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谢书雁阖着的眼,落下泪水。他眉头皱着,努力想醒过来,却不如愿。噩梦缠着他,他摆脱不了。
翌日,春雨如旧,青显城门大开,大魏群臣相送,旗帜飞扬将士相候,美丽的少女站在风口,风打在绯红裙裾上,广袖飘飘,像要飞仙而去。章从素作为大燕的臣子,俯身,带领大燕的众臣,郑重跪下,迎接长公主。
春雨细绵如牛毛,烟雾笼笼迷离,慕容堇回头,最后看一眼青显。青显再好,她也不想回来这里了。她站在风中许久,听到章从素低声喊了她两遍,她才微微叹口气,将手交到章从素手中。
她想,谢书雁不会来了。
这时候的谢书雁,在皇宫里悠悠转醒。竟然是在一处亭子里,他坐在石桌旁,看风从四面吹来。远处乐声袅袅,身边有一美弹琴相伴。谢公子微怔,若不是有些熟悉皇宫的地形,他真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谢丞相醒了?”青显名妓抿嘴儿笑,媚眼横飞,妖妖娆娆地让男人身体酥软一圈,“陛下有要事忙碌,听说谢丞相爱美人,专门请了奴家入宫,陪伴谢丞相。陛下一会儿就到。”
在名妓吐气如兰的话语中,谢书雁手捏着眉角,终于想起今夕何夕了。阿堇要在今天离开的!
他猛然站起,却腿脚软麻,又跌坐下去,周身一点力都使不出来。那美人瞥过来娇媚的一眼,谢公子手遮住脸半瞬,重新一拂袖后,面上已经淡淡微笑了。他优雅地提过石桌上的一壶酒,倒给自己喝,“如此,陛下费心了。”
见到谢公子这样配合,名妓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她一边低头弹着琴,一边斜眼,看谢书雁喝着酒,一手撑着下巴,拄在桌上。白衣三郎微微合着眼,侧脸美如玉。名妓推开琴,站起柔声,“奴家唱曲子,跳舞给谢公子看,好不好?”
这次,她的称呼,直接由“谢丞相”,变成“谢公子”了。
谢三郎似未觉,手摇晃着酒杯,声音绵绵如睡,“好啊。”
名妓扭动腰肢,唱着青显人都熟悉的小曲,跳舞给谢书雁看。第一遍时,她还离谢书雁两人远。第二遍开始唱,她手搭在了谢书雁肩上,俯身在他耳边吐气。第三遍的时候,美丽的女人已经坐倒在谢书雁怀里了。
谢书雁仍闭着眼,面容平静,嘴角含一抹笑。
名妓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滑过谢书雁的眉眼,语调酥软,“谢家三郎,幼年时就已经惊采绝艳,却独自离开青显了。公子风流倜傥,恐怕不记得自己年少时,救过一个孤苦青楼女子。后来,双雁公子名满天下,可就是不回青显。那青楼女子一年年地等待,自己凭着印象,每年画一幅公子的像。如今她见到了谢三郎,谢三郎比她自己想的、画的,还要好看。”
名妓留恋的目光停在谢书雁面上,目光浮动如水,低低道,“可是谢三郎回来青显的时候,还带回了一桩传奇故事。他和大燕的长公主琴瑟和鸣,纠缠甚深,不过一年的时间。我只恨自己,不能在大燕公主之前,遇上公子。”
谢书雁声音低缓,说的漫不经心,“早些相遇,又能如何呢?”
