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想着,在白苇柔身边总能轻易找到他一直冀望拥有的感觉;但这种心绪却让他变得事事无法拿捏、无法决定,这完全矛盾。
领着丫头回房的赵靖心在小屋院外停了下来,她无法不去注意房间里那熟悉的侧影──丈夫的脸庞尽收眼底。
温柔、怡悦,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揍了一拳。赵靖心猛然退了一步,背后的绣儿擎着伞撞上她,伞柄微微自肩上斜去,倾落了她半身碎雪。
绣儿在身后困惑地瞧着她,而赵靖心怔忡了一会儿,僵着身子又往前走去。
☆☆☆
就在交还外衣的时候,乔释谦再度碰触了她的手。然而这次他却不假思索,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凉小手,口气中透出浓浓的忧悒。
“你的手总是这么冷。”他烦恼地说。
白苇柔蓦然引来一阵心酸。
“老毛病了,一直……都这样。”她不着痕迹地移开手,在唇边轻轻呵着,和着那壶水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如烟般的飘起。
她小心自灶上提下水壶,替乔释谦冲了杯茶。
“你可以跟大伙儿一块到主屋守夜的。”
“不了。”她摇头低语,眉目黯然。“我想……一个人静静。”
“也好。谢谢你替我补衣裳。”知道她的犹豫,乔释谦也不再坚持。
“别这么说,苇柔应该的。”
“过完年,这天气还得冷一阵子呢。”乔释谦轻啜了一口茶,看看屋外,依然雪意未消;而茶入了喉,却有些苦涩。回头他又说:“没事多披件衫子,不管在哪儿可都得好好照顾自己,你答应过我的。”
“嗯。”她点头,唇边浮起柔顺的笑。但被握痛手的心酸仍持续着,令她更想流泪。
不管如何,都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好好爱人;活着,才能感受别人对你的爱。
这是她亲口对他说过的话呀,但是……但是……他感觉到了吗?白苇柔在心里哽咽地问。
“我回主屋了。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随时可以加入我们。”
“嗯。苇柔送少爷。”
是甚么原因她已无法追究了,白苇柔将手绢儿紧紧搁在胸前,彷若守护着自己一颗随时会崩裂开的心。他的影子在灯下愈拖愈长,让她不由自主想奔上前踩住他颀长的身影。
或者,她傻气地想像着,那便可以把他一部分的人偷偷留下,成为她永远的私藏。
也许这样能让她碎裂的心缝合一些些。
但是她始终没敢这么做,她只能握紧拳头,绞扭着不成形的帕子,拚命挤压着胸口,彷佛这么做就可以制住自己的不应该。
赵靖心拥有的那一部分,是她不敢想,也没资格拥有的;她只希望有个影子,就算是渺无实体,只要那是乔释谦的就够了。
被握住手时的心酸是为自己流的,因为再也没有人像乔释谦待她这样。白苇柔长吁一口气,眼中蓄满了泪。
天可怜见,她如此卑微,但却那么样……那么样地爱他!
所以,她无法自私,也不能自私。
寒意漫漫而起,拖曳着屋里残烬的烟灰。她仰首望着天空,想起初识他的那一天,也是失去孩子的那个夜晚;更无法避免地想起他曾不吝惜送出他的温暖,只为让她分享。
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在沉默之中的温柔……
转头看着茶几上那只陶杯,她轻轻把杯子托捧而起,颤抖地将脸颊轻轻贴在乔释谦适才嘴唇沾过之处。
强风莫名袭来,彷佛把那雪花的寒意飘摇得更浓郁了。
如果我只能这样子爱你,只能这么拥有你、守候你,那么,就这样吧。
闭上眼睛,白苇柔感觉忍了许久的泪水,温热地在脸颊上徐徐滑落……
爱与不爱间,她终于明白,这一辈子她只能选择──沉默。
☆☆☆
怡香院。
弹掉最后一截菸,江杏雪扣上耳环,自妆盒里掏出丝巾塞进衣襟里。
娉娉袅袅地走出来,见到秋月和银花,她笑笑地打声招呼。
“嬷嬷呢?”
