回麒北堂去。
话说小刀经过碎叶城一战后也明白天外有天,江湖的世界还很大,他准备带着他的凤凰刀去四处闯荡一番。临行之前他扬着眉头,别过丁崖道:“大哥,我准备带着凤凰刀去闯出一条属于我小刀的路!我想看看天下还有哪些厉害的刀客!”
丁崖微微一笑,他恍惚在这少年的眉目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如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他不由欣赏感叹,真觉得自己是老了,或许有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心中无畏也不用担忧什么。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无论对错都需要自己选择,他不能按自己的人生来左右别人的一生。
他点点头,拍拍小刀的肩膀道:“兄弟,那大哥只有祝你一路走好!”
小刀双手环抱在胸前,举目瞭望四周山峦,歪嘴一笑道:“我此次离开家乡就是想要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证明我手中的凤凰刀的厉害,如今我的江湖才刚刚开始!”
元武依依不舍的和小刀拥抱离别,他虽然也很舍不得小醇她们,不过如小刀这般他也要去闯荡自己的世界,他可不愿意自己输给了小刀这个家伙。
小刀歪嘴微微一笑,向众人辞行,然后离开紫衣谷。
丁崖瞧着走远而去的少年,他灰白的身影在这盘旋迂回的山路间慢慢走远,他的身影是笃定的,脚步是沉稳的,他每走的一步都没有犹豫,他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眼的人,因为他是一个刀客,刀客该有他的气节,而这些这个孩子已有。
元武看看去远的小刀,叹息的对丁崖道:“我还以为这个孩子会跟我们一路走!”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应该去走属于自己的路,无法依靠别人的庇佑渡过一生。”
其实有的时候放彼此自由未必不是对对方最大的宠爱,真正爱他就该让他去走自己的路,人活一世如此不易,倘若非要受人左右又岂有自己的人生可言?这个道理丁崖明白,小刀更加明白。所以,有缘相聚,该说再见的时候绝不犹豫。
元武用手摸摸微酸的鼻子道:“是啊!你说得很对!那么你的路呢?何时能够去面对?”
丁崖环顾四周,然后看着身边的元武道:“我从未告诉过你为何不回麒北堂去?”
“是,从未说过。”
“你也从未问过。”
“是,我知道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
“那好,现在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或许沉重。”
“或许沉重,不过你已准备去说。”
他点点头,然后道:“如莫名所愿,我们回麒北堂去!”
“好!”身后元武点头和他下山而去。他知道丁崖逃避多年如今终于鼓起勇气回去,这江湖,这伤心地,他还是要回去的。而作为他的好友他只有跟随,信任,看着他。
风萧萧兮,儿女情重。
分离兮,只为今朝梦醉。
有些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这便是身为刀客的宿命。
江南的春天依旧很美,绿得浓稠,如同一幅即将凋落溶化的水墨。白色的柳絮漫天纷飞,而一地花色杂乱的蔷薇倒影在水中,迷乱的,芬芳的,姿态肆意毫无章法,然而却美得令人神醉。这儿的市井繁荣,格局依旧错综复杂,小桥流水,青石板路。路边酒家摆放的是应景的杏花汾酒,青梅黄酒,酒家里的美酒佳酿早已溶化了整个江南,而重归故里的倦客内心却无法平坦,这温柔的景致却不能抚平他心中忧愁,他的眼角有些刺痛,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不断叹息。
有些地方变了,有些人也变了,然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此刻走来的黑衣男子。他的眉目有着过早苍老的愁思,双眼如同冷厉的鹰隼却掩藏不住眼眸中的那一丝温柔,嘴角薄薄的,却抿得极紧。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叹,可是他的神情却是格外冷漠,他是丁崖,这个名字曾让江南一带的刀客们闻风丧胆,因为他的刀从不温柔,而他的人也从未温柔过。或者说年少气盛的他甚至有些桀骜和嚣张,他手握一把绝世神刀红色魔焰早已打遍大半个江湖,他是麒北堂年轻的少堂主,曾齐身挤入霸刀盟排行,他手中的刀甚至比麒北堂丁老堂主手中的麒麟刀还要厉害,有这样一个儿子甚是麒北堂的威风。然而,意气风发之后的事情却让丁崖无脸再踏入这个地方。哪怕莫名年复一年的苦苦等候,最后直到他的好友油尽灯枯,他才不得不鼓起勇气重回故里。
元武头一次到这江南之地来,只觉眼前一切都很是新奇,特别是从这小桥流水上走过来的清婉女子更让他心痒难耐。他四处打量发觉这儿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比起红梅镇那个边陲小镇好多了,看到赌坊里出入频繁的人们他不由手心痒痒,心想这儿不是红梅镇,也没有人认识自己,再说小刀那个混世魔王又不在,自己为何不进去捞一把油水?
