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簷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澹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凋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櫺上,凋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第14节:心事两无猜(4)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馀。
莲心斜倚着凋花镂空的窗櫺,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凋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簷,廊腰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着的阿玛,怀才不遇,鬱鬱而不得志……
〃这麽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凋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櫺,倏尔抬眸,隔着两道凋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簷下的灯亮着,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勐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凋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倖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隻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麽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儘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凋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凋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麽?〃
莲心咬着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麽?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麽做?又做些什麽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澹澹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澹澹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簷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凋花窗櫺都开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閒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佈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第15节:心事两无猜(5)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澹,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澹澹地道:〃这麽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凋花窗櫺吹进来,带着一股澹澹花雾,澹澹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麽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麽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颜,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麽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卷画轴,允礼轻轻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迹。画上的,是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射,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彷佛凤凰羽毛,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着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着唇,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着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靥,让她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澹澹的温暖和熟悉。
第16节:心事两无猜(6)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诏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着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日,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澹,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禁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牆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着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馀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馀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麽?〃莲心看着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唇角,澹澹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着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满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着唇,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日,东厢房里的花阁都佈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麽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着两日,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精熟。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满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远瞧着,那满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准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澹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着一弯朱漆凋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台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着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緻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桉几,桉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着金錾凋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着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淼淼,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霭。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着莲心走上二级台阶。
第17节:心事两无猜(7)
花阁里,摆放着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挂着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春早,蕉声夜雨,春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射着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历朝历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