“在房里。找她干啥?”一早才捱了嬷嬷骂的秋月寒着脸,没好气地开口。
“你吃了火药不成?口气这么冲。”江杏雪皱眉。难得打声招呼,就不知道这些女人干甚么曳兮兮的。
“没甚么、没甚么,嬷嬷在房里谈事情,你要找她,就进房去吧。”银花打圆场,赶紧拉着秋月走了。
“甚么客人跟嬷嬷在房里咬耳朵半天?”她揪住一名方送茶出来的丫头,好奇问道。
“回姑娘的话,是倪家的少爷。”
“倪振佳?”江杏雪眉一蹙。独独为了白苇柔,她对这个男人从没留下个好印象。“今儿个好大的风呀,竟把那种人也吹来了。”她冷哼一声。
“嬷嬷说,若是没要紧事,就别吵他们。”
“去吧。”她摆摆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倪振佳和江嬷嬷这两个人的心肝跟墨水般的黑,她倒想看看他们在算计甚么。
江杏雪冷淡一笑,顺势推了门进去。
“杏雪!”一见是她,房内四人全站了起来。
嬷嬷有些狼狈,频频使眼神,彷佛对她有些顾忌。
“外头丫鬟没告诉你不能进来吗?”何良抱拳以对,不悦地瞪她一眼。
“有啊!可我就想进来,怎么地?”江杏雪微笑道:“倪少爷,好久不见了。”
倪振佳顺手在怀里的姑娘碧柳腮上拧了一把,笑呵呵地看着她。
“何兄弟,别对姑娘这么凶,会吓坏她的。杏雪呀,爷儿我这些日子想你可想得紧呢。”
“是吗?”她斜眼睨他,半猜疑、半调笑。
“找我甚么事?”正事也差不多谈完了,江嬷嬷赶紧起身,不想他们再罗唆下去。
她耸耸肩。“廖二爷差人来,在楼上等着跟你结上个月的酒菜钱。”
“喔,我就来,我就来。”江嬷嬷笑道:“杏雪,你跟着嬷嬷来。倪少爷,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让杏雪来陪你。”
“那有甚么问题。关于那件事……”
“倪少爷,那件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我都配合。”嬷嬷忙不迭地接话,细长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江杏雪没忽略这一点,肯定这两人心里必定有鬼。
“下个月初五,倪少爷请客,请我带几个姑娘去助助兴。”拉着江杏雪离开房里,没等她先问起,江嬷嬷先说:“怕那天事忙,我就让秋月跟碧柳过去好了。”
单纯一个私人聚会,会避着每个人在房间谈上两个时辰?江杏雪笑笑,怡香院这些年她也不是待假的;依嬷嬷这种势利性格,若没甚么利益,她绝不会浪费拉生意的时间去招呼个客人。
原来这种事是完全与她无关,她可以一笑置之的;但从江嬷嬷防她如防贼的态度看来,她肯定事有蹊跷。
尤其另外那个人又是倪振佳,事情就没这么单纯了。
☆☆☆
黑暗俱寂,在沉重之中,白苇柔抚着胀痛的头悠悠转醒,随即缩成一团。
她惴惴不安地环视着这间陌生又华丽的房间,一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置身于此?过了一刻钟,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尖锐嗓音。
“醒啦!”
像是见到甚么野兽,她猛然朝后躲去。
白苇柔无限战栗地瞪着眼前一男一女;倪振佳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而江嬷嬷步步进逼的笑容,让她终于记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
今天早上她买完赵靖心交代的胭脂水粉,经过倪家胡同转角处,一张刺鼻帕子猝不及防地掩上她的脸。那时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便甚么都不晓得了。
“嬷嬷。”她喃喃喊了一声。
“好久不见啦。苇柔,你可真是无情,一走大半年的不吭声。要不是倪少爷好心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近况呢。”
“嬷嬷,你让我走吧。”明知逃走的机会不大,白苇柔仍出声苦苦哀求。
“放你走?哪有这么好的事。”她冷淡地推开白苇柔,临出去前还假声假意地劝道:“倪少爷等着你伺候呢,至于我跟你的账,晚上再好好跟你算。”
“嬷嬷!嬷嬷!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她惊恐地冲上前想拉住江嬷嬷,却被后头的倪振佳大力一扯,整个人又摔回床上。
“你叫爹都不会有人来救你!”倪振佳抚着曾被打的下颚,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他妈的,你敢打我?哼!明明是个烂婊子,偏装甚么天上仙女,我呸!”
