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风起舞,烛影摇红,林影额上那晶莹的汗珠便分外炫目刺眼。
“栖儿,母皇还在看着呢,注意点分寸。”穆丹歆皱眉,轻声说,责备地看他一眼,手却旁若无人地搂上这人的腰,明目张胆地秀恩爱。无人知道,此刻,她心间的慌乱如春日疯长的杂草,飞快地生根发芽拔高,连燎原的熊熊烈火也毁不去,烧不尽它,只越长越多,越来越高。
“殿下……您便让我着一回,还有一杯,也让给我喝了吧,可好……呃……”林影笑盈盈地凑到她面前,突地笑容一凝,口中溢出一声痛楚的闷哼声。
他猛地弯下腰去,张口即吐出一口血来。
林影!
呼声压在喉间,抵在舌尖,无法吐出。穆丹歆抱着林影,手脚直发凉,掌心湿漉漉地冒着虚汗。她望着地上那一滩鲜红,目眦欲裂,她觉得心脏似被人用细小的银针不停地攒扎着,一下又一下,看不见伤口,却是疼地尖锐。
许多一直被她忽视了的感官在这一刻奇迹般地觉醒了,从遥远的过去穿透了光影流年,集聚在这一霎那,且千万倍地放大,以惊涛裂岸般,风饕雪虐般凶狠的架势,灌入她的脑海,疼得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只死死地搂着这人稍微用力些便要折断的腰身。
竟然有人在她眼皮底下用如此卑鄙毒辣的手段,明渊帝心下怒火高窜,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传太医啊!你们都傻了不成!一群废物!”
冬琉君步下台阶,正要去看林影情形如何了。
“谁都不许过去,御林军听令,任何人都不许离开自己的位置半步,违者当场格杀勿论。”明渊帝沉声下令。
冬琉君浑身一抖,僵硬着步子走回原位。
穆丹歆伸手慌乱地摸到他的脸,想替他拭去嘴角的血渍,不料一股温热的 落在掌心。林影轻咳几声,嘴里的血似是没完没了,身子止不住地往下沉坠。
两个小太监一溜烟儿似的从宫宴上消失,李大海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待着女皇差遣。他侍奉皇上二十多年,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穆丹歆坐在地上,林影躺在她怀里,他意识还没有完全失去,半睁着眼,静静地看着泪水从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的眼中流出,他明明想要嘲笑,却笑得异常温柔,轻掀唇/瓣,嘴唇蠕了蠕。
“你说什么?”声音太轻,她没有听清楚,将耳朵附到他嘴边,这一次听清了,他说,“别哭!”
这个傻子……
“栖儿,栖儿……你不要有事!”穆丹歆连声轻喃。
栖儿……
栖儿……
栖儿……
这个声音,魔音贯脑般盘旋不去,撕扯着他的心脉,他的经络。
栖儿,呵……
怀中的人神情一黯,脸色愈加枯败,先前的一点精气神一下子全没了,似是累极了,他沉沉地阖上眼。
这一次,穆丹歆突然读懂了他的疲惫,看清了他的黯然,她想她明白了,“驸马,驸马!”可,在这里,她不可能喊出那个名字。
手中握着的那只手沁凉冰寒,骤然从她掌心滑落。
林影!