元武最终还是抵不住赌坊的诱惑,需知一个赌徒倘若要他戒毒比戒女人还要要命。知道元武按耐不住赌瘾,丁崖便和他约好地方会合,然后便独自上酒楼饮酒。
丁崖上了祝兴楼,这是江南一代最大的酒楼,他挑选了个挨窗的位置落座,点了几样祝兴楼里拿手的小菜,然后一个人看着窗外水岸边的蔷薇凋落,独自出神。那娇艳欲滴的蔷薇,白色、紫色、绯色夹杂一片,枝叶繁盛的纠结在一起,肆意横生的生长着,虽然全无章法,但却格外耀眼,绿色的枝干里透露着一股野生花草的韧劲,只见那丝绿浓稠的河水静谧流淌,如同一腔无法抹平的忧伤,倒影着水面的景色独自暗殇。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了烈城隍来,有时觉得她嘴角里的笑容也如这蔷薇花一般,肆意,狂妄,透露着点野性却又倔强得要命!不知道她回昆仑之后是否还能再见?她手中的锁魂刀本是自己的天敌,可他对她却提不起恨意。想来烈城隍和他同样是孤僻之人,内心有太多伤痛,但都一样的坚强。脚下的路太远,从未想过有人陪伴,即便有少许动容也不能执念而行,毕竟他知道自己命犯天煞,刑克亲人,亲情尚且如此更何况爱情呢?如果不能相爱成为朋友相伴一生也未尝不好。有些爱情是一见钟情的悸动,有些爱情则是心有灵犀的意会,只看说与不说而已。他嘴角挂满无奈的一笑,独自饮下一盏清酒,酒香清冽,缠绵微甜,他知道是四月新酿的汾酒。这种酒香醇,绵香甘甜,喝下顿觉如有清风拂过一般,闻着窗外的蔷薇花香顿觉浑身一股暖意。
“独饮轻酌,丁大少,好生惬意!”说话的是个一身灰白布裳的清瘦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头发有少许花白,嘴角微微泛着干裂,两边的法令纹深得刻骨,仔细一看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他长着一张看上去比较严肃的马脸,不过说话时的语气却极为缓慢。此人虽然外表穿着看似简单,但仔细瞧去也不简单,他身上着的是细麻和上等蚕丝混合的丝麻,丝麻的做工极高,产量也极少,一般都进贡给宫廷皇室做夏日长衫用,一般人家是穿不起的。就连他手中玩弄的纸扇也是价值不菲,那是魏晋时候的六骨扇,名家的字画,上了年头,不过他依旧舍得拿在手中把玩,也不怕一不小心给弄穿了个洞。他说话间已经把那把扇子搁在桌上,一枚幽绿的玉坠子搁在扇尾上,发着温润的光泽慵懒的躺着。
丁崖抬头看来者,不由微微一笑,笑意浅淡却也不是久别重逢的故友相见,二人说话间的神情也是敌友难分,他道:“梅二爷,好眼力!许久未见也能第一眼认出丁崖。”
此人名唤梅卧雨,是梅花山庄的二当家,梅花山庄在江南一带乃是富甲一方,而这梅二爷手下的功夫也是名震一方的,他最拿手的绝招是“梅扇叠雨”,说得精准一点就是扇子里发暗器的功夫,据说梅卧雨这手绝活绝不亚于唐门门主巫小鹏。
“哼哼……”梅卧雨嘴角冷冷抽笑,举扇打住他握在手中的酒杯道:“早就见识过麒北堂丁大少的厉害,不过上次我是小看了你才会败在你的手下,心想一隔数年本以为这笔旧账没法和丁大少你算了,怎奈你又回来了……嘿嘿,想想是该了结此账的时候了!”
“梅二爷既然如此心急,必定是早有了准备。不过丁崖可是丑话先说在前头,倘若梅二爷今日若还接不住丁崖的招,丁崖就只有提前送梅二爷去见阎王了!”
见丁崖出口如此嚣张,梅卧雨气得扬起一张马脸,咬牙切齿的看着他道:“你小子,还是这般猖狂!不过今日我倒是带了几个朋友来好好招呼丁大少你,毕竟难得见你露面,我想他们也早已等你等得不耐烦了吧!还以为你早就客死异乡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说完,只见梅卧雨身后紧接着走来三个人,他们的眼睛同样死死的盯着丁崖看,似乎怕他会飞走了似的。丁崖只觉扫兴,刚回来就遇见这几个瘟神,梅卧雨的“梅扇叠雨”他是领教过的,而他身后那个略有点驼背的大汉叫吴克,是西域玉笔弑的高徒,当年他的父亲曾和玉笔弑过招,结果败在他的“修罗杀”下,被他打断了三根肋骨,伤及经脉足有数月才好,他为报仇曾去西域找过玉笔弑,也曾和他大战一场,二人过招百余回都难分胜负,所以说玉笔弑对于丁崖来说是不可小看的对手,如今他的高徒就在眼前。除了吴克和梅卧雨之外另两个他却不认识,心想一个是新晋后辈,瞧他握刀的手倒是极其笨拙,握得很紧,手指几乎有些变形,但越是这样有些偏执的人越是不可小看,另外那个始终戴着一顶偌大的破旧斗笠,只从斗笠边缘闪过一道眼光看人,难道此人是江湖人称“塞北老翁”的刁翁道?
