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磨牙耻骂的正是当朝位极人臣的安常大人,其实这些所谓的笑话并不好笑,只是他们觉得笑了,才能把那人厌恶一遍。这种恨意在这些少年中间急剧严重是这几天的事情。宝嘉郡王寿诞,出贴安常府,遭拒了。
周世律新进得试做了安常大人的卿尚,故而他尴尬不安,在场的还有一个同样沉默不动声色的,那就是季良世子。
他说:“或许有变数,陛下一向疼惜宝嘉郡王府,会对安常大人说‘你去吧,去,算是代我去一趟’,毕竟不能违旨,也就去了。”
景珽世子差点离席去打季良。这场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你这样不行。”周世律让季良世子同上自己的车,他叹了口气,“不必如此直白,他们未必明白。”
“不用他们明白。”季良世子仍旧不关痛痒的表情。“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样无知,其他无所谓。”
景珽世子回得府来,跨进门时,看见苏信春同几个丫头站在梅树前,那里一地的厚雪,鞋都给浸湿了。她们似乎不介意,苏信春手脚灵活,攀到树上。
“看,蛇!”景珽世子突然奔过来大喊,把这边的人吓到,苏信春摔到地上。景珽世子慌忙扶起来,嬉笑道:“摔到了吧?”
“大冬天的哪有蛇。”苏信春推开他,往廊下走。景珽世子追上去,抢先把她放在栏杆上的墨色披风抓住。
“世子,你给我。”
“不给,你来夺。”
“你给我。”
“可以,让我亲一下。”
苏信春不理睬,走开了。景珽世子挡住她,一把抱住。
“信春你就依了我吧,我必不亏待你。”
“我不要。”
“我这就求娘去,让你进房。”
“世子你这样我真不睬你了!”
景珽世子见她全身发抖,眼睛肿起来,忙放开。苏信春跑走了,他喊道:“信春,你逃不掉的!我一定要你!”
苏信春忍泪跑到住处,看到几个姐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做针线,她顺了气走过去。
“你得闲了,那魔王竟肯放你?”有人关心地问,苏信春红着脸。
“真是冤孽。”
“你真不该收他东西。不是我多嘴,你这是作茧自缚。”
“攒够了可以赎身回家,不看他脸色啊。”
“哎呀,你心气儿真与各别不同啊。”
苏信春气白了脸,“你们难道不想吗?”
“你也别眼色不好,做了世子房里的人,富贵着呢,别人巴不得的!”
苏信春咬着牙,“我不做那样的人的小妾。”她的鼻子冻红了,现在眉头拧起来,整张脸像是笔墨描出来一样明丽。
“心气儿高!那做王爷房里人?呵呵,王妃可是一层天啊。”
苏信春生气地不理睬她们,扭头往里走,又被叫住:“安常大人应许要来,王爷这几天高兴,你有空子钻的!”苏信春头也不回地走开,檐下的人笑作一团。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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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宝嘉郡王府大摆寿宴,官、爵齐来。这天清早落了层雪,到中午停住,天色明朗起来。
宝嘉郡王从早上就表现出沉稳的快活,容光焕发,对待下人更加和蔼可亲。临近中午时,安常大人迟迟未出现,宝嘉郡王仍能保持这种温和风度,和平襄郡王谈论新施政策。没人看出郡王那种愠意的焦虑,他时常微笑,无意地把眼转向堂口,他知道那人来了门房就会通报,可是现在他不相信自己的门房,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珽世子同友伴在后花庭玩仆射。他和季良世子不讲话,今日周世律值班,没有来,季良世子早早退出来去正堂坐在父亲身边。
安常大人比瑞王爷还迟来一步。
季良世子跪坐起来,伸着脖子望门口。
安常大人在厅门口脱下白色狐裘披风,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那是他的侍婢,气势大方温绻。
这个安常大人很猖狂,他只向瑞王请了安。他坐在瑞王对面,靠在椅背上,姿态上雅。季良世子盯着他看,心想:安常大人可能带病而来,脸色苍白如薄纸。
侍婢把锦毯盖在安常大人膝上。
苏信春在茶房里等了一会儿,一时要不到景珽世子要的顶银针。这儿实在太乱了。
管事领来两个陌生的姑娘,她们穿着讲究容色端丽,在茶房走了一圈,管事说:“这儿忙了些。我单独为姑娘安排个厅子怎样?”两个姑娘点点头,随管事去了。
苏信春问旁边的人:“这是干什么?”