穆丹歆忽然狠狠地抱紧了他,她吻上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带血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她的吻如雨点般落在他的每一处脸颊,而怀中的人早已昏死过去。
第十一章 初愈
明渊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明渊帝设宴御花园,庆冬琉君司氏四十岁寿辰。寿宴上,长公主穆丹歆之夫林栖于众目睽睽之下中毒。当夜,林栖高烧不退,几番呕血,病势几度危重,太医束手无策。
翌日清晨,药王谷谷主步黎现身大内皇宫,施展独门绝技“万径归一”,林栖病势稍有起色。
明渊帝震怒非常,施展雷霆手腕,誓要揪出下毒真凶。
正午,太监王力(宴会上失手打翻酒盏)于狱中暴毙,临死前在地面上留下血书“司”,明渊帝下令将冬琉君司氏幽禁兰陵殿。三殿下穆丹茗长跪乾清宫外,求见皇上,明渊帝避而不见。
后宫之中,疑云诡谲;朝堂之上,波涛暗涌。
五月三十日,青州刺史上奏,清溪一带爆发洪灾,于前年修筑的堤坝,三日前洪水冲刷下,轻易崩毁,淹没良田千顷,百姓死伤万记,饿殍载道,浮尸盈野。明渊帝下令彻查此事,命云王慕卿云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一把,可先斩后奏,户部尚书宫景同协助办案,即日前往青州。
傍晚,林栖苏醒,步黎称“驸马已无性命之忧,好生调理便是。”连日来,长公主穆丹歆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于榻前侍奉汤药,情绪屡次大起大落,乍闻林栖转危为安,大喜过望,心情激荡兼之疲劳过度,忽然昏厥。明渊帝体恤 ,特赦她于府中好生修养半月,免上朝,杂务一概不必理会。
薄暮时分,凝碧的山脉兜不住那炙热的火球,西方天幕被落日染得姹紫嫣红,栖凰阁屋檐的黄色琉璃瓦被映照得橙黄夺目。
林影一身雪白的中衣,倚靠在寝居门边,瞭望远山长空。他的目光飘得很悠远,唇角微勾,神态宁静,束束潋滟的辉光照在他面上,将那张卓绝却过于苍白的面庞照得分外出尘。
温和从容,流年静好。
穆丹歆走进栖凰阁看见他时,脚步顿了顿,心间陡然晃过这八个字。
林影扶着门框立着,宽大的衣袍空落落地罩在他身上,微风灌满了衣袖,几丝冷意呛入口中,他微弯了腰,手指抵唇,逸出几声轻咳。
她不由得大惊,连忙过去扶着林影,一边斥责,“你起来了怎么不喊人服侍,摔了怎么办?青平,青安——人呢?”林影此次大病初愈,青宁一个人恐照应不过来,她又将她身边的青平、青安并瑶琴、瑶瑟一双姐妹拨过去照料。
青平、青安应声跑过来,矮身行礼,“见过殿下!”
穆丹歆美眸中闪过凌厉冷芒,呵道:“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驸马的么?”
“请殿下恕罪。”两人慌忙跪下。
“错不在他们,是我让他们暂时退下的。”林影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苍白至极的脸上显露一丝笑意,说话的声音仍虚得很,“在屋子里待得快发霉了,我看院子里阳光不错,就想出来晒晒太阳,一个人清静清静,你别怪他们。”
穆丹歆这才神色稍霁,不知道是不是黄昏晕黄光线使她产生了错觉,林影的脸色似是又白了几分。
她不再废话,拉着人往屋里走,“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喝药了吗?”
“还好。”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吹了冷风,竟然已有些受不住,这副破败身体是更破败了,他都忍不住嫌弃。林影笑了笑,也不掩饰,手搭在她肩上,将身子的重量移到她身上,手掌掩上了上腹。
还好,还好就是勉强,其实根本就是不好。
穆丹歆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伸手覆在他胃上,轻轻 ,动作娴熟且标准。这全是步黎教导的结果。
林影昏迷了两天两夜,他神志不清地躺在那儿,连动一动小指头都嫌费力,药灌下去又让他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他手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脸上的肌肤透明得跟琉璃做的假人似的,轻轻一敲就能敲碎,简直已经是半个死人了,连太医都说让她有心理准备,除非出现奇迹。
她觉得心疼,心里好疼好疼,疼得快要窒息,这样,难道还只是愧疚吗?
若是步黎没有出现……
她真不敢想那个结局。
她想起,去年的除夕夜,他执起她的手,一同在皇宫的听月楼顶看烟火璀璨绽放,笑意盈盈地望她一眼,目光缱绻,暖如春水,又抬眸遥望苍穹之上的九重宫阙,极轻地叹息似的呢喃。
“你说什么?”
