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大人早已失去理智,从进宫见苏信春开始,他就不是那个深谋远虑的人,他只是个可怜的失爱者,愚蠢而自私。苏渐东的话无疑当头棒喝,非常残酷,使安常大人陷入更深的绝望里,他几乎是哀求地对苏渐东讲:“你认为,皇上会不知道她对于我的重要性么,难道你认为皇上不知道弥宣的存在么,难道皇上仅仅是因为喜欢她才接进宫去么,我心里清醒,才会赌这一次,我不能让信春为我承受这些。她爱那个人也好,不爱那个人也好,对她最终都是严酷的灾难。你们说的这些理由对我来说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对她而言是把她推进地狱的诅咒,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她。渐东,你明白了没有,她是你姐姐,你又怎么可以舍弃她?”
苏渐东痛苦地低下头,矛盾像把刀刃插在他的心口,让他除了伤心没有其他办法。
元统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景瑢抱着小公子在乌山码头等候苏信春。那一日阳光普照,新下的雪融化干净,云淡风轻,景瑢一心以为可与苏信春重再聚首,自此不相离。他知道一切万无一失,也都掌控得住。而深宫内的苏信春,收拾妥行李,等苏渐东在外安排的时间里,心思紧张,认定自己要奔赴安常大人之约。于她来讲,能够和安常大人及小公子在一起,遭怎样的磨难都无所畏惧,即使将来过着衣食无着的日子。然而,无论是对安常大人还是对她,这件事未免思虑得过于单纯。
苏渐东安排人进宫前,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却站在了苏信春面前,即是苏渐东的新婚妻子周雪绮。大概也只有她,敢于亦有能力见苏信春,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这个安常大人让什么魇了心智,才做出如此残忍无知的事呢,而姐姐却也不想想,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到时候死多少人您估量得到吗?姐姐真心让他的深情迷得晕头转向了,完全看不出这个人自私而残酷的本性么?”
周雪绮的话道理都在,因为保苏渐东而言辞间过于决绝,实则也是为安常大人的任意妄为而气愤,但是它激醒了犹自做梦的苏信春。
她掩面痛哭,回答不出半个字,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拼尽全力奔跑,突然迎面撞上万丈断崖,凌空而下,即刻粉身碎骨。
景瑢从凌晨等到漫天繁星,终不见苏信春,撑船的人走上来,恭敬道:“宫主,三更天了。”
景瑢低下头,没有回应,良久,站起来,负气似地走了,两个船夫立即紧跟上去。
景瑢失魂落魄地踏进安常府,眼前拥上来十多人,跪在他面前,呜呜的尽是哭声。他看见这些人,无奈而厌烦,可是他听到了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
“大人,夫人死了!”
景瑢的身体强烈地震颤了一下,面容上的神情瞬间被抽去只剩下严酷而残佞的灰色。
“谁死了?”他惊惶地问,眼睛扫过跪着的每个人,他们都在哭慕夫人。
景瑢把怀中的孩子递给身后的船夫,跌跌撞撞地越过人群,疾跑向内院。
慕夫人是中午时分咽气的。她大概自觉无望才难过此劫。而于景瑢来说,这是对他此生唯一一次任性的严酷惩罚。他一度向死而生,以为从此跨越地狱,不受荒诞的命运束缚。他落魄司域宫,慕夫人放弃一切随他左右,那时候,他是怎样以命起誓日后定让她享平安幸福的,他又是怎么在今日违背誓言逼死了她?景瑢啊景瑢,你是个卑鄙无耻愚蠢的人,该死的人是你。
