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走了。”
“噢。”穆丹歆伏在他胸口,指间攥了一簇黑绸般的发丝,突发奇想问,“论武功,我和你,孰高孰低?”
林影轻笑一声,“你的剑术大巧若拙,快中有慢,慢中有快,剑势浑厚,而我则偏灵动飘逸,不好说,需得比划比划方可知晓。”
穆丹歆点点头,捏捏他的肩,嶙峋尖锐,嫌弃道,“得养壮实些才好……”
林影噗地笑出声来,“你当是街上屠夫养的猪崽,养壮实了好宰杀?”
“然也然也,养壮实了滋味才妙!”
林影哼了声,坐起身来,作势要下床,“殿下何等人物,岂能委屈了殿下,小的这就去为殿下搜罗膀大腰圆体格优良壮实无比的好货色。”
“诶,何须如此麻烦,眼下这现成的本宫瞧着正合心意,瘦是瘦了些,养养不就壮实了……”穆丹歆一把扯下他,林影沉着脸抿唇不语,这辈子还没被人如此嫌弃过。他使些小性子的模样竟也风华无限,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风流。
“方才来的那人不是永安侯。”
穆丹歆不按理出牌,林影也自然道,“嗯,我知,他呼吸吐纳的心法与永安侯截然不同。你不愿见他?”
穆丹歆面上浮现难以决断之色,“并非不愿见,只是不知如何见……”望向林影的双眸隐含忧悒,疑道,“你怎知他的武功路数与永安侯不同。”
林影神色清傲,“我年少时信马由缰地走,见识过不少人,有一回,我带着银面具出现在南疆,被人盯上,那人纠缠我一路,直到金陵,逼问我面目由来。那时,我尚不知他身份。”她还不知当日在南疆跟踪她的人便是他。
穆丹歆转念一想,“离京后,你差人拜访永安侯,就是想攀攀交情铺好路子,以备今日向她借兵。”林影谋算之老思虑之深令人叹服。
林影笑得焉儿坏,“不,是她主动借兵,求着你让她相助。”
“你啊!”穆丹歆笑着点他鼻尖。
林影搂着她柔声道,“随你心意,不想见便不见,我不愿任何人强迫于你,也再无人能强迫你。”
穆丹歆知道他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心下安定,枕着他的胳膊不愿动弹,“你会陪着本宫的吧,陪我到老到死,碧海青天碧落黄泉。”
“嗯。”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闷声说道,手掌按在胸口,一颗心尚在胸膛中规律地跳动着,却稍显急促,他竟忽然间觉得心脏碾压似的痛楚,一时间眼前昏黑,胸口闷窒欲呕,深吸一口气,吐息绵长悠远,缓缓道,“到死我都陪你。”
我陪你,直到我死。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却因国师广浩临阵倒戈而消弭于无形。
沧流三十八年二月十一,国师广浩约了明渊帝与军机大臣林禾赴摘星楼赏月共饮,明渊帝与林禾发生剧烈争执,僵持中双双自摘星楼跌下,据当夜侍奉的小太监事后描述,圣上和林大人一言不合,随即大打出手,坠楼前一刻仍争论不休,祸国国师广浩亦服毒自尽。随后自广浩的行宫中搜出大量林禾与广浩相互勾结图谋篡位的证据。
举国哗然。
京中百姓大开城门,迎穆丹歆入京。
“圣上说,‘成渊他嫁的人是我,他是我的,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林大人则冷笑反驳,'他对我青睐有加,我亦对他一往情深,他怎会看上你,是你用权势逼迫他令他屈从!’打斗间不慎……”
“圣上与林大人出事后,小人吓得腿软,摘星楼下已经大乱,国师大人却奔到了损毁的栅栏旁看了一会儿,竟又坐回去神态自若地斟酒,饮了数杯后,御林军首领沈大人上得摘星楼顶层,国师大人不理会沈大人的话,径自掷碎了酒杯,长身而起,遍倚栅栏击节高歌道,‘余之所予,从来非吾所求;吾之所求,从来求不得。’等御林军再细看时,国师大人已经气绝身亡。”
“余之所予,从来非吾所求;吾之所求,从来求不得……”林影喃声念着广浩临终之言,竟似感同身受那天意弄人的苦楚凄凉。
“驸马在想什么?”穆丹歆登基在即,日夜忙碌,近日少有空闲过来陪他。
林影抬眼,见女子一身明黄服饰,明/艳不可方物,他勾唇浅笑,几簇寒梅,悠悠碧水,他临波而立,望之容颜秀美不若凡人飘渺清逸得像是会随风而化。
穆丹歆抓住他的手,冰凉,蹙眉道,“怎的回宫后反倒瘦了些?”