“安常大人不愿意喝咱府里的茶呗。”
苏信春觉得不可思议,竟还自带家里煮茶的姑娘,这个人也太讲究了些,显得虚浮可笑。苏信春走出茶房,绕到前堂去,她趁递茶的功夫,站到屏后朝里看排场。
“哪个是安常大人?”她把头摆来摆去,有人拍她的肩,“小心让人抓到。郡王下手的那个。”
苏信春望过去,有些被吓到。
那个人实在年轻,那张脸孔几乎和景珽世子一样青春鲜活,然而,细看起来,就会陷入这张脸的美丽与魅惑之中。果然词里唱的一丝不假,甚至,苏信春觉得,词的华丽比起安常大人的姿容,前者还要匮乏些。
他坐在那里,带了些慵倦,然而身上气度很好。别人说他出身贫贱,却不能从身上看出一丝一毫来。一种庄严、神秘、高雅美丽的气息像是气流从他身上随时随地流泻出来,让人难抑惊叹。
此时,涓细的乐曲被一阵喧闹声掩盖下去。是景珽世子带着他的玩友进入大堂了。其实景珽世子几个动静并不大,只是大堂里太过宁静了。
安常大人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现出一丝微笑。
景珽世子在宝嘉郡王的示意下,离了同伴一桌,走到父亲跟前。他注意观察父亲的脸色,打算找最佳时机跟他说兴建猎场的事。景珽随时可以说,因为宝嘉郡王现在非常愉悦。
“去见过安常大人——安常大人,这就是景珽,不大长进。”宝嘉郡王遗憾地说,安常大人一笑,宝嘉郡王的遗憾成了一种自矜自傲。于是他的脸上现出真正的哀愁来。景珽世子走到安常大人跟前,行了礼,安常大人伸手虚托了一下。
“世子礼过了。”
景珽世子一直盯着安常大人的脸,他想见见这“态自妍容自华”的男人到底有何神形。对上安常大人深色的瞳眸后,景珽世子原本笑嘻嘻的神色一扫而光,脸上唯剩了困惑之色。
“世子真是姿容俊俏,举止风流。”安常大人微笑地转向宝嘉郡王,宝嘉郡王温和地笑着,眼睛很快扫过宴厅。厅里每个人都像是干着自己的事,没有发现这边安常大人和景珽世子讲话,也没听到安常大人那句不算恭维的夸赞。而事实这边的动静全落进他们的眼里,甚至安常大人嘴角扯一下,他们都辨其中意味。只有瑞王,坐在安常大人对面,直视前方,面容简单毫无表情,在安常大人笑起来时,他的眼里才闪过一丝灰线。
“来,这边坐。”安常大人扬了扬手,宽袂扫在身边的空榻上。景珽世子望了望空位,又望了望安常大人,再一望父亲,忽然感到莫名的激动、不安的情绪扯到胸口,他不悦,便抬脚走过去,挨着茶台坐下。
安常大人的气息随着涓细的乐曲流淌在他身边。他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世子贵庚?”
“十五……回安常大人。”
“都学习什么?”
“前几年学了《出兵》、《成战》、《国策》、《新语》,近时在念《修齐》,也学些拳脚功夫。”
“目标性很强,是要立名战戟的——王爷,世子出来行走了么?”
