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善忙点头应是,留周毓聪进内园吃茶,他拒绝了:“赶在太阳落山前我还得巡一遭,就不打扰了。替我问你家公子好。”
虽然这么说,走的时候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奇善安排两个男仆自去做事,带了两个姑娘进内来交给宜静,“你看看人,给安排了吧。”
宜静叫她们在跟前,把帽子摘了,抬头看看模样。姑娘一脱去披风,宜静瞪大着眼珠子差点喊出来。
“殿……”她及时咽住了,怕另一个姑娘生疑,只是站起来,用亲疏有间的语气问名字。
“奴婢许莲生。”
“奴婢芫章。”
“哦……好。今后你们小心在园子里伺候着就是,路自是长远的。今日才来,也不让你们就做活儿,趁着时间把园子看熟了,大家都见一面,晚上把自己都收拾妥当,明日公子若要见的,再带你们去请安罢。”
“是。”两人按宫里的礼仪对答,宜静让小丫头带两人去住处。
才走到廊道上,就有小丫头追上来说:“哪位是芫章姑娘,静姑娘还有话呢,跟我走吧。”
那个叫芫章的便跟到了宜静的屋里,才踏进门槛,宜静就跪下了。她忙去扶,说:“赶紧起来,看见了可不好。”
宜静把房门关了,看着眼前的人眼泪就流下来,“殿下,您不是远嫁新京亲王了吗?”
周敬音噗嗤一笑:“殿下是嫁新京了,我是芫章嘛!”
宜静疑惑不已,周敬音却只笑不语,看来是有不能说的地方。宜静便说:“公子寐午觉,这个时辰该醒了,您去见见他。”
宜静有些害怕景瑢见着虞琯公主的景况。
两人携手到了景瑢这边,他已经醒了,正漱口,宜静上前给他捧茶,问:“晚膳已备下,公子是在哪里用?”
景瑢抬了抬眼皮,说:“就在这儿吧。开扇窗,炉子的火气有点呛人。”
他站起来就看见站在桌子那边的周敬音,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定睛再看,确定不是幻觉,瞪了宜静一眼。
宜静回道:“调来的人刚刚到了,这一个是才来的芫章姑娘。”说着不安地打量他脸上的神色。没想到景瑢听了这番话什么也没说,也不理周敬音,往外走了出去。
周敬音进玉松园以奴婢自称,奇善等知晓内情,哪里将她当做奴才来看,俨如另一个主人般对待,底下的人看上面如此,以为这位芫章姑娘受景瑢宠爱,收为身边人,又因她品性谦厚高洁,人人都爱她。头半年里,景瑢没同她讲过一句话,每日里侍书弄画,摆筝操弦,过得十分有情趣。其实呢,他只不过当自己苟延残喘,由心内寒到外面,随时可以撒手。那个时候的景瑢,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忧惧,又什么都忧惧。周敬音天天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景瑢却从来只叫宜静。她天上地下什么都说,也坐在书阁里看书,而之于景瑢比风还透明,这样的局面是非常好笑的。
第二部分 第四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314 21:43:49 字数:2285
软禁于玉松,阴湿风重,苦多愁长,景瑢又是这样的性情,若不是有周敬音相伴,几年萧索,恐怕难以持命。
宜静知道虞琯心思刚强,为景瑢生死无畏,却是身位摆在那里——现如今,景瑢心里哪里有温情蜜意,更何况面对一个帝王家的金枝玉叶。可是,也正有了这样一位金枝玉叶,景瑢才熬过了雪冬寒春。他这样与她形同陌路之人,大概是为防园中有元统帝的眼线——纵使元统帝毫不知情,然而自己的心却不能不知情。
周敬音现年二十一岁,与别个姑娘很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她受人盛赞的贤德名声,还因为她那勇敢聪慧的品性。外人看来这是个不知羞耻违背伦常的姑娘,然而她的不顾一切却打动人心。宜静认为,周敬音好像上神送到景瑢身边,是与他一生相守的那个人,兜兜转转数年,总有心意相明的时候。
这一夜,景瑢睡下,周敬音与宜静灭了灯火,走到外面来。两人看明月皎洁,银光倾泄,满院的树、石台、瑶井一片白色,觉得景致美丽,天上人间,便到天井的藤椅上坐下,闲话幽幽。
正笑间,忽然从墙角蹿出一只半臂长的松鼠,合欢树下一晃,没了踪影。周敬音与宜静两个吓了一跳,这时候不觉相视笑起来。
“静姐姐,我以为是咱们酿在那儿的桃花酒自个儿破土而出了呢。”
“我看是姑娘你嘴馋了罢。园子里养小东西,白天看看有趣,晚上这么蹿来蹿去,挺遭人嫌的。”
周敬音打趣道:“前日奇善大哥就这么说的,你们商量商量把园子清一清,再搬些花来,怎么样?”