“殿下折子看多了,眼光了吧?”
第七十一章勤勉躬耕
妖道广浩惑乱朝纲,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林禾作为幕后主使,意图谋反,其罪当株连九族。朝中遗老并一干先帝在位时的顾命大臣以此为由联名上奏道:林影乃叛贼之子,没有资格坐拥君后之位凤临天下,与澹台沐清为首的拥护林影一派势成水火。
一些闲言碎语免不了要传到他耳里。
穆丹歆眼珠子转悠了一圈,也不道破,上前搂过他的手臂拽着便走,“嗯,驸马一说,本宫还真觉得眼睛酸痛,驸马回房替本宫揉/揉吧。”
本是满心阴翳暗藏着,林影被她扯得脚步踉跄了一下,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春光和煦的笑容。
早春,寒梅飘香蕊满枝头的早春,拨云见日阴霾尽散的早春,明黄锦服在微带凉意蕴着湿气的清风里猎猎飞扬,袖口的金丝盘龙扣金光熠熠活了一般,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掌心带着薄茧不若寻常女子柔软,却是令人心安的温暖。
穆丹歆含笑回眸,一缕发丝被风吹得从玉冠中散落出来遮在眼前,遮不住噙着狭促的凤眸,遮不住清丽耀眼的笑容。
“驸马这么慢吞吞,可是要本宫抱你进去?”她倏的顿足,整个人依偎进他怀里,凑到他唇边韵味悠长地开口。
心跳一下子乱了节奏,林影刹那间红了脸颊,那抹芬芳馥郁的绯色染得耳朵梢都红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径自别开了眼。
穆丹歆肆意大笑出声,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男子身上清淡的檀木香气侵袭过来,她发出一声惊呼,那惊呼又迅速地掐断,断在舌尖。
好在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是些人精,知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否则未来的女皇陛下大庭广众之下举止佻达,被驸马拦腰抱起强势索吻,一路 至乾清宫,岂不是大失颜面兼被史官扣上“白日 ”的帽子?
“林影,如今天下尽在我手……啊……嗯,你轻些……这朝堂,还没人、能翻得了天去。想是本宫宅心仁厚、温良恭俭了太久,也是时候……啊……林影,不要了……嗯……”
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他还不放在眼里,林影真是爱极了她此时娇/艳怒放的样子,肤如阳春白雪,娇比三月桃花,“殿下,前日我亲手为你画的那幅丹青可还喜欢?”
“喜欢。”
林影眉目清润,展颜一笑,“殿下既满意,那我自该勤勉躬耕。”
(屏蔽)
“啊……”
整个身子都要被(屏蔽) 了。穆丹歆载沉载浮间恼恨地想着这个家伙,怎么跟新婚时差别那么大,表面上风光霁月温润清华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识人不明,遇人不淑啊!