“小儿才浅,尚从师学未满,春试参考,看他造化了。”
“是时候了,理应早做功课的。”
宝嘉郡王像是一个厨师正做出一道无与伦比的鲜汤,兀自满足地笑了,他说:“大人高见,还望景珽不负大人今日训导。”
安常大人淡然一笑,没有接话。他看着景珽,不带品赏性的,如看掌中茶盏一般。然后退下腕上的玛瑙,放到景珽世子手上。这样一来,大家不能当做没看见了,安常大人此举证明景珽世子是一个人物,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景珽世子退到自己的席位上,几个人便闹着要看玛瑙。
“什么呀,够寒碜的。”陈旭将手链掷给身边的周重修,“这不值说,只是他送这个给你什么意思?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们没说什么。”景珽世子伸手去接玛瑙,却让周毓聪抢过去,“珽哥不是不喜欢安常大人嘛,这个就给我了吧。”
“胡说,我才不稀罕这个,只是当着我爹的面,我不得不接了,给我。”景珽夺过来,塞到囊袋里。他回头看了看上座的安常大人,继续喝酒。
宴未央,落起了小雪。安常大人手抱暖炉,脸孔却尤为苍白。他像是疲乏至极。身后的真儿姑娘握了握他的手,“这样冰!大人您怎么了?”
“我们回吧。”安常大人烦闷地说。真儿递上一杯温酒,劝他:“喝一口,暖暖再走。”安常大人就着她的手含了半口,站起来。
“王爷,臣身体不适,请辞了。见谅。”
半席的人站起来,宝嘉郡王见丫头已经给他披上大裘知道他必走,只是虚留一声,站着看他离席。
外面寒气凛冽,雪雾渐大。郡王府的外院特别寂静冷清。真儿打着伞,差点滑了一跤。
安常大人忽然站住,他打量周边的墙,年轻美丽的脸像是上了蜡变得虚无。
“大人?”真儿叫道,安常大人侧过脸来,看见身后的少年正在作揖。
“安常大人,让季良送您几步。”
“季良?”
“家父晏田王。”季良世子额际盗汗,他太紧张了。
“原来是季良世子。”安常大人伸出手,像是要拉季良世子的手,可是没有,他承了几片雪,垂下手。
“你也同你父亲回阳京了?”
“季良一直在京城居住。”
“是这样,我疏忽了。”
一行人行走行说到大门。安常大人叫住他,“世子就此止步。”
季良站住,可是他又跑上前去,“季良扶您上车。”
安常大人惊异地看着他,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上了马车。他突然对他笑道:“雪中不可多停留,世子回去吧。”
季良世子仍旧站在雪雾里,看马车消失。
“大人,真这样冷吗?”到安常府时,真儿担心地问。安常大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很冰。”
“您是昨夜受寒了。看今天都落雪了,昨夜却还不让我点炉火。”
安常大人没说什么,下了马车。门房有人报说李大人在茶厅等候多时。安常大人没有回应,似乎认为这与他无关。他的脸色比在郡王府时还要煞白无色,虚弱无神。
安常大人直接进了寝房,没有去茶厅。
李居恒清早就来了,昨日安常大人吩咐让来的。他等了三个时辰,没离开茶厅半步,即使听说安常大人去赴宴,不会很快回来,他也不焦不虑地直等到安常大人踏进茶厅。
“大人。”李居恒行了跪礼。虽然安常大人屡次说免了这种礼,他仍毕恭毕敬地跪在他身前。
安常大人身着便服,也没束冠,在李居恒面前行为并不太拘谨,自我约束得少,脸上的气色也平和轻松许多。于是一种智慧的美完完全全显露在眉间。这就给人一种随和亲切之感,与平时的浮华判若两人。
“去后面吧,来。”安常大人穿过茶厅,沿着西偏廊进入**矮阁上。李居恒对安常府比安常大人的任何一个卿尚都要熟悉,这个园里种植的草木名品,他可以一一举例出来。他恭顺地跟在后面,年轻的脸孔染这几许沉稳的欢乐,眼里有光彩。他从见到安常大人就精神矍铄。
他十七岁开始跟着比他大两岁的安常大人,后者当时刚被授为安常,在春试里前三甲不选偏要了名次纳后的李居恒,原因是什么他至今仍然不知。父亲虽然是一品文正,但一直谨慎耿直,并且和许多资深大臣一样不喜欢安常大人,确切地说,不喜欢安常大人的年轻。李居恒凭着少年天性跟在安常大人身边,认真严谨地办安常大人吩咐的事,安守卿尚本分。
