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大人扶着窗沿静看良久,叹了口气:“这时日就像流水一样,更可恼的是毫无声息。去年它们绽放,你还说今年要不放过它们初绽的姿态。”
苏信春知道他口中的“你”是真儿,也就“嗯”了一句。安常大人的眼睛此刻就有如墨画上去的,美丽虚幻,他的睫毛冗长,灯光在眼睑生出一层雾气。
这真是倾人城国的貌。苏信春望着他,想他能够多爱真儿姑娘,以至于如此思念她,可他放弃她又为了什么,这也不符他的个性。
真儿在当日午后同夫君来了,时间恰好,安常大人随后回府。
“真儿你好吗?”安常大人欣喜地问道,细细看着真儿,看着季良世子。
“很好,很好,就是想您想安常府。”真儿哭起来,季良世子却笑了。真儿因为着装佩戴缘故,整个人像是绽开光彩的孔雀,美丽异常。她嫁前纯明清丽,嫁后又是一种风韵,总讨人喜欢。
安常大人疼惜地抓着她的手,“没什么好想的,这儿一直好,你有自个儿的生活。季良世子不欺负你么?”
真儿羞涩地摇头,季良世子谦逊地笑道:“您叫我季良吧。真儿几天前就念着要来,偏又那些远处的亲友来,耽搁了。大人别怪我们。”
安常大人说不会,留两人用过晚膳再回去。
由于在安常大人身边呆了几年,真儿身上有自成一派的高雅气息,所以她入晏田王府后并没有引起多大嫌隙。
三人融洽交谈了一个下午,安常大人十分平和。苏信春倒琢磨不透了,一个人瞪着眼睛,觉得安常大人会出其不意叹口气,或其他小动作。都没有。她怎么会知道安常大人与真儿并无爱慕之情,而他的忧愁只是为另一个人呢。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2415 22:01:39 字数:4104
周世律聘得焦中王之妹为妻,于腊月前夕成婚。这个少女刚届十六,性情仍有稚意,对周世律异常羞涩。周世律对婚事本不大放心上,对这样的妻子也视之可有可无了。他在安常大人手下当职,行为认真负责,安常大人却仍旧看重李居恒。周世律知道安常大人性格怪异,就鲜少在意。他认为他很有趣,叫自己用“周世律”三个字,讲话有时停停顿顿,像是想不到说辞似的,可他又有种睿智淡漠之色,使人敬畏。
周重修之辈厌恶此人,又总出言侮辱,周世律渐渐不愿同他们聚在一块儿,觉得身心不舒服。周重修只是逞口舌之快,并无多大的恨意。他的顽劣个性与瑞王家中另三个男人都不像。周重修一次在逗八岁侄子,随口说了句安常大人的粗话,鸿锐世子立即训斥住了。周重修刷白脸瞪着兄长。
“你越大越无修养了,毫无礼节。”鸿锐世子支走儿子,低声责备他,周重修不服气,“他不是有礼节的人,哥您怕他我可不怕。”
“说什么蠢话!”鸿锐世子板起脸,他鲜少发怒,倒为弟弟的愚钝感到气愤。周重修噤声不语,禁不住兄长眼睛直视,垂下头去。
“我不再讲就是了。”
“别人怎样于你无尤,何必刻薄呢?”
“那个人使你受辱。”
“哪里的事?”
“戚虹门行礼的事。”
鸿锐世子软和地看着周重修,笑道:“难为你记着,多少年前的事了,没人介怀啊。”
“你是王爵,该他行礼!”
“好了,重修,在朝行走是讲品级的。你这话在忤逆皇上。”
周重修无话可说,心上一口气不能出。他与许多同辈王侯子弟一样对阳京第一美人扶音郡主爱慕不已,却眼睁睁看她将那捧玉如意递给别人,而这个人又不敌之辈。周重修苦恼地往自己院里踱,看见前方廊下遥遥走来三个人,是周雪绮与两个侍婢。
“姐姐去哪儿回来的?”周重修迎上去,负手同周雪绮走。周雪绮笑了笑,“没上哪儿,送了贵客。你今日怎在家里,难得难得。”
“我不在家去哪儿?姐姐什么样儿的贵客,未来姐夫吗?”