宜静红着脸嗔道:“姑娘说什么呢,年纪轻轻,敢拿这个取笑了。”
周敬音忙致歉,说:“静姐姐,我是说真的,我看得清呢。虽说现在情势不好,可是相爱之人能相守,比什么都强,苦与乐同在,不是很好吗?如果不忌讳,就和墨哥哥说,正经成亲,好好守在一起。”
宜静知道周敬音乃真心之言,也说得在理,自己心中的盘算大概让她看在眼中。她叹了口气,说“姑娘为我着想,宜静心内很是感激。只是,如姑娘所说,现做这个不合时宜。公子那头不用说,一定点头应允,可是我和他都是自从前就在公子身前伺候,明白公子一举一动。公子身体不好,大夫的意思是仅这几年而已……心里又都是重事情……还有外面的局势不知道哪天又翻出来呢……”宜静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周敬音也默默地落泪,只说一句话:“咱们好好守在一起,一年一起过,两年一起过,十年一起过,一百年一起过。”
宜静重重点头,握着周敬音的手,“姑娘,你在这,不觉苦么?”
周敬音摇头,眼望漆黑的房门,笑道:“最苦的,是那些日子,现在是我懂事以来最开心的时候。你看我,每天呆在他身边,看得见他,听得到他,世上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宜静颔首,“公子会明白姑娘的心的。”
“谢谢静姐姐,我现在在意的不是这个,倒是怎么哄墨哥哥戒了合胭丸好。”她重重叹口气,“你说每天变着样儿给他做好吃的,他会不会忘了吃药?”
宜静苦笑,“要是能忘,早可以不吃了。公子病发起来,痛得那样,哪里忍心不吃。还是须根除了病根才好,不知道奇善在外头觅良医有门路没有。”
“还是慢慢把药量减了罢,宁可多痛些。”周敬音咬着牙说,心内忖度方法,欲找时日出去和周毓聪打交道,让带宫里的御医过来。
过了数日天气大晴,风在树枝间缠绕,温煦舒畅。奇善进内院来,手上拿着三个纸鸢,递给景瑢看,“厨房李家小子拿进来的,说这个时节的玩意儿,添添兴味儿呢。”
景瑢看着沉吟,“给姑娘们罢,今天好天,可以放上去。”
奇善便拿出去,走到在廊下做针线嬉闹的两人面前,“好东西,玩不玩?”
宜静接过来,大感新鲜,同周敬音议论哪个好看,说起要到园子里放飞,周敬音望了望景瑢在的屋子,摇头说不要去。宜静知道她离不得这里,便对奇善道:“都是漂亮的,只是我们都没兴头,你拿给丫头们玩罢,就在后面空地上,我们也可以看见。”
于是几个小丫头在后场院上嘻嘻闹闹地放起风筝来,不一会儿,天空上翔着三只大纸鸢。景瑢命人在廊下摆桌椅,备下茶点,坐在那里迎着日光乘风,看那几只纸鸢。
奇善从外院进来,手上捧着个木屉子,来到景瑢面前,“公子,前儿叫做的扇子到了,您看,扇骨子和纸料都是上好的。”
景瑢拿一把仔细打量,点点头,“拿到书阁去。”
宜静上来接了,收到书阁那儿,景瑢又要新茶,叫奇善坐下。
奇善受宠若惊,推脱再三,景瑢坚持,只得坐下。
景瑢今日看上去气色不错,脸上有笑意。他对奇善道:“你跟我这许多年,我将你当亲哥哥一样看待——你坐着——今日我有句话和你讲,你且听着。”
奇善恭谨地点头,景瑢说:“宜静和你是一起到我身边的,她怎么样,你和我都有数。原本,我不该啰嗦,说多了也不合礼。我看这姑娘心气厚重,为人明白,又是冰清玉洁的品性,与你也有些情分,我就多事,将她许你为妻,好不好?”