这些人还真是有些不好对付!不过丁崖心中担忧的倒不是这些,而是麒北堂的状况,不知麒北堂现况如何?当年他在江湖中得罪过不少人,自己离开麒北堂这么多年必定有不少仇家上门寻仇,不知父亲是如何应付的?
丁崖出神恍惚之际吴克已经出手了,像吴克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什么时候出手才是光明正大,他只知道该在适当的时候出手,而此刻正是适当的时候。吴克出手的时候腰是弯的,那背上的驼背让他的身材看上去如同一只肥虾子,不过这只肥虾子的爆发力却极度惊人,大家还未看清他出手的手法,三只手里钩像獠牙一样就已经伸过了丁崖的脖子。不过这一招并非吴克失手,他出的实在是致命的狠招,之所以落空是因为这个丁大少不知在何时轻微移动了身体,似乎又跟没挪动过一般,因为他举在手中的酒还在,杯里的酒也并未洒泼,只见他仰起脖子淡淡的喝下一盏酒,扬起的喉结微微颤抖,一双挑衅的目光如同猎鹰觅食一旁瞧着吴克。
此刻的吴克双眼瞪得老大,丁崖的名字他是老早就听说过,只知此人十分嚣张,如今瞧来这嚣张也是需要本钱的,而丁崖的本钱到底有多少他还不知道,因为他还尚未摊牌。吴克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不过手下的功夫却丝毫没有犹豫,他立刻收回手中的手里钩,那角度便也是从丁崖脖子后颈划拉回去的,众人看着都不由后颈汗毛直竖,喉头一阵发响。不过这一刻的丁崖依旧稳如泰山,只到那手里钩到达脖子的最后一秒才顺势弯腰,这一切的动作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还是第二次躲过了吴克手中的手里钩。
大家均知道他还没有出招,还没有。
吴克手里钩的手柄是握在手心里的,他出招的时候手做拳状,三只尖利的钩子如同三只獠牙一般从指缝中长出来,冷森森的极其吓人,再加上他肥胖略驼的身材,越发如同一只奔跑在草原上的猛兽,不过这一次这只猛兽的锐气着实被挫了一下,他不仅连对方的一根头发都没碰到,还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只见此刻吴克一头乱发披散,已有些失了方寸。不过吴克虽然有些出师不利,但他身上的功夫还未全部使出,他还有后招,那是丁崖内心最怕的玉笔弑的“修罗杀”。
此刻丁崖从坐着的凳子上跳了起来,身体轻盈的落在了酒楼的窗栏上,他踏着屋上的瓦片飞过河中,掠上一条渔船之上,四人见状也都纷纷拎着兵器跟着跃了出去,此刻从酒楼里探头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桥上也都挤满了一群不明事理的围观之徒。
“丁大少脚下的功夫果然不减当年,可是就不知这手里的功夫如何了!”说话的是那戴着破斗笠的老翁。他的身形如同一截枯木,看上去潦破得急,双手插在胸前的衣袖内,本来是极其舒适的姿势,在他做来却相当生硬,如同他双袖之下要故意隐藏些什么似的,不过丁崖也知道像他这样只透过帽檐窥视对手的人是极为阴险的家伙。
丁崖道:“这位老翁难不成就是那人称‘塞北老翁’的刁翁道?”
刁翁道咧开一嘴黄牙,冷冷一笑道:“好说,老朽正是‘塞北老翁’。”
丁崖点点头,这些人的来头他已猜测出几分,倒是那个始终站在三人身后一言不发的年轻新晋有些让人担心,丁崖深知像他这样始终站在别人身后,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僵硬的站姿,始终一言不发的人最是难以对付。
“梅二爷,我才回来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了不得!”梅卧雨听丁崖如此说话的口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他们已经惹怒了这个大少爷,不过他心想自己这次撞巧和丁崖碰面,而他们当中又有一位厉害的人物在,他自然是一点都不用担心,毕竟丁崖的红色魔焰再厉害也及不过如今的沧澜刀。
身着灰布长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