在他扑过来时她连连闪开,奔至檀桌后突然拉下髻上的木簪。
“你别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我……”她作势要刺他,但一会儿又把手收回,将簪子抵在自己颚下。
看到她的举动,倪振佳哈哈大笑出声:“你怎地?想杀我?还是自杀以保贞节?”
倪振佳狠狠地将她拉近,夺下她的木簪,将之折成两截,又掴了她一巴掌。
“有没有搞错?一个妓女有甚么贞节可言?你要死倒不如在进怡香院前死得干净点,我说不定还会为你叹口气、伤点心!”
白苇柔甚么都没说,只是瞪着那张脸,生怕对方有甚么举动。
“记得这里吧?老子花了八十枚现大洋包你一夜,可惜我还没腻,你便怀了野种,想赖到我身上,真他妈的扫兴。”他嫌恶地手一摆。“今儿个咱们便来重温旧梦,怎么样?”
淫笑间,他伸手解开了衣服。听到他这么说,白苇柔退了一步,后腰撞上檀桌,一股突然而升的怒气涌上……
她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从前她还一厢情愿地等着这人会替自己赎身呢。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白苇柔咬牙,那个孩子……她没忘孩子是怎么掉的。这个男人不顾自己怀着身孕,一脚踢她出门外,要家丁拿扫把轰她,她还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她怎么会爱这种人渣?像他这么自私自利、不懂真情为何物的混蛋,她怎么会这么肤浅地相信他?
倪振佳捏住白苇柔的衣襟,她顿时觉得一阵作呕,忙不迭地拉开他的手;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腕骨,把她整个人压到桌面上。
“放开我!”她痛得几乎喊出声,随即忿怒地踹他一脚。
“干妓女的还敢嫌客人脏?臭贱人!等老子摆平你,就有你苦头吃的!”隔了这么久还没动手,又被踢得膝盖发疼,气得倪振佳口中恶话频频。
她全身的力量都被压制住了,腾出的一只手只能绝望地伸展着,直到沟着那茶壶柄。感觉那航脏的嘴唇落在颈侧,白苇柔只觉一阵作呕,手一缩,毫不考虑地挥手;瓷蓝色的壶身凝聚强大的怨怒,应声散落地上,尖锐的碎片像扎豆腐似的狠狠戳进倪振佳的肩。
他两眼大睁,后退一步,似乎以为那疼痛只是想像中的;接着他悲惨地号叫出声,一耳光朝她挥去。
白苇柔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手指发麻,半个头受到的重击几乎令她昏眩。
很好,至少他不再试图用那张可耻的嘴碰她了。白苇柔想笑,却只能抬起手臂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咬牙承受倪振佳狂怒中飞扑过来像雨点般飞溅的捶打;每一次拳打脚踢,都像有火药在她身上寸寸炸开。
疼痛令她畏缩,却没让她出声求饶,一迳的沉默只换来更多疯狂的捶打。起初她还能感觉到深沉的痛苦,最后就不行了;重击之下,白苇柔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江嬷嬷闻声,带人冲进来,这才看清楚事态严重。
“够了!够了!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她拖开倪振佳,看见他肩膀上的血,还有倒地不醒的白苇柔,脚一软,声音也尖了。
“哎哟,我的天哪│这不是造孽嘛!还不快找大夫来看看倪少爷,快快快!”
声音惊动了花厅里饮酒的客人。听到江嬷嬷高八度的嗓音,江杏雪停了拨弦,目光跟着众人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江杏雪皱眉,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要不然她才不会卑劣地在秋月及碧柳汤里放巴豆,冒着这么冷飕飕的天跟着江嬷嬷到这儿来了。
一会儿倪振佳被人血淋淋地抬了出来,嘴里仍口齿不清地谩骂着。
江杏雪围了上去;当她瞧见江嬷嬷慌乱的眼神,心念一动,趁着众人骚动之际,悄声离开……
☆☆☆
乔家大院。
“还没有回来吗?”乔贵焦急地问。
“没有哇!”蒋婶搓着手,眼眶含着泪:“这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天都黑了,可真急死人啦!”