他回头,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其实听见了,他说,“殿下,若是年年都能如此,该有多好?”
即使是做戏,也让她感动了。
她想起新婚之夜,她第一眼见到她的驸马,他坐在床榻上,温文浅笑,眼眸幽深,“殿下,你回来了。”声音清雅温润。
她倒退一步,却不是震惊于他的身份,林栖与人私奔,她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喝得酩酊大醉,到了这个时辰才回来。她只是单纯地,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
殿下,你回来了。
她差一点就听成了,殿下,你回家了。
仅一字之差,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家,自十年前,父君枉死,她就没有家了。
有别于林栖的纯粹透澈,林影,看似荏弱,却是个看不到底的男子,越看越觉得他不简单。于是,她处处提防试探他,即使,在最初的最初,他让她萌生出一种家的渴望。
还有,太多了……
他醒来的第一个晚上,许是余毒未清,半夜里心口突然袭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心脏胃腹似被利刃片片凌迟,撕扯爆裂开来,疼得他想死过去。
穆丹歆就趴在床沿上休息,乍然听到一些声响,立时抬起了头。当时,林影疼得意识迷离,他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被子被他团成一团抱在身前,头深深地埋下去,在床上翻过来,又覆过去,似体内饲养了一条毒蛇在闹腾,逼得他不得安宁。
穆丹歆乍然见到这阵仗,顿时乱了手脚,大声叫人去请步黎。她爬 去,狠狠地抱住他的人,光是将他的脑袋抬起,就费了不少劲。她这辈子没伺候过谁,不知道如何做让病人舒服点,手掌不知轻重地揉按下去,林影顿时疼得痛呼出声,倒吸一口冷气,他开始咳嗽,且咳喘得越来越剧烈。穆丹歆掩在他口上的帕子被染得殷红。
步黎恰这时赶了过来,探了探林影的脉搏,往他嘴里喂了颗药丸,又施了针。
等他忙活完了,站起来,见穆丹歆还默不吭声立在旁边。
步黎戳着她的鼻梁,将她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顿,“他是病人,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吗?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用用药了,直接备好棺材,节哀顺变就是。要不是她求我,我才不会管这档子破事!”
穆丹歆,堂堂沧流储君,嫡长公主,地位尊崇,何时受过这等待遇,她竟然没有发火,连这个她是谁都没空去想,反而平静地请他教她一些紧急护理的手段。
青安走上前来想从她手里接过林影,“殿下,让我来吧。”
“不用,去把药端过来!”穆丹歆侧身绕过他,径自扶着人往屋里走。
“是。”
青平提步便要跟进去,青安吃一堑长一智,他揣摩着殿下的心思,一把拽住青平的胳膊,低声笑骂,“你个没眼色的,在门外候着!”
青平一拍脑瓜子,笑,“噢……我又给忘了。”还真不习惯,殿下和驸马突然间就好得如胶似漆了。
第十二章 心疼
林影被她紧在怀里拖着走,无奈地笑笑,“殿下,你过于紧张了,我已经无碍了。”
“你的无碍哪一次是真的无碍?”穆丹歆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把人塞、进被子里盖好。
林影默然,躺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殿下,步黎若是看见了,会以为你信不过他的医术的。”步黎,步大谷主,平生最容不得有人质疑他出神入化,起死人肉白骨的一身医术。此时,妙手仁心的步大神医,正住在栖凰阁隔壁的绵月斋,以方便照顾这位险死还生,到地府走了一遭的驸马爷。
穆丹歆睨他一眼,“本宫信得过他,不过,信不过你。”
林影手撑在床上试图坐起来,不料才抬个头,脑海中袭来一阵眩晕,扶着额头闭上了眼停在那儿不动,一时间脸色更差。
“又头晕了?”她担心地扶住他的双肩。
林影缓了半天才睁开眼睛,他眯起眼睛笑了笑,“一点点。”她脸上的忧心显而易见,林影不敢多看,怕看多了,便当了真。
“不舒服?”
