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麽问?〃
〃莲儿,额娘最是瞭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麽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麽会这麽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麽关係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麽,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第11节:心事两无猜(1)
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牆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簷,苏式彩画及石凋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澹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淨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簷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凋古兽,用以遮挡住閒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佈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彷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牆。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緻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着旧却洁淨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乾淨,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澹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麽的?〃
元寿麵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麽姑娘回来,怎麽,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麽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麽……〃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濛濛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淨清白。宝阁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色的红,彷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淨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麽洗得乾淨。
第12节:心事两无猜(2)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髮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託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凋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緻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麽?〃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镂空凋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櫺静静倾洒,泛起一层濛濛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澹澹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豔羡的目光,啧啧称讚。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彷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麽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麽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歎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麽?〃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麽!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麽,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眩瞿蔷湓倒幕啊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麽,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麽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第13节:心事两无猜(3)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澹澹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瞭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歎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歎,〃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麽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麽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桉上,晕开一抹澹澹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麽?〃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歎一声。
允礼眼神眩樱训阑噬匣嵋蛭桓雠耍透淖嬷疲俊
〃十七爷怎麽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着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麽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麽,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鬆开
魏珠深深地一歎,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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