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解释:“哪里的话,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况且医生也说脉象虚,万一不是了,岂不成笑话。”
浸月说:“所以我们今天专门带了殷大夫来瞧瞧你。”
殷大夫这时也说:“魏家夫人请把手与我。”
心月很自然地右手绞帕,放在胸口,那被她妹妹平日里称为“鸡爪”的左手柔柔一摊,耷在床沿。浸月看在眼里,这些个娇弱的姿势,在以前的心月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现在这些妇人之态,她做的是相当到位。把一个呆呆板板、其貌不扬的姐姐改造成这样,魏子书功不可没。看来,在一个各自心有所属的无爱的婚姻里,两人已经飞快地进入角色了。
过了会,殷大夫起身对众人说:“是喜脉无疑。”
心月脸上露出了理所应当的幸福之意,浸月心里开始隐隐地讨厌她这样的表情。
又过了几日,宁馨从老家回来了,一进屋就“诶呦诶呦”个不停。
浸月用东安的语气说:“宁馨姐姐,何事这么感慨,可是路上捡到宝贝了?”
她神秘兮兮道:“回来时遇到个死人,有人看见是官兵们扔出来的——之前大公子不是说圣上被刺吗,估计八成就是这个人。”
原来,城楼外有个被折磨了数十日之久后抬出来的男尸,路上人见人忌。宁馨从那里经过,明明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结果心悸到现在。
浸月也被她的语气弄得兴致大发,问:“啥样的?”
宁馨比划道:“没细看,反正都没人形了,就剩下一团血骨肉,黑糊糊的,诶呀妈呀……”说着她就搓起了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算是社会丑闻,最适合于此事不相干的人们相互交流信息后,大发议论和感慨,浸月啧吧几声,说:“哎,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留点人性,把人搞到这步田地,我看那些用刑的人太不地道了。”
“可不是吗,据说罪都没定,直接拉去往死里整,就像当初咱们相——”
宁馨没说完,浸月就知道她想起府里那次用刑,赶紧给她使眼色,没想到旁边干活的东安这时抬起头:“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的?”
“北城门外。”
北城门外,夜深人定。
三个人影正在树丛里拉拉扯扯。
有人死死拖抱着一个人,用压低了的男声切切劝道:“他已经死了,你去又作甚?”
还有个女的,跪在地上抓着那人双腿求道:“是啊,万一他们有人守着,我们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听了这话,那被拉住的人停止挣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常悲戚的嘶叹,抱着他的男人这时扑腾跪倒,沉声道:“连甫生死得冤烈,也是告诫我等绝不可再出差错,否则功败垂成!”
那人看了脚下跪着的一男一女良久,表情复杂,看得出内心心绪起伏得厉害。
白月如玉,照映着他孤独的背影。
这几日,在源家门前络绎不绝给源宗泽说媒的媒婆们成了龙沽城一景,大概是旁人都把宝押在了他妹妹要入宫为妃这个乐观的预测上,只是苦了他们家扫地的家丁,每日必定清理源府门前石狮子、前院桂树下和会客厅座椅四周的瓜子皮数次,皆是唇皮薄利的媒婆们排队之余,三两凑对儿,聊人生谈理想的副产品。浸月有些后悔那天跟他闹了脾气了,因为爹爹根本没去凑这个热闹,只是若有时无地督促一下她的宫选培训进度,她开始对自己的婚姻去向感到惶恐。
再之后,宫选如期而至,等因着父亲的品级,免去海选,直接入宫内甄选环节,果真用到了于麽麽前几日教授的几样,浸月无意争艳,发挥平平,毫无做作和刻意之嫌。