周雪绮往弟弟头上一点,也不脸红,反而俏丽地笑道:“你真烦人。”
周雪绮现年十七,之前几位世子提亲瑞王都不应允。她姿容端正,性格毫不拘泥,与许多女孩都不一样。瑞王疼爱女儿,眼中看不起的小辈他都拒绝。然而周家郡主年近十八,瑞王这才恍然大悟,对长子叹气。
“父亲,要找着配得上妹妹的,朝中自是没有几个。可是求善求贤要几时呢?”瑞王沉默不语,鸿锐世子觉得这话说得过分,说:“孩儿说几个名儿,您看如何?”
做父亲的挥挥手,“你知的这些人我已经忖度过了。”他皱了皱眉,“锐儿,我说一个人,只怕自己想错了,迟迟不敢定下。”
“父亲有何高见?”
“安常大人。”
“父亲……您想……”鸿锐世子觉得不可思议。
“不,不为他想,只顾绮儿。”
“安常大人生性傲慢,又反复无常,会好好照顾妹妹吗?”
“这个人不是看着那样简单,我只怕他来历。”
“出身卑微倒没什么。”
“不。”瑞王压下声音,“锐儿你想想,十年前华妃那件事,其子骕康皇子毫无踪迹——像是不像?”
鸿锐世子“啊”了一句,惊讶无比,“父亲,不可能,皇上怎容他?”
“在我想来,当时的情形恐怕另有隐情,皇上与骕康皇子关系匪浅,哪里不能相救。这个安常大人若如所说出身卑微,那他的举止大体毫无晦涩之气,宫廷礼仪熟稔异常,又是一手宫体字,难以解释。”
“皇上真是有胆识,他竟然能将大权交到他手上。依父亲之见,这安常大人倒尊贵得很,妹妹嫁得的。”
“若他是骕康皇子,绮儿绝不能嫁他。皇上自登基来与安常大人连番退出新政,惹出多少嫌隙。皇上致力于移权于官,镂空王侯权势,安常大人所处之为,正是进退之处,他要么为新政刃下流血之人,要么显赫一生,就得看他是什么人了。”
鸿锐世子呆呆地叹了口气,“这安常大人见识已算是非常了得了,皇上倒要厉害千万倍。”
“希望他真是出生微贱,受皇上赏识,绮儿也有荣耀。”瑞王几次打算对安常大人提婚事,都顾虑万重,却独独不顾忌安常大人是否愿意。他认为自己将来可以为安常大人化解一切。
安常大人没有妻室,甚至连妾室也没有,虽然养着侍妾,但都没有给名分。这样看来他还是很让人垂涎的,许多贵胄养着女儿除了把眼光投向内宫廷,还可以时时觊觎这安常府。不过前段时间流传一种说法,安常大人非常爱慕寿阳公主府的扶音郡主,那么安常大人可能、似乎、一定会成为皇上的连襟,只要宝嘉郡王府不说话。然而宝嘉郡王府也说不了什么,除非去世十一年的长公子突然复活,这个婚约才能限制小郡主的自由。
安常大人并没有在虎视眈眈中再掀风浪,当流言传到巅峰时,事情本身似乎正悄无声息地退至不见。安常府没有提亲,公主府毫无动静,而在廷内安常大人与战将军仍有对立分抗之嫌。
很快,躁动的阳京又恢复了往常的清明、安逸之气,生机勃勃斗志昂扬的精神立马标榜出来。有好几户贵人家的女儿在今年及笄。
二月中旬,南方暖风吹来,阳京正是冰雪消融的时期。新政下来,言平民子弟有文韬武略者皆可共参春试,于次年三月春试执行。这原只是四品以上的大臣子弟的资格。
那日花园雪净,荷塘初化,一封匿名折子递进内廷,元统帝急召安常大人进宫。
短短两个时辰,阳京传遍一个惊骇的消息。
安常大人与齐吏夫人秦征颜私通。
安常府陷入巨大惊惶中,奇善几次到内廷门打听,回来对着慕夫人只有一句话:“里面没有丝毫消息,问人,没人知道所为何事。”
慕夫人昏过去,入夜醒来,安常大人正在榻前,见她睁眼,眉目舒展开来,不料想慕夫人坐起身一个巴掌扇到他脸颊上。屋里众人始料未及,都跪下去。
慕夫人下榻,安常大人伸手去扶,被推开了。
“都出去!”她盯着奇善,“你去抽条马鞭来,粗实的!去!”