奇善听了,慌地站起来,不知怎么回答,手足无措地磨脚跟,最后竟跪下来磕头,嘴巴只有谢恩两字。
奇善与宜静两个的婚事很快传遍玉松园,所有人都开始筹忙喜事。在这个深宅大院里,难得出一桩热闹的事,大家自然抓住时机,好好做一场。
周敬音想必是除了当事人外最高兴的人了,她说要亲自给宜静做一身漂亮的嫁衣。宜静则感谢周敬音与景瑢的成全。
“没有想到那一夜我们才说起,没几日你们的事就成了,难道是那夜月亮显灵么?”周敬音嘻嘻地说,宜静红着脸,道:“什么显灵不显灵,姑娘总拿这个取笑……我并不是非要嫁的,回了公子,我宁可守着。”
“墨哥哥既然说了,哪里能收回,他知道你们互相有情,不忍心的。”说到这里,周敬音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景瑢如此巧合地成全奇善与宜静,难道是那夜听见她们的谈话了?如此一想,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第二部分 第四十二章
更新时间201315 20:38:15 字数:2408
周敬音到书阁那儿去,看景瑢在扇子上提字,便沏新茶放在他边上,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早上看一半的棋谱继续看。
这样相对无言、安静的日子已经过了半年多,红颜愈加成熟美艳,公子却心思深远,在这世外桃源,难成佳话。
奇善在午膳前来寻周敬音,传工匠的话,问荷花植在湖的哪一处,周敬音同他到外厅来,说:“靠近木桥这头植三四丛,湖心三四丛吧。让他们在岸上搭个阁子,延伸到湖里,大概一丈。”
奇善点头。
周敬音想了想,说:“我看了帐簿,仔细算算,若节省些,可以不愁十年,虽然如此,我们也得盘算好,毕竟不知道未来定数。”周敬音说这样的话一方面是认真谋划园子的生计,一方面也是给出一个希冀,景瑢是能够活十年甚至更久的。
奇善听着也高兴,难得多话起来:“我们也是这个想头,只是公子从不管这些,我们也就没说。姑娘若有主意,皆依姑娘的意思。”
他又补充道:“咱们有一项暗的进账,公子都是交我亲自打理的。弥宣小公子出世后,公子买下千华苑一半的股,这个没入官中,所以府里还可以动用这笔钱财。”
周敬音听罢,想奇善竟把这样隐秘的事情都告诉自己,既惊讶又感叹,说:“那我们一下子从穷人变成富豪了。既然如此,你和静姐姐的婚事可以放手办一办。”
奇善变了脸色,忙摇头,周敬音笑了,“不要急,我说笑呢。只是难得一桩喜事,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咱们应该借此兴一兴,你们公子也高兴的。”
奇善脸红道:“谢姑娘费心思。”
寻了一日,周敬音脸罩黑纱,跟厨房送菜的出了园子,向阳京城去。她一是为给宜静做嫁衣寻材料,二是想找周毓聪说一说请名医为景瑢看病的事。
她在詹和门见到周毓聪,说了事,周毓聪说:“也巧,我在极北寒地拜师时,师父隔壁就有一位医道高明的老师父,名气在我们这里也是大得很,我派人去请来何妨。”
周敬音听罢十分高兴,谢了又谢。周毓聪看她这样却感到难过,问了她这大半年的境况。周敬音并不多说,反问他阳京城可有新鲜事。
文禾郡主在四月初新添了一位小公子;景珽除司域宫逆贼有功,为二品平安将军,大衡与东括很快要交战,朝廷估计仍旧派景珽出兵;安常大人王仲谦、左文书大人朱傟等七位大臣因罪判刑,秋后处斩,安常位一直悬空。周毓聪向周敬音说了这几件大事情,她听了发笑,说:“你也关心这些事了,以前只知风花雪月的。”
周毓聪道:“我只是讲给你听,在我心里,仍旧只有风花雪月。”
周敬音请辞,周毓聪要送,她拒绝了。
周敬音天未亮就出门,至夜都没回玉松园,宜静急得不行,让奇善赶紧悄悄出门去寻,这边到景瑢面前请示。景瑢却淡然道:“大概是让发现了,毕竟是堂堂殿下。”