几日后,结果出来,当年的倾国夫人,如今成了凤仪天下的华贵妃,一时为天下人热谈,可就在这个大喜的消息传来之时,源定延却病倒了。
爹爹疾病,女儿自不宜出嫁,皇帝眼看着自己亲封的贵妃入不得宫闱,几次三番遣人探视,不惜赏赐名贵御药,只盼着这位老爷子赶紧康复。不想,源定延的病毫无起色,一拖就是一个多月,连朝事都是在家中完成,每日奏折由源宗泽上奉,终于,皇帝以探望老臣之名,踏进了源家大门。
之后的一个大清早,宫里来了使者到相国府,浸月因为前夜无风,发了一身的热汗,在微微中暑的状态下被宁馨和东安从床上捞起来,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晕着头、闭着眼洗漱穿戴梳理一番,由人领到厅堂,爹爹、夫人、大哥,月白全部在场,对着大门跪着侯旨,足足一个时辰,好容易等来了,就听太监念道:“事天承意,寰宇昊命……”
正午的阳光耀眼之极,照得浸月昏昏沉沉,她本来文辞不佳,听不懂诏书中的阳春白雪和圣人典故,最后终于听得“钦此”两字,松了口气,木呆呆望向爹爹。
江浔上前亲自扶她站起来,用并不喜庆的声调道:“浸儿,恭喜你,成了贵人。”
浸月摇摇头,满眼只有那明晃晃的黄色,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殆尽,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软软倒下。
于麽麽面部严肃之极,满脸朝下的皱纹,引领着浸月入宫。
云阶捣天,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一片浮云飘过,白茫茫不见事物,麽麽的手松了,待浮云过后,竟是到达了光明殿前。
正欲踏入,听见有女子无邪笑语传来,声音很近,四顾不见人影,疑惑间,她忽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个男人,正端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再抬头,看见源重阳站在他身后,巧笑倩兮,快乐无比。
她不知所措,转身欲跑,却听见身后的男子大喝一声:“相府江氏,你已是我赐封的贵人,欲遁何处?!”
她一个灵激醒来,屋内墨色沉沉,知道方才是梦,伸手扶住微微发悸的心口,感到身旁宁馨的手摸索着,轻轻握住了自己的腕,立即,眼泪顺着两侧眼角,无声无息的流下。
“还是选上了,不是吗?”浸月哑哑地开口,声音空洞。
“这是小姐的命,也许不是件坏事。”
“呵呵,不是件坏事。”浸月干笑两声,更多的泪流出。
“东安也常常这么说,命就是跟你对着干的东西。”宁馨说。
“说起东安——”浸月强打起精神道:“我走之后,你们要相互照应。”
“恩,会的,你放心。”
“如果是把你许配给他的那种照应呢?”浸月不看,只想象着宁馨听到这话的愕然之情。
“我不知道。”宁馨的声音微微发颤。
“嫁他,可能是委屈了你一些,没关系的,我只是提提而已——如果你觉得还能将就,给我说,我会在入宫之前,改了你和他的奴籍,再给你们置个家宅,哎,或许这也来不及,不如我先给你们些银两,东安无家可归,你们可以回你老家崎关过日子……”
一向大喇喇的宁馨开始抽泣,浸月不再多说,晶亮的眼珠盯着床帏,一直到天亮。
第二日,宁馨就郑重地表示:愿意脱了奴籍,和东安在一起,至于在哪里安家,由东安说了算。浸月终于露出了这几日难得的笑意:“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就已经打算得这么远了。”
东安知晓后,也同意这门媒,并提出几点要求,一是无须置办家宅,二是婚事要等到小姐入宫后再说,并且强调在这之前,他们都还是小姐身边伺候的人。
似乎是了无牵挂了,浸月心想,此生富贵至斯,先是相国爱女,又成皇帝“爱妃”,却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选择,真可谓富贵不堪,而宁馨和东安两个,虽是人微命贱,却是实实在在的越来越好。她做不到红拂夜奔,也没有夜奔的对象和身手,虽然满脑子都是和这个时代不相符合的伦理标准,甚至还幻想过女尊,无奈还是不得不在极其清醒的状况下把自己的身体灵魂出卖给这个万恶的皇宫,一想起那些“后宫”和“宫斗”场景,她就恶寒。