慕夫人逝世,景瑢向元统帝递上折子,欲为慕夫人守孝三年,不理俗事。元统帝表示哀悼,追封慕夫人为三品夫人,“非安常亲生母亲,三年不合大礼”,遂准安常大人一年期守孝。景瑢已是个摔得稀碎的瓷罐子,胡乱给粘上,勉强做个形状而已。那时候的他,任何人见着,都不相信这个是那风姿绝伦、倾国倾城的安常大人。
而大衡朝百官为政,人事更迭,新起之秀很快成为阳京城的宠儿,繁华而伟大的阳京城永远只向前看,向热闹处看,这也是千年来所有华城的优点,不足为奇。
第二部分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1271 19:45:20 字数:3192
十二月二十三,大雪。
阳京城正在为小年夜忙碌着,鹅毛大雪飞扬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新亮的大红彩带一类饰品彰显着即将到来的新气象。苏渐东自御前述职回来,只身骑快马越过阳京街道,向家的方向去。
到得家中,听闻妻子往王府去了,留话给他:回家了即到这头来,共用膳。苏渐东便梳洗一番,骑马朝前门去,他只需跨过大街,就可从偏门进入瑞亲王府。
王府一家已经聚齐,在南堂的暖阁里且吃茶等候摆膳。苏渐东给瑞亲王夫妇行过大礼,又给其他长辈请安,兄弟间相互见礼,忙乱一阵才坐到文禾郡主身边吃口茶。文禾郡主看见他十分开心,问他路上平安否。
瑞亲王在上座说道:“小夫妻别低着头只管自己说话,才分别两天就这么磨叽了。”苏渐东夫妻都一阵脸红,文禾郡主皱起眉头道:“父亲说好给我们准备下骏马的,什么时候给?尽在这里取笑小辈。”
瑞亲王哈哈大笑,对众人说:“我也就说一句,她倒算起账来了,民间俗语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不雅,但很合景呢。”
“父亲,您这样说,我就跟他回家吃饭去了。”文禾郡主作势要起来,苏渐东拉住她,笑道:“走了可就真要被说好一阵子了。”
瑞亲王妃含笑点头:“郡马爷说的在理。”
鸿锐世子在对面问苏渐东:“是送到金昌关么?”
苏渐东点头,“是,二十一日到那儿,安常大人出关,已有两日了。”
“也是巧,恰在这时姜北王殁了,他甫复职,便代圣上行丧致哀,算免了一场尴尬。”瑞亲王想了想,看向次子周重修,“你们长官复职,你们这些学生有什么准备没有?”
周重修一怔,模糊不清地说:“他还没正式上朝呢么,我们正商量着……”
瑞亲王冷笑一声说:“我看你有多少日子没去当值了,还商量呢,估计人都回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文禾郡主看周重修脸色差下来,忙打岔道:“哎呀,好日子的干嘛讲这些严肃的话题,正经过节,让人把酒菜摆上来,我们吃着,大家弄些灯谜猜不是更好么。”
再有几天,便是除夕,这一年是平静安稳的一年,坊间除了为新春忙碌,也和瑞亲王府等上流人家一样茶余饭后会讲起安常大人复职一事。说起这个人,沉寂一年,许多人都认为不大可能再居安常位,元统帝这一年器重文正大人林侃尧,大有扶其以代七墨(景瑢别名)之意。今岁八月,朝中人事做了大变动,文正大人之子林子商提官从三品谒都使,寿阳公主府公子陈旭、景珽世子同提官三品军执将,季良世子提官从二品文挙,李居恒提官二品阳京府尹,从中可以看出,这一年,战将军一方势力聚集迅猛。这既是大家预料得到也出乎意料的事情,明白如元统帝者,自然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即使安常大人在位行职,也未必能遏制战将军向上的势头。战将军内有人民呼声外有襄圆国支持,明里暗里的党羽只有比元统帝想的多没有少,这让人伤透脑筋。
慕夫人初丧时,安常大人精神萎靡不振,恰如半个死人,心思完全枯败,元统帝见了大失所望,怕他再难担大任。这一年他未踏出过安常府,两眼不观天下景,两耳不闻天下事,真如隐士一般,再次出现在御驾前,倒使元统帝即惊喜又安心。