宜静生气于景瑢竟一点也不担心周敬音的安危,还能说出如此风凉的话,真是看错这个人了!她来来去去数十次前门后门,没有任何动静。她宁可同意景瑢的说法,是被认出来带回宫里去了,千万不能在郊野山道上遭遇不测。
景瑢仍旧和往常一样,慢悠悠吃了晚膳,然后在园子里散步。踱步至后园,走到花圃间,忽听后门有撞击声。他以为是那些卫兵来巡视,可是门又被敲了数下。景瑢走到那扇门后,才拉开门栓,门便被撞开,一个蓝衣女子倒在脚下。
女子瑟瑟发抖,发髻凌乱,一只手紧紧抓着景瑢的衣服,口中念念有词。景瑢弯身看,正是周敬音。
他把她抱进门来。
周敬音不仅发抖,还喘着重气,似乎跑了不短的距离。景瑢就近看她,衣服赃乱不堪,唇角有淤伤。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闭目的周敬音听到景瑢的声音,睁开眼睛,下一瞬泪如雨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景瑢,他没有支撑,坐在了地上。
景瑢很疑惑,抱住挣扎着的周敬音,她却哭。
“他们找你都找慌了,你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遇上巡兵了么?”
周敬音不理会他任何问题,就是要推开他。景瑢只得放开,任其半爬半走地往花圃那儿去。
今日的周敬音实在奇怪,景瑢一时琢磨不出,定定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她在廊道那里停住,抱着柱子嘤嘤哭泣。景瑢走过去,说:“我去前面叫宜静来,你可受伤了?”
周敬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看在景瑢的眼里。他叹口气要走,被她抓住衣服。
景瑢只得在她面前蹲下,“殿下?”
周敬音噙着眼泪看了他一眼,复垂下脑袋。
景瑢看清了她受伤的脸,也看清了她被撕破了的衣裳,更看清了她没有穿鞋袜的双脚。一个恐怖的想法瞬间攫住他的心,那里便好像有一支箭穿过去。他一时讲不出话来。
“晚饭吃过没有?起来,地上凉,我们前头去,所有人都在找你呢。”景瑢抱她,她却抱紧柱子,景瑢掰开她的手,她双手捂着脸,仍在流眼泪。
景瑢带周敬音回到房中,吩咐宜静预备洗漱与膳食。
“姑娘在山道上摔了一跤,你且伺候她沐浴,请温大夫来。”宜静听到周敬音回来,高兴得落下眼泪,听景瑢如是说,忙答应着去。
周敬音不吃饭,也不愿看大夫,宜静劝,景瑢倒吩咐让其歇下就好。
他在周敬音寝房外室坐了会儿,闻奇善回来,便叫到书阁子说话。
“你出去找了什么地方?”
奇善便把行踪都说与他听,景瑢又问遇上什么事没有,奇善说没有。
“本来是不怕的,这一带有卫兵巡逻,芫姑娘既然平安回来,就好了。”
奇善确是长舒了口气,可是抬眼看景瑢脸色极其难看,正欲问,他已呕出一口血,咳个不止。
第二日,天气大晴,秋风却像龙一样卷在园子里,把夏末的余温一扫而尽。
宜静来至周敬音房中看她是否醒来,见她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
“姑娘。”宜静唤她,她看了她一眼,朝里躺去了。宜静走近些,担忧道:“姑娘,身上觉得怎样?我看姑娘脸上伤不轻,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不用了。”周敬音一出声音,尽是眼泪。宜静站在那里不知缘由,周敬音从回来就很反常,难道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或者昨夜公子与她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如果是这样,公子昨夜也发病,可见事态严重。
“姑娘,昨夜你受伤回来,公子紧张得不行,平日看着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