荷塘边的矮阁里已有暖热的酒和菜,暖炉很盛。侍仆俱站在廊道另一头。
天气依然阴沉,雪是已经停了,塘里一片坚冰。李居恒想去关窗,安常大人阻止他。
坐下后安常大人没有讲话,倚在椅背上,目光散散地投在栏外的湖面,精神恍惚。
李居恒担心他身体不适。他的体质向来弱,除了外表年轻外,似乎一切都有颓败之势。很难想象两年前他的剑可以贯入胡道方的胸口。
“您赴宴去了?”李居恒微微一笑,带些歉意,觉得打扰他了。
安常大人转过脸来,没有叹息,只是皱眉,显出累乏的样子。李居恒发现他不愿意谈这个,思索着转开话题,不想安常大人开口了:“很好的宴,可惜了你没去。”
“大人,您气色不好。
安常大人眼中闪过阴霾,他说:“这一趟下来,我可算明白自己的价值何在了。”
李居恒不能接话,他有些不安,怕这种情绪传给对方,忙灌了一杯酒。现出年轻活力的神色。
“大人,开春的军锵会沙球赛,您会去吧。瑞王那样的年纪也争这份活力,您别输他。”
安常大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容色缓和下来。
“婷妤小姐的身体怎么样了?”
“仍旧这样。您这样关心她,她会开心的。”
“令妹这样的才气品性……可见世界还是不公的。”
“大人切莫为此事烦忧,婷妤她并不自扰。您知道吗,太使大人遣人来说年后就要迎婷妤过门,您说他是什么意思?”
“他急于攀求,令尊不会应允的,放心吧。”
“家父正是这个意思。婷妤病体虚弱,我们是不会放她出去的。”
至暮色降下,李居恒起身请辞。安常府管事奇善走近来。
“大人,周世律大人请见。”
“什么事?”
“说是阳京府呈上了一份公文,是土地案权。”
“必要入夜来报吗?”
“宝嘉郡王府世子是当事人。”
安常大人看向李居恒,说:“我乏了,你去看看,明日再呈给我。”
李居恒行礼出来,在前庭大厅遇见周世律。他是骑马过来的,鼻子都冻红了。李居恒倒觉得不可思议,王爵子弟有这样的责任心。或许事关宝嘉郡王府,亲系之虑也不一定。
“安常大人身体不适,我们先理理,倒好?”
周世律好似叹了口气,“案子严重,阳京府不能处理,便上呈了。你看看。”周世律把公文递给李居恒。李居恒看了只是说:“怪不得呈上来了,你认为怎样?”
周世律洞明一切似的笑起来,“一切看安常大人了。李大人放心,我不会去通风报信的。”
李居恒脸红着,收好公文。两人一起出了安常府,一东一西策马而去。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2410 18:29:00 字数:2490
苏信春深夜难眠,次日天不亮就醒来。她的心绪不能平静,走出房外,让寒风冻了个激灵。
昨日那样热闹,仅仅几个时辰,又是一片荒清模样。苏信春真正明白了郡王府的悲凉之处。在广济府,人与人之间以利益构架,而在这里,政治皇权中心,人的层次异常明晰。元统帝继位来就重官轻爵,因此,无论府邸怎样鼎铛玉石,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苏信春明白这层之后,就异常郁闷。她觉得自己遭了欺骗,一时不能接受这场颠覆。再者,那个最有权势的人却是少年轻浮模样。他是怎样从底层上去,越过世子郡王之类,站到顶端的?相比起来,景珽世子之流可以少走许多艰苦路,而没有一人能取下安常之位。她苏信春要有多少沉沉浮浮的年岁才能翻越呢。
苏信春难以忖想。
“信春,你不舒服吗?怎么从早上到现在都昏昏沉沉的?”有女伴问她,苏信春恹恹地坐下来。
“人到底能聪慧到什么程度啊?”
“呦,这问题真叼。有人说世子聪明,有人说他痴,你说怎样?”
“你真对世子不敬啊,怎么暗地里这么说他?”
“你不也‘他他’地指。信春,你看见没,昨天宴上的?”
“什么?”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