(屏蔽)
满室芬芳,曲尽妩媚。
乾清宫后殿的温泉池,泉水中加入多味珍稀药材,经常泡在泉水中养心清肺,于身体大有裨益。
白茫茫的雾气盘旋在水面上方,水汽氤氲间,一双人影隐隐绰绰。
自水中缓缓抬起,水珠子自白腻弹性的肌肤上滑过,没入水中,一截小臂润泽得像是发着光,漂亮极了。
挑起他的下巴,穆丹歆慵懒地靠在池边,懒懒地抬眸,看了又看,又开始嫌弃了,“啧啧,这锥子脸看着扎眼,摸着也扎手。”
全然不记得方才是谁在他身/下频频讨饶了。
林影别扭地抿着唇,几分委屈地垂下眼睑,穆丹歆就是见不得他露出这受了莫大委屈的小样儿,扯过他的手臂将人拉过来一些,再不耐地动了动身子纡尊降贵地靠过去,埋首在他肩上,更嫌弃地说,“一把骨头的,靠着也硌得慌。”
明明关心他关心得要死,偏偏牙尖嘴利得不饶人。
林影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殿下,我哥哥……”
“你有心事连本宫都瞒着,本宫可不乐意了。”穆丹歆凤眼一勾,露出几分不悦,轻巧地推开他,“你若是想饶了他,那也简单,找个和他身形样貌相似的把他换出来。”
林影长臂一捞,又将她揽回怀中,神情迷茫难以决断,“怎会瞒你?我只是不知……不知该不该饶了他。殿下,哥哥他竟能狠心对我下这等毒手,我始终无法释然;更何况他还伤了你,我不能原谅他。可他……”
“毕竟是你的双生哥哥,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穆丹歆明白他的矛盾,替他做了决定,“不能原谅又见不得他死,那就先留着他吧。”
林影刚要点头,忽然蹙了眉,上身向前倾去,手掌掩在了胸口,疼得呻/吟出声。
穆丹歆神色一慌,“怎么了?”
一泓清泉似的眼水光浮动,攥着她手臂的五指轻微打着颤,林影嘴唇哆嗦着说,“哥哥,是哥哥,哥哥出事了……”
孪生兄弟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心灵感应,穆丹歆是知道的,腾地从水中站起,“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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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关押朝廷重犯,多少人进去了就没有出来过,等待死亡的恐惧,骇人听闻的酷刑,叠加起来足以磨灭人生存下去的勇气。
再穷凶极恶的犯人也得折了脊梁,屈了膝盖。
大理寺卿宫景同亲自迎接,拱手一礼,“下官参见殿下……”
穆丹歆摆摆手,不耐道,“什么时候了还弄这些繁文缛节,快带本宫进去。”
林影一撩袍裾,松开穆丹歆的手,抢先入内。
扑面而来一股腐朽的腥臭的气味,官靴踩在昏暗阴湿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悉悉索索落锁的声音。角落里窝着一人,那人一身囚衣蜷缩着,看上去身形单薄极了。
狱卒恭敬地打了个躬,“殿下,请。”
穆丹歆急道,“御医,还愣着做什么,快呀!”
太医署医正李冯珉颤巍巍地应诺,提着药箱子两股战战地奔进去。
林影飞快地闪身入内,扶起那人的身子,“哥……”
昔日俊美如谪仙的少年蓬头垢面,细心地拨开他脸上的乱发,才露出那张秀美却憔悴无比的脸,嘴角赫然一道红痕。
他嘴上轻声哼了一哼,身子在林影怀里一颤,长眉紧锁着,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唇边又 些血腥来,眼睫颤了颤,缓缓露出一道漆黑的光。
苍白内侧却是红艳,林栖涩然开口,“小影……”
第七十二章勉强算林栖的番外,不算番外的番外
雨后。
春日的雨后。
潇湘书院春日的雨后,翠竹滴绿汁,书院里传出琅琅的书声。
“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秦夫子拈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诵读。
总角儿童排排坐,小脑袋瓜子跟着一晃一晃,一颠一颠,青稚的童音,清透又脆亮。
“小黄,加油!加油!”
“小黑,上,上啊!咬它的腿。好样儿的!”
一时失控,他竟叫了出来,慌忙掩上嘴巴已经来不及。
“林栖,方曦!你们在干什么!”夫子猛一拍讲桌,怒眼圆瞪,唾沫星子飞溅。
两小儿一惊一乍的,林栖慌里慌张将装着蛐蛐的黑瓷罐往书桌下藏。
“林栖,起来,刚刚诵读的是何意?”