“有甚么好担心的。”张妈冷眼看着他们是来走去。“那种女人不见了最好,省得给咱们丢脸。”
“你有完没完?你不喜欢苇柔,就闪远点,别净在这儿生事!”蒋婶怒气冲冲地回嘴。
“我就是不喜欢她怎么样?”张妈跳起来,大著嗓门吼回去。
“别说啦,蒋婶儿。你去告诉少爷,我再去找找看,这么大个人不会平白无故不见的。”见她们争个没完,高贵当机立断。
听到蒋婶的哭诉,大厅里正跟赵靖心奕棋的乔泽谦错愕地站起来。
“她出去是甚么时候的事?”
“下午。她说要替我到市集送个账册,顺道替少奶奶买个胭脂膏,结果就没有消息了。”
“有差人去市集问问吗?会不会是想买些甚么,在外头耽搁了。”赵靖心拍拍丈夫的肩,表情不慌不忙。
“这时侯都收摊了,而且卖水梨的店家说她买完东西就走了。”蒋婶忙不迭地回答。“那孩子一向很有分寸,办完事之后从来不在外头多逗留的,我真怕……真怕是出事了。”
“不会的。”乔释谦恼怒地开口:“人还没找到,不许说这种话!再多差几个人上街去问问。”
见丈夫无心下棋,赵靖心望着已近结束的棋盘,咬着唇不再多说甚么。
☆☆☆
半夜里,她梦到了乔释谦,梦到了他在层层迷雾中一步步往前走;她想喊他,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直到她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惊醒。
眼前的景物一片凌乱,她才想起自己仍在倪家,和乔释谦隔着层层街、重重院。
想伸展手和脚的力量,但神经线似乎已麻痹。她相信自己手臂的骨头已经断了,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点点血迹。她又累又痛,身子发冷,胃部空空如也。
而唯一跟她有牵系的乔家,却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白苇柔绝望地垂下头。她只是个依附求生的下人,没约没雇,任谁都不会来找她的。
伤心和痛楚吞没了她整个人,倪振佳被刺伤前那些恶毒的话慢慢地渗进她心里。白苇柔闭上眼睛,一直硬撑着不肯落下的泪至今才滑下,脸上一片湿濡。
如果她在进怡香院前就死了,今天也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痛苦和辱骂了。
黑暗中门开了,一个人影蹑足走来,熟悉的声音试喊着她:“苇柔……苇柔……”
一双手伸过来扳起她的头,接着是刺目的烛光。白苇柔睁开红肿的双眼,吃力地瞪着眼前一张忧心的脸,涣散的瞳孔好一会儿才集中。
“我是杏雪,你记不记得?”江杏雪扶着软弱无力的她,声音哑了。
好一会儿,白苇柔终于认出她来,眼泪滑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看见昔日的姊妹淘变成这样,江杏雪抱住白苇柔,再也忍不住哽咽。她早知道事情不对劲,要是此趟她没跟来,白苇柔的命岂不枉送了。
“那活该绝命的臭混账!毁了他膀子算便宜他了,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江杏雪红了眼眶,随即咬牙切齿地骂出声。
“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苇柔喘息着问。
“我跟嬷嬷到这儿来的。还以为你真的走远了,不再回来了,谁晓得竟在这儿碰到你。”江杏雪替她拉好襟口那截被撕开的衣裳。见她泪水潸潸地淌,任谁也忍不住心酸。“别哭了、别哭了,你伤得这样重,我得想办法把你送走。”
“这儿是倪家……逃不了的。杏雪姊,你赶紧走吧,再待下去,只怕连你都牵扯进来了。”
“哪有这种事,总有人能帮你吧。”
有!当然有!白苇柔头痛欲裂地想着,方才那个梦……她眼前浮起一个男人的眼睛,宁静如太湖水……白苇柔僵冷的手指忽地揪紧了江杏雪的裙摆。
“去乔家,去找乔家的少爷,只有他能帮我。杏雪,拜托你,拜托你……”白苇柔边哭边说,彷佛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攀住一块木板,求生的意志驱策她喊着,最后体力不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