这几日阳京城茶馆等地方流传着一则能够娱乐人心的故事,其主人公即是战将军与休职一年的安常大人,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安常大人一年期满进宫面圣,出来在紫英道上遇见战将军。战将军身后是三个亲随,分别是林子商、景珽与陈旭,皆是年少有为、颇受赏识的才俊子弟。三人向安常大人行礼,战将军笑了,“这不是安常大人嘛,这一年躲起来,还以为贪闲再不出来了,想不到本官还有见到你的机会呀。”
安常大人现出惯有的虚无缥缈的笑容,说:“驸马爷挂念下臣,谢了。我确想贪闲,可天不遂人愿,哪能像驸马爷这样,盛世中操练千军万马,只做祭典上一观为乐。”战将军听得脸色顿时难看下来,愤然地啐了一口,“哼,据说你居丧一年,这嘴巴怎么还像死人一样令人讨厌,一年光景可见是白混的。”
安常大人回答他“彼此彼此”即抬脚走了。
所有人提起安常大人,都爱往他高调华丽的做派上去讲,不仅仅做娱乐消遣,也使平常人家那一点点虚荣的私欲得到满足。
天下像苏渐东这样一心一意为安常大人重归朝堂而欣喜异常的恐怕没有几人了。晚间苏渐东携妻子回府,好像是自己重掌大权一般,神采飞扬,兴致极高。文禾郡主笑话他“无事慌”。
“你不知道,一年前我看他,真的让人害怕,如果真那样,可就不公平,小公子最可怜。”
“明日要上朝呢,才长途跋涉回来,你是不是该收拾收拾歇下了?这么念念不忘,今天怎么不跟他出关去啊?”
苏渐东听罢失笑,搂着她赖皮似的要亲脸颊,“是啊,可怎么舍得下你。身上好香,不是往常用的,是什么?”
“哪里什么香,都是你身上的酒味。我问你正经事,不准嬉皮笑脸的。”
苏渐东往后随意坐下,故作认真道:“夫人请说。”
文禾郡主慢悠悠递给他一杯茶,问道:“今后安常大人行事,你是支持他还是不支持他?”
苏渐东见她这样问,眉便皱起来,反问道:“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文禾郡主叹气:“朝堂上的事我不懂,只是希望你平安。我只觉得,事情要变复杂了。皇上精着呢,表面温声温气的可心里清楚得很,战将军虽说不上到底有没有野心,行事到底遭人忌,安常大人嘛,经过那件事,未必不对皇上心冷,这要是搅和起来,谁抵得住呢?你一心敬佩安常大人,日后难免要受牵连。”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何惧之有,谁对我便支持谁。我最烦拉帮结派的,更谈不上要依附于谁了。你看安常大人,以前并没有和哪个大人亲近或疏远,不是这个道理吗?我相信大人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不会有二心。”
“你说的虽有理,可是‘身不由己’听过没有,到时候哪由得你选择?”
苏渐东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少操些心吧,成天想这些,倒可比女安常了。还是多想想咱这个年怎么过吧。”
这一年的最后几日,阳京城遭遇百年一见的大雪,除夕之夜,阳京大街的雪没至成人的膝盖。虽然如此,阳京城民皆欢喜度年。元统帝站在詹和门之颠,望着这场不大不小的雪灾,对身边的长尉大人说:“这样看去,是非常壮观的,却是灾难。今日除夕,希望不要有人因此罹难。”
“陛下,两日前即安顿了临郊难民,想必这个年,还是能周全过去的。”
元统帝点点头,神色端重,似乎心有大虑。长尉大人是个谨慎不妄言之人,心内再明白,亦不会轻易表露,他站在元统帝身边,元统帝不说话,他即不发一语。
“鸿锐,王府是怎样过年的?”
“回陛下,敝舍每一年除夕之夜,一家大小聚在一起守岁,仅此而已。”
元统帝叹息一声,笑道:“仅此而已,一家子在一起才是最大的福气。”
“陛下说的是,臣谨记在心。”
“是啊。”元统帝看向远方,自言自语似地说:“过年了,不知道在异国他乡的人怎样过年,是不是仅一望故乡的方向作昔日的缅怀?”