“如果我早些和谢三郎相遇,谢三郎说不定就不会爱上大燕公主,不会身中剧毒,更不会为了大燕公主,当上大魏丞相,签那些没什么用的协约,背弃青显!”说到最后一句,名妓温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狠戾,掏出袖里的匕首,抵在谢丞相咽喉处。
薄纱飞舞,如梦似幻。凉亭四周,被无数侍卫包围住。黄袍凛冽的胥江陛下,慢悠悠地从侍卫后走出来。
名妓垂着眼,紧张地盯着谢书雁。谁料到,听到她前后语气转换那么大的话,谢书雁都没什么反应,还是闭着眼,微笑。名妓目里疑惑,狠狠心,把匕首刺下去。
谢书雁手抬起,快速抓住那匕首。他手上沾了血,握着匕首轻轻一转,刀就刺向了名妓咽喉。推开一招杀死的名妓,谢书雁手里玩着匕首,慢慢睁开眼,站起来对远处胥江陛下拱手,“难道我失去了袖里软剑,不能施展武功,就要等着被别人杀死吗?陛下从昨天开始,费尽周折地想杀在下,实让在下寒心啊。”
胥江眼中戒备,目光指使周围侍卫包围住谢书雁。自己觉得安全了,才僵硬地笑,“昨日凶手,不是朕派出去的。你是一国丞相,朕怎么会杀你呢?”
“何必为自己找借口?”谢书雁笑,随意地看着周围的侍卫,淡淡道,“今天陛下一定要杀了我。如果谢书雁今天有一口气,活出去的话,一定会来报仇的。陛下也知道我的手段——当年慕容岳不过负了谢宜一人,我就能花十年时间布局,让他用一国来陪葬。”
胥江脸色大变,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谢书雁武功失去多少,中毒到什么程度。谢书雁本就混过江湖,武功多高,他实难预测。如果今天谢书雁不死……胥江一想到大燕的悲剧,忍不住打个寒战。
谢书雁垂目,“你何必对付我?我助你得天下,自然是因为我不稀罕这个天下。我能助你赢得这个皇位,我也能助别的皇子争得皇位。难道我谢书雁那样没本事,为了一个我不稀罕的丞相位置,和你争权吗?你也知道,我做丞相,不过是为了摆脱谢家,为了能多帮阿堇一些。”
胥江面色变来变去,挥手让周围侍卫退去,愉快地走上凉亭,对着他的丞相大人笑,“先前有臣子说谢丞相有不臣之心,朕一时糊涂,谢丞相可不要小心眼啊。朕一直很信任谢丞相,刚才不过考验你一番。”
谢书雁跪下,“陛下错爱,谢某有一事恳求。”
“什么事?丞相起来说话。”胥江和颜悦色地扶他起来。
“让谢某离开青显,放逐天下。谢某不再多管大魏国事,只除了有关大燕的事。有朝一日,陛下有用到谢某的时候,谢某再回来。”
“……难道丞相还在意朕刚才的举动?谢公子有大才,除了你,天下还有谁能做的了丞相?你该和朕共进退,把整片天下,都归入我大魏!”胥江有些不悦,说到雄图大略又神采飞扬。
谢书雁适时地抚着胸口,咳嗽好久,苍白着脸,笑中似沉着百年风霜,“……我身中剧毒,恐怕帮不了陛下。”他顿一顿,苦笑,“三郎本是潇洒自由之人,为了脱离谢家,十年时间都花在了算计上。我希望能在我死之前,到处走一走,看看风景。请陛下成全。”
他说话的时候,何等萧索。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亲人也从来不像亲人。谢书雁本来一无所有,他到今天还是一无所有。他不想呆在青显,日日做着噩梦了。他老想着那些过去,失去的东西再回来,那奢望,比“枯心”,更加逼得他活不下去。
胥江一时,也觉得萧索。他盯着谢书雁看许久,看他是不是做戏。他从谢书雁眼里,看到的是空茫茫的死气。好久,他才闭了眼,叹气,“准奏。”