对于爹爹,浸月是极其怨恨的,认为他乱点鸳鸯谱,生生拆散了他和魏子书的姻缘 (至于子书是不是这么想,就另当别论了),嫁走了姐姐,却把自己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后宫,和一个残疾的,根本不爱自己的皇帝结合。
进宫前一晚,江浔终于和浸月谈了一次,大意是他对不起她,但实在事出有因。
“浸儿,人算不如天算,爹爹不怨你怪我,以后万事靠你,切记谨言慎行。”江浔临走时缓缓起身,似有千言万语,浸月看得出他的内疚和苍老,却狠下心,对爹爹一句离别的话也未说。
第11章 宫深莫及天下事
入宫一个月之久,缄治帝根本就没有到过她的住处一晚,浸月多方打听,才从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成为贵人的原因。
那日皇帝亲探源家老爷子,足足呆到第二日清晨才赶回宫中,事隔几日,源定延的病奇迹般好转,代女奏请圣上,要求其以贵妃身份入宫继续养育国菊,为寰微永葆国泰民安。这也就是说,源重阳其实是入宫修行,而圣上居然批准了这个荒唐却又冠冕堂皇的请求,但鉴于此等举措致后宫有名无实,故加招一名一品官员之女。今年有女参选的一品官员仅源定延和江浔二人,浸月无可争议的,成为了这一位。
联系皇帝和源重阳的关系,她觉得这一系列决策相当古怪,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次玩弄权术的结果,所以每天都在思考爹爹、源家和皇帝的立场,只恨自己以前没有好好关心一下国事。
这日,她在湖心水榭闲逛,见到了姝嫔,那个当年和自己玩闹,还被自己弄哭过好几次的魏子姝,以前长了双和他哥哥一样的机灵大眼,稍稍张开一点,就显得很圆,被浸月戏称为“惊吓眼”,现在看来倒显得有些长了,举手投足间,也早已脱了稚气。
两人都是多年不见的,话题只得围绕着子书和心月,偏偏这是浸月最不愿触及的,她随意敷衍几句,便无话可说。
魏子姝不想冷场,又道:“你来以后,有没有去过见源贵妃?”
浸月说:“怕迷路,不曾去过。”自从她入宫以来,因为抵触情绪变得非常自闭,她自己体会不到,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沉默寡言,成日里不与其他人亲近并且受尽皇帝冷落的主子,不过,碍于她父亲的地位,没人愿去主动招惹她罢了。
魏子姝好像是来了兴致,道:“不如一同前去,我与你们俩个分隔多年,如今却是齐全了。”
两人到了源重阳独居的九华宫,这里原是源重阳的表姑姑,已故尚贤礼孝太后所住,闲置多年,如今改成她的寝宫,专供烟火国花,看门的小宫女见到生人,眼里闪过一丝戒备,转身进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几个太监来说贵妃正在诵读经书,把她们带去客厅等候,茶水喝了两轮也不见人来,浸月问身边伺候的:“贵妃为何还不见出来?”
那人摇摇头,一副路人甲的呆滞表情,浸月干脆起身去看。
刚踏出门槛,就看见一抹明黄衣角消逝在围廊拐角处,她揉揉眼睛,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皇上也来了?一回头,差点碰上一个身体,定睛一看,子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这时候站岗的太监跑来,让她们回厅内等候,浸月问:“刚才我怎么看见——”
话没说完,就听子姝道:“麻烦通告贵妃娘娘,我们不等了。”然后轻轻拉了浸月的手离去。
路上,浸月说:“刚才在九华宫,我好像见到了皇上。”
子姝道:“九华宫本是宫内净地,皇上去祈福,也是正常。”
“你也看到了?”