长尉大人一时不知元统帝所指,向他看的方向看去,心内忖度,不知道元统帝是不是在说安常大人。元统帝于今日突然表露对安常大人的怀念,令鸿锐世子感到惊讶,虽然天下人都知道安常大人受元统帝信任,可是如此寄于厚情,还是过于突兀。
“朕想到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不能与家人相守,无端感念罢了。鸿锐,你回王府吧,好好过年。”
“是,谢陛下恩典。”
鸿锐世子从太子府就跟元统帝身边,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君主的人。他做太子时,因先帝偏爱三皇子,动了废嗣念头。当时的元统帝四面楚歌,依靠朝堂上大臣的支持如履薄冰走过几年。人要是不经历千年冰山,是难以明白那锥心之寒的,仍是太子的元统帝在那几年里生生吞咽着耻辱与不甘,修生养性,攒积人脉,他有多隐忍内心的仇恨就有多大。所以,他可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个人从司域宫带回来,只因他能为他谋得天下。
鸿锐世子却觉得,即使如此,心思深沉的元统帝轻易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扶上一国相位,还是令人匪夷所思。鸿锐世子冷眼旁观这几年,知道安常大人可倚天下大任,元统帝的态度却高深莫测。
比如这一次,安常大人大有辞居高位之意,而元统帝也预备弃之不用,结果却是另一重景况,让朝中人如陷云雾。
第二部分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274 21:03:00 字数:2716
正月十七日,因南方富阳军营长官年底递请折子求粮草一事,元统帝待元宵过后即下旨,遣了陈旭与景珽向南走一趟,负责南三省筹粮,再办理富阳军营的军粮运送。
宝嘉郡王府这里为景珽世子出远任而忙碌打点,宝嘉郡王挑了十几个行事妥帖的门客跟随世子此行。景珽出门前夕,郡王叫儿子到书房里谈话。
“南三省筹粮之事,向来是个不易干的差事。三省政司是个难搞的老东西,朝廷里许多坏账都是他那里的,司禄大人叫苦却不能如实上报御前,知道为什么吗?这个三省政司的职权太大了,是几朝遗留的问题。天高皇帝远,他在那儿黑白通吃,简直是个土皇帝,许多人在收粮上栽跟头。你和陈旭,都年轻,万事不可冲动,第一次权且走走,不要与那里起冲突。”
“是,父亲的话儿子记下了。”
“圣上午前召你,说什么了没有?”
“下了一道特指,让我们顺道巡南三省的盐政。”
宝嘉郡王沉吟一番,说:“一切不要冲动不能张扬。你去和你母亲说话罢,这一去要几个月,她既担心又伤怀,好好让她安心。”
“是,父亲,儿子去了。”
景珽世子到内院见郡王妃,郡王妃又是许多嘱咐的话,说到动情处不免落泪,再有景珽世子之妻——离昭郡主来请安,再添伤感。
正月二十三日,安常大人自姜北国回朝。那一日并不是特殊的日子,元统帝在昌华殿见安常大人,略听了听他述职,便让他回府休顿。
而安常衙当值的几个卿尚接到这样一个命令:周重修大人,请去一趟安常府,大人请见。
周重修听到召见,即从值事房出来,骑了马向安常府去,心中满是问号。这个安常大人才回来就要见人,饥荒似的,急成这样。再者,他向来不爱待见自己,却点名要他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姜北国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导致心智受损。
他在大门下马,正遇上安常大人的马车也到府前,马哧叫一声,垂下头站定。奇善掀开帘子,扶出里头的主人。
周重修没有立即见礼,失神看着安常大人,惊讶于他丝毫无风尘仆仆的辛酸潦倒模样,好像才从千华苑饮宴回来,一身温煦浪漫的气息。
“进来吧。”安常大人放下一句话,进门去。周重修才转过神来抬脚跟上。他略感尴尬,心内莫名生气。
进了大厅,下人窸窸窣窣进来,摆上茶请周重修坐下吃,又端上温水及巾帕。安常大人脱下狐裘大衣洗手,让侍女摘去头上精致厚重的玉冠。周重修知他不进内休息,立即要讲话,便不吃茶,立等着。
“这一年辛苦你们了。”安常大人突然说,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下人渐渐撤离,安常大人示意周重修在自己对面坐。周重修挪过身,朝偏座坐下。
“是下臣该尽的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