“谢陛下。”
同一片天宇,雨帘如纱雾起,淅淅沥沥像在哭泣。
坐在轿辇中离开青显的慕容堇掀开帘子,专注又茫然的眼神,看向青显的方向。
坐上马车离开青显的谢书雁,靠着车架,听着雨声,沉沉入睡。他其实醒着,他和所有人都醒了,希望能在不同的地方,永远陪着她到最后。
——阿堇,我其实也变了。意气风发的谢书雁老了。可我在等你,你一定要来。
他们在同一天离开青显,走的却是不同的方向。世上有这样的情人,总想往一处走,却总是相背而行。有些人虽然相爱已久,却总要像初识般,走向陌路。
毕竟相爱,不如相逢好。
☆、山海纵沧桑
堇公主回到了大燕,盛京再没有以前的繁盛;门可罗雀。但她回到故土;百姓们仍然欢喜相迎,在大街上自动排了很长的队伍。朝中老臣们早在盛京城门前仰脖子等着;看到长公主的轿辇;不禁老泪纵横。
慕容堇下轿,长衣飞起;她仰起头,看着沧桑的城楼。大燕那一夜,城墙被箭光火影包围,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半年过去;城墙已经重新修葺,可还是能看到原来的影子。
端严华贵的少女目光明和地看着盛京,心中想着:她曾经离开盛京,她终于回到盛京。这是她最爱的地方,她不会抛弃。
年幼的皇帝慕容靖眼眶含泪,跳下龙辇奔到她跟前,哽咽着叫一句,“小姑姑!”他在群臣面前努力忍着泪,紧紧抱住慕容堇的腿。辅国公颤巍巍地站出来,和章从素一起,带领百官向公主行大礼。
皇室人群中,慕容清也是满面激动,双目明亮,看着她的小姑姑弯身微笑,对小皇帝说了些什么,小皇帝立刻点头,目光坚定。慕容清心中羡慕又自豪,还有一点儿伤感:她和小姑姑年龄相差无几,却总是没有小姑姑的气场,双目往四周一看,没人敢多话。
慕容堇牵着小皇帝的手,踩着朱红缠枝梅长毯,一同登上了城楼,让满城百姓都看到他们,迎风而立,身姿飒飒。百姓群臣纷纷跪下,喊声响彻盛京,“大燕威武!陛下万岁!公主千岁!”
越来越响亮的喊声,在空中凝聚,是整个大燕的灵魂。即使城破过,国也几乎亡过,大家的心却始终不曾离异,这是比什么都珍贵的。
后来,慕容堇问谢书雁,“谢公子认为,大燕重建,需要多少年?”
谢书雁回答,“当今乱世,世事难料,我不喜欢断言。”
“谢公子断言一次,让我心里有数,又能怎样?”
“我以为,如果请我来建国,不过五年。等你们慢慢建,还要防着别国的攻打,怎么也要二十年。”
“真是标准的谢公子回答啊。”世事也果真证明了,谢书雁的推断,从来不会错。大燕的重建,慕容靖的长大,用了一十八年。那时候,大魏早已是天下最强的国家。
此时的慕容堇,告别了皇帝,先回去看自己的公主府了。她慢慢地走上斜坡,看到公主府前锈迹斑斑的匾牌下,男男女女一同等着她。每次都是这样,她无论发生何事,去了哪里,公主府的人,永远不离开她。
青荇扑过来,抱着她就开始哭,哭完了又笑,像个疯子一般,“公主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呜呜呜……我又见到公主了。”
慕容堇目中凝泪,拍着贴身侍女的肩膀,幽深的目光,从左到右,把迎接自己的人挨个看遍。她看到黑衣青年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目光也比往常亮许多。她目光停在他身上,男人已经脱列跪在她跟前,“公主,欢迎回来!”