子姝眼看前方,不置可否。
时值多雨夏季,正是南方澜江水暴涨之际,今年朝廷特地拨了款项,提前固堤筑坝,不想洪水提前到来,冲走新堤,澜江水决堤千里,淹没沿岸数百里农田人家。
不少难民北上逃往龙沽,皇帝命令关闭城门,每日向城外定时投放救济斋食。无奈难民越来越多,每日一到发放之时,城门下定会人海云集,踩踏拥挤事件不断升级,灾民怨声载道之声不绝于耳。后来改成一天数次发放,仍然不能解决问题。
这时江浔和魏长甄联名上奏,要求开城接纳灾民,但在如何接纳的问题上出了分歧。江浔主张发放国库的一部分,解民之急需,魏长甄则谏言,国资不可轻动,应发动城民同舟共济。皇帝采纳了后者,命全城官员百姓开放家门,收容流离失所的灾民,力求灾民与居民同吃一锅、病痛有医。
消息放出去,自然响应者寥寥无几,没有哪家人愿意挪出块地方,让陌生人白吃白住。魏家身先士卒,一天就接待了近百位难民,这些人有的挤在柴房里,有的干脆在院中搭起简易帐篷,幸好是夏天,早晚好过,偌大的魏府,一时成了人口密度极高的集市,白天里人头攒动,除了伙房,哪里都是一堆一堆的。城中百姓们对这位国子监的做法表示敬佩,但绝大多数的富商、朝员仍是毫无动静。
城外灾民不见减,终日蜷缩或游走在龙沽大街小巷间,救济粮不够,时有人打家劫舍,居民们好不心烦。物价膨胀,粮菜药物成了奇缺资源,这时,新平准令丞魏子书粉墨登场,规定了特殊时期的特殊物价,一块银子可换一斤大肉,或五斤大米,或十个鸡蛋等等。
这无疑是给正处于物资短缺的龙沽城的一个沉重打击,但魏子书同时又规定,若在家中接纳灾民者,将按照灾民人头计算,发放全数皇银银票,真正的皇银需得存入永亨钱庄,待物价稳定后,才能取得。这便意味着,某户居民,收留一位灾民二十天,可能花费十块银元,日后他们便可获得国家补助的十个银元,而且这是个银元花在物价稳定的时期,便可以买五斤大肉,或十斤大米,或三十个鸡蛋。而永亨钱庄背后操控的,和朝中大农司的人密切相关。
政策一出,城里的商人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手头的钱财保值,便开始囤积灾民,有些积蓄的富农见此事有利可图,又属积德行善之举,也会收留几位在家中。一时间,颇有些各家各户争相散财的风气。
待此风潮降温后,魏子书又代大司农宣布,城郊荒地可按市价八成论亩卖给私人营用,买者可享有二十年不赋土地税之特权。很多澜江富商没了家园,都愿意花大钱在京都买个一田半亩地,竞相解囊。这消息甚至吸引了晏阳、落川和崎关的有钱人,因为人人都知道,天子脚下一席地,胜过家乡三间房。
缄治帝这几日盘点库存,除却囤积多年的陈粮旧米被卖了个精光外,银库只消耗了五分之一,这与在往年的洪涝灾害中消耗的钱财相比,实在是很少了,且看城内外官兵检验把持,灾民居民其乐融融,好一个天下大同,不禁对魏长甄父子另眼相看。实际上,永亨钱庄的库存在国难期不仅不见消减,反而激增了几成,放粮售地的是皇帝,收钱的是他们。
皇宫远比民间会奢侈、爱奢侈,上月当太监报月赏的时候,浸月除了钱数以外,其余珠宝珍玩的名字噱头一个都记不住,这个月因着水涝的关系,内宫里各位娘娘的吃穿用度也裁减些许。她倒是毫不介意,保持轻度富裕已让她满足,再多了,只觉得内心不安。
日入时分,暑气渐渐消散,一种熟悉的夏夜的味道悄悄跑出来,日光还未全退,天空发着墨水蓝,这时候,应该是小鸟归巢、灯火初上吧,各家人开始准备晚膳,宁馨会跑来给她嘴里喂一块厨房里卤的熟肉,自己也吃,名曰“开胃”,东安有时候也在房间,懒得点灯,借着暗淡的光线把脸贴到书上,硬要看到看不见为止,真像个好读书的公子似的。
然而此时殿内却格外的黑,黑到让浸月感觉有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正丝丝蔓蔓地缠住她的心。执勤的宫女六儿过来,见屋里黑灯瞎火,伸手点好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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