众人都惶惶退去,闭上门。慕夫人发髻蓬乱,脸色难看至极,她瞪着安常大人,颤着手指他的脸面,“你……你知不知错?”
安常大人不言不语,跪下去,一脸漠然。
马鞭递上来,慕夫人“唰”地往他身上狠抽下去,泪水涌出来。她一鞭一鞭地抽下去,力气越来越小,喘气发抖,满脸是泪。可她仍旧不松手,直往他身上抽。
安常大人一动不动地跪着,他的脸竟是苍白木然的,如无声无息的瓷。
“做的都是什么事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慕夫人严厉地叫道,混着伤心的哭腔。她几乎倒下,靠着桌子。
慕夫人难抑哭出来,她捧住他的脸,冲着他的脸咬着牙讲:“你的尊严呢,你的礼教呢?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
安常大人的瞳孔比往时愈加明净,他看着慕夫人,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件事,只想自己心里所想的。
然而他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姨娘。”
慕夫人无奈而愤怒地站直身躯,背对他,“你完全忘了你的修养。从小到大,书都白念了,吃得苦也忘得一干二净,都毁了。”她凄然道。安常大人垂下眼,就似累乏不堪,脸上终于有了明显的情绪。他的伤痛流泻无余,面孔愈加苍白冷酷起来。
慕夫人愤怒到要骂出最难听的字眼,恨不得立刻让他走,只要能让他清醒悔改,她宁可他痛苦,永不见他。
可是她做不到,她扶着圆桌,绝望到要立刻死去,以前那样艰苦也不如此刻难熬。
她不明白,于是他的卑劣无耻如利剑贯入她的躯体里。
“她有个儿子,八岁了。”安常大人忽然开口,慕夫人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他的声音。
他顿了一会儿,“很乖巧的一个孩子,她太疼爱他了,是个好母亲……”
慕夫人痛哭失声,转过身握起拳头要打他,却立即抱住了他。安常大人的脸埋进她的臂弯里,沉声哭了。
“我爱她,姨娘,我不愿放她,不然我就死了……”
苏信春伺候安常大人就寝时,看他面如死灰,害怕他会有不测。学斋夫人去世前的征兆对她来说是个魔魇。她跪在榻前,抓住安常大人的手守住他。那手就如坚冰一样,苏信春非常恐惧。
“你去吧。”他说。苏信春固执地一动不动,他后来闭上眼睛,像是忘记了苏信春,睡过去。
这个夜晚对安常大人来说并不是非常难熬,他心里还有希冀。这一点心态和孩童无意。
“征颜,别哭,我一定会接你过来的。”他反复念这些话,苏信春轻轻应答他,他就在梦中安宁一些。
次日,齐吏大人便装匆匆拜见。安常大人问奇善:“哪个齐吏大人?”奇善没有回答,安常大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至大厅接见。
齐吏大人四十出头,蓄着小须,面向大方。他端端正正地给安常大人行礼,一脸恭敬的笑。安常大人单刀直入问他来这什么事。
齐吏大人拐弯抹角道明来意,意思说秦征颜任安常大人怎样安排,只要不亏待齐吏府。
安常大人怔怔地“嗯”了一句,齐吏大人欣喜若狂,站起来要致谢,不料想安常大人抓起边上的热茶摔倒他身上,“滚出去!”
齐吏大人被烫得“哎呦”一声跑出厅门,下人跑上来扶住他。“老爷,夫人……夫人她在房里上吊了!”
齐吏大人大声叫嚷着跑去,安常大人踏到厅门口,迷惑地问身后的奇善,“你说,是、是……征颜吗?”
奇善怕他倒下去,想扶他,被他轻轻推开了。“她让我等她,却骗了我。”
奇善说:“大人,这有门风,小心着凉。”话音一落,看见安常大人嘴角溢出血,顺着唇角淌到雪白的前襟上,触目惊心。
“大人!”