慕容堇面容有些哀伤,她看到池奕少了条胳膊,想必是在大燕城破那一夜发生的。她自己为了牵制谢书雁,从角楼上跳下。根本顾不上池奕,他为了让自己的公主进宫,还在外面厮杀。不过他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我好好的回来,你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堵着门不让我进,做什么?不会还想管我要礼物吧?”慕容堇跟他们开玩笑,见大家都笑着让开正道,才收了笑脸,道,“先进府吧。我有事跟大家商量。”
公主府的人其实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长公主回国,被封为镇国公主,辅佐小皇帝治理天下,那自然是要重新进宫的。公主府,可能又要荒废了。说起来慕容堇从宫里搬出来不过一年,又要回宫去了,只能说世事难料啊。
慕容堇安排公主府事务,给府上留了些人,想自己以后出宫时也有个宅子。然后府上有些丫鬟仆人,年龄也已经大了,该放出去了。青荇拿着册子给她通报,一个个丫鬟小厮在她跟前点了头领了银子,名字就被从册上划掉,以后不再是公主府的人了。完成一轮后,慕容堇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声调缓慢,“青荇有十九了吧?早就可以嫁人了。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出去后,我再为你抬身份,你喜欢谁,我便做主,让你去做当家主母去。”
堇公主说话向来单刀直入,她的身份让她说话毫无顾忌,人人听得她“喜欢”啊“喜欢”说个不停,虽然民风还算开放,也没有放在嘴边不停说的道理啊?一个个都听着红了脸,却见青荇扑通跪下,干净利落,“我不嫁人!我愿意跟着公主回宫,一辈子服侍公主!公主不要我了,我就出家做姑子去!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想着那害公主到这个田地的谢书雁,忍不住语气愤愤,快嘴骂。有权利在公主身边开口的池奕咳嗽两声,青荇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心里只恨自己又提起公主的伤心事,赶紧抬头看慕容堇。慕容堇神情却是淡淡的,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青荇难过地想,公主才十八岁吧,怎么这性子,越来越冷淡了?亏得去年,谢公子在的时候,公主才恢复了一点点少女心性……
慕容堇靠着软榻,垂着看看青荇。她当然听出侍女在为自己抱不平,在骂谢书雁。可她好不容易离开青显,并不想回忆起谢公子。说起来,她始终没办法全心全意地恨,忘记爱。她不能保证自己完全忘记这个人,可她起码能做到,不去理会这个人,不悲不喜,和他再没有交集。
公主心里叹一声,面上还很平淡,又继续问青荇,“我的好心只有一次,你真跟我回了宫,我再不会放你出宫了。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我身边的人,一点儿事都不能给我出!你可真的要一辈子,做我身边的贴身侍女了。”
青荇顿一下,幽怨地看了眼旁边某人,赌气道,“我看上的人,人家又看不上我。那我何必挣扎呢?还是跟着公主好了,不会给公主惹事的。”
那幽怨的一眼,瞥到了池奕身上。黑衣青年愣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就觉得公主也察觉青荇的小心思了。因为慕容堇抿嘴儿乐,问他,“你呢池奕?你现在这样……也做不了我的侍卫头领了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你愿意在我身边,我还是能安排一下的。”慕容堇最后一句,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池奕觉得,慕容堇又在调笑自己了,他对此十分欣慰又心酸。本以为经过谢书雁一事,慕容堇肯定大受打击。但公主现在能吃能喝,神情很平和,连以前偶尔的骄纵任性都没了,真的变了很多。
“回公主,属下正要跟公主说这事。属下打算回乡种田,离开盛京。”
慕容堇目光半抬,扫了扫扁着嘴的青荇。青荇半天没反应,她又道,“青荇没有老家要回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几天假期?”
青荇这个傻姑娘,虽然看出了慕容堇在给自己提供机会,但她心中别扭无比,硬撑着不回头:池奕心里始终有公主,现在宁可告老还乡也不提自己,她才不会没脸没皮地扒上去!索性冷着脸道,“奴婢家里没人了,没有老家要回,随时能跟公主回宫的。”
慕容堇本想私下多劝劝她,可再一想,又算了。她自己尚且解决不了□,又有什么资格教导青荇?池奕性格冷毅不苟言笑,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而青荇活泼天真,又时常脑子缺筋,或许对池奕来说,太小了。他们两个这么多年陪伴自己身边,谈论的事,除了“公主”,还是“公主”。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池奕一直装作不知道青荇的情意,她这个主子,也不用为难人了。
那么,就这样吧。
大燕举行典礼宴席,迎接镇国公主入主西宫,开始垂帘听政的生涯。大魏谢家一派宁和,谢丹青打开三弟写的信,迅速看一遍,就交给了刚回来的侄子谢行歌。
谢行歌今年才六岁,白净清秀,认真地拿着三伯的信认字。他好不容易读懂,一阵失望下,抬头疑惑地看大伯伯,“三伯怎么又离开了谢家?他不是十年前就离开谢家了吗?”听说谢三伯是谢家最惊采绝艳的一位,谢行歌兴冲冲回到了青显,却发现谢书雁又走了,自然无比失落。
谢丹青回答,“他这次离开,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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