可怜的小眼神无助地飘向旁边冷冷淡淡的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林影暗笑了下,轻声“私相授受”起来。
一张俏丽的小脸一改沮丧懊恼之意,笑逐颜开,眉眼间隐见端秀风华,“夫子,学生知道。”
“噢?你说。”
“书中形容的是我和小影长大以后的俊秀风姿。”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
“放肆!”夫子怒发冲冠。
“哥……”林影无奈地垂下眼睑,细声哀叹,心思活络地盘算起今晚哥哥面壁思过时他要怎么悄悄给他送饭了。
……
那些色彩斑斓明媚无双无处可寻无处追忆的青葱岁月啊。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服的毒,毒入腑脏,他很快就要死了,神智不清间瞧见那张美丽无双的面容,只当是在梦里呢。
“小影……”林栖哑声唤道。一语千言,万语难诉,空余满腹满腔的哀叹伤怜。
“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前之人竟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林栖脸色大变,他惊慌地动了动身子,奈何身上早已无力,便将袖子遮在脸上,“你走,你走,我不要见你,我不想见你!”
他凄厉地喊,“我就要死了,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哥……”林影将他抱得更紧,哽咽着颤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哥,你、别这样,别这样……”
“别这样抱着他,要把他身子放平。”穆丹歆蹙着眉,见他方寸大乱,默默握住他的手。
林影像是这才注意到穆丹歆的存在,怔怔地点头,慢慢松了手,那样一个小动作,却是全然的信任。
这么些年,情势危如累卵也好,困厄之境也好,他何曾敢信赖依赖过谁。
凡事他一个人扛着还不够,还要扛起其他人的担忧困顿,他已是他人溺水时的一条浮木,被人仰望,被人寄予厚望,便不能轻易卸下负担,轻易说累,轻易说他亦有做不到解决不了的时候。
林栖看见穆丹歆也在,便惨淡地笑笑,懒懒地开口,“殿下是来取笑我这丧家之犬的吗?看够了,便走吧,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
林影失魂落魄地搂着林栖,穆丹歆握住林栖的手,静静看他,“林栖,没有人想要伤害你,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林栖移开视线,脸上泄露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嗤笑道,“别装了,我那样对你,那样对小影,难道你们不恨我?”
穆丹歆眼神平静,“我不恨你,小影更不会,你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林栖神情一震,手指猛地 了下,猛烈地呛咳起来,他咳得面如金纸,犹如受到了重创,嘴角不断有血沫 。
一番折腾耗去了他最后一点生息,林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的犀利和身上戾气都退去了,勾唇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单独和小影说。”
穆丹歆给了林影一个安慰的眼神,便退出了牢房。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林影从牢房 来,他背脊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迈得极慢极稳,眼神却是空茫。
穆丹歆担心地迎上前去,“林影……”
林影缓慢地侧过脸颊,目光渐渐汇聚到一处, 动了动,极力压抑着颤抖,轻声开口,“哥哥他,去了……”
说完,竟双膝一软,整个人毫无征兆地软倒下来。
“林影!”他的 泛着不正常的绀紫色,穆丹歆接住他,竟觉得怀里的人轻飘飘得可怕,像是一片御风而行的羽毛,随时会离她而去,心脏骤然紧缩,失声大喊,“太医,太医!”
“你到如今还认我是你哥?”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忙于偌大的家业,没有时间管我们。有一年春天,我和你偷偷跑出去疯玩,在山上被蛇咬了,你替我吸了毒,背着我一路狂奔了一个时辰找大夫。大夫说,幸亏那条蛇没毒,要不然,我们两个都死了。后来你跟我说,我被蛇咬的时候,你觉得你身上也有一个伤口在疼。哥……在焚心山庄,若殿下不出手救我,你真会杀了我吗?”
他脸上的悲哀像一把钢刀,正正地戳在他心头,林栖说不出违心的话,“我只想阻止她带走你。”
这样,他便释然了。林影微笑,“那便好,哥,我们是孪生兄弟,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们更亲了,我自然认你。”
林栖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将他最深的不堪全部说出来,这冲动像是汹涌澎湃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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