“一点……点……”还是笑,他静静地望着她,幽深的眼如一汪深水。
微风习习,撩、起他柔顺墨黑的发丝,夕阳余晖从窗棂射入,如同射落神鸟的片片金翎,不小心散逸人间,金芒抚上他的侧脸,他眉宇间的气质显得静谧而宁和。
穆丹歆蓦然心头发酸,她纤细修长惯于批改奏折、泼墨挥毫、发号施令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手上触到的肌肤还是没什么温度,还是冰冰凉凉的,沿着鬓角捋了捋他的发丝,顺到耳后,然后冲着他露出一个纯粹真心的笑容。
“殿下,怎么了?”她笑得好忧伤的样子。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笑过?”
“嗯?”
“林影,对不起……”她忍不住倾身抱紧了他,将头埋在他怀里。
那日,太医诊断过后,踟蹰半晌才斟酌着说,“殿下,驸马状况恐怕不容乐观。若是寻常人,中了此毒,救治得也还算及时,当不至于……可驸马他身子本就比常人虚弱,一是患有心疾,二是胃有顽疾,他饮下毒酒之前,至少……”太医瞥了一眼穆丹歆,见她神色不耐,才战战兢兢地接着说,“至少两日不曾好好进食。好在他体内还留有调理内息的奇药,才能保得一时,现下仍安然无恙。只是,驸马本就是强弩之末,毒酒引发了宿疾,故而……”
两日不曾好好进食……
她对他,竟是忽略得彻底。
对着这样一个人,她当初,到底是如何狠得下心屡次折磨他,伤害他。
“殿下,没事了,不是你的错。”林影心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只当她是因为他中了毒差点丧命的事耿耿于怀,于心有愧,他吃力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不,就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啊!
穆丹歆喉间哽咽,更深地搂紧了他。
他单薄的中衣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她的双肩微微颤/抖,林影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柔声安慰,“殿下,我没事呢!您是长公主啊,未来是万民景仰的女帝,您不可以软弱的。”
穆丹歆闻言从他怀里仰起头,矜贵的脸庞泪渍斑驳,猛地堵上他不停开阖的唇,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开口安慰她了。林影,我难过,你会安慰我,若你难过了,又有谁能安慰你?
她感觉到搂着她的双手猛地一震,继而轻移向上,按在她的后脑勺上,温柔地回应,他的吻一如他的人一般不炽热,掀不起惊涛骇浪,如同清酒,初尝时索然无味,细细一品,却是甘冽香甜,醇厚无比。
记着这人还在病中,穆丹歆忖度着分寸,适时候停下。即便如此,林影手指紧着胸口的衣服,已有些喘不上气来。
“林影,你还好吗……”穆丹歆慌忙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尽量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捉住她的手,“殿下,你这样问,会让我反思自己有多差劲,我会自卑的。”含笑启口,声音却是更低弱了,“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还是照原来的称呼我吧,驸马,林栖,栖儿,都可以。殿下这个位置,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指着你出了差错好取而代之,殿下当小心谨慎才是。方才的错误,不可再犯了。”
穆丹歆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像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
“殿下,药热好了,要端进来吗?”青安扣了扣门。
“进来吧。”殿下的声音微微沙哑。
青安将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驸马爷冲他善意地勾了勾唇角,“出去吧。”
“是。”锦宁心下升腾起一股暖意,这么温雅美丽的主子,殿下若能好好待他,当真是天赐良缘呢。她望了一眼凝立在窗边,冷然负手的女子,心道,只盼着殿下能早日看清楚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才好。
穆丹歆冷静下来,转过身,只见床上的人钻回了被子里,背对着她。
隔着一层蓝底碎花的薄被子被子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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