安常大人跨出一步,“我得找她,立即备马。”
奇善拉住安常大人,呼苏信春去请大夫。安常大人昏厥过去。
安常大人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反反复复,痛楚散到四肢百骸。他挣扎着要睁开眼睛,没有一丝力气。好在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讲话,扯着他轻薄的意志。
安常大人醒来之后,要到园里走走,慕夫人身上带病,不好出去吹风,让苏信春等伺候好了。
他走到荷塘边上,对苏信春说:“你让他们别跟了,你在就好。”
苏信春应下,独自一人同他沿塘边走。泥土潮湿,总有些滑,苏信春紧紧拉住他。
安常大人突然停下来,说:“现在没有人听我的话了,你愿意听吗?”
安常大人干净的面容有些许淡然的笑意,苏信春对着他点点头。
“我身上非常难受,就像火烧一样。我潜下去,你在这等着,不要叫唤,等我上来,能答应?”
苏信春愣怔着不知道答应,她想说这水太冰,又说要他一定上来,可一个字还没出口,他已经跃入水中去。苏信春不懂水性,趴到岸上,把手伸入水中。被吩咐不叫唤,她凭性子就应他,只是低低地对水面叫:“大人,您上来,快些上来。”
苏信春这样叫几句,水面一片平静,她就哭了。她知道安常大人心中的苦无处可去,他或许认为自己能熬下来,想把所有的苦纳入水底,如若、如若他做不到,不再上来呢?苏信春心中像百针直扎进去。
“大人,您等等我,信春来陪您。”苏信春抽泣着,同时跃入冰凉的水中。苏信春整个人猛沉沉下去,水就像冰锥,扎在肉里。她睁眼看水底模糊的世界,看一束束日光穿进来,看安常大人四肢松散地浮在水间。她想自己是追上他了,不至让他孤寂。
第十二章
更新时间2012417 21:50:52 字数:4892
安常大人迷恋齐吏夫人秦征颜,与其通奸,遭到告发后,齐吏夫人自缢。元统帝有如没听过这样的事,安常大人职务行走照常。这件事情悄无声息地平灭下去。一个月前仍有些许气焰的告发者现在已不知去向。然而安常大人的卑劣无耻已经被钉到阳京城的土壤、城墙里。人们都有自己该有的途径去辱骂、责难、讥笑、同情他,而高高在上的人仍居高临下的凛然样子。这种无所情绪的淡漠神色呈现在那张美丽却虚弱苍白的脸上,落进别人眼中,竟比以前更令人敬畏与赞叹。他宛若上了更高的云端,在永不可被触及的地方,使人们仰望他。没有人了解这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么安常大人善蛊,要么天下人愚不可耐。
他们的安常大人完全厌弃世界,陷在绝望的泥淖中,生命几近衰败死亡,这个时候,竟有人更爱他了。
四月初七,元统帝颁诏赐婚,许寿阳公主府的扶音郡主于安常大人。他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公主府同意这场婚姻,安常府已然掀起更大的风浪。
安常大人不接旨。
去年曾沸沸扬扬传着安常大人爱慕扶音郡主的佳话,如今看来十分怪异。在寿阳公主府里,战将军几乎砍断了桌几,他要拔剑将安常大人碎尸万段。
“畜生!畜生……”
寿阳公主这次在丈夫面前是无话可讲的,她因赞成赐婚,昨日和他闹了一场,今日形势使她处于下风。并且有更大的祸患让她去忧愁。
扶音郡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若不出阁,恐怕事端大起。
战将军知晓此事,那柄剑就要架到女儿颈上了。
寿阳公主对安常大人拒婚非常惊讶,她一直坚信安常大人迷恋自己姿容第一的女儿。从去年种种行径来看,提亲是迟早的事,并且安常大人不是个胆怯的人,根本不在乎两家身世地位的差距,再加上御赐婚姻。
怎么,一个淫逸鲜耻的人竟抗婚了?!而女方是堂堂的公主府小郡主!
寿阳公主完全不相信这是事实,唯一恐怕的是,安常大人知道了扶音郡主的事。
这种状况几乎不可能。
寿阳公主欲从女儿那儿探知,一无所获。后来,她愤怒了。
知道了又怎样,皇上赐婚,许你金枝玉叶,你一个上品大臣倒摆上谱了,作威作福给谁看呢!
“妈,妈!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