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月还要问什么,远处传来了一个妇女的叫唤。那孩子立即“哦”了一声,端起放在地上的小竹箩,向他妈妈那跑去。
“在干什么呢?”妇女等孩子跑到自己跟前,抹了一把他头上的汗。
“和一个姐姐拾鱼虾,你看我的箩箩里,好多的虾米哦!”
“呵呵,彤彤今天的功劳真大,晚上回去我们做海鲜汤。”
“好啊,娘!”小孩子一蹦一跳地走着:“哦,对呀,娘,刚才那个姐姐捡到一个手指头,我把它扔进海里了。”
“嗯,做得对。”那个妇女搂住她孩子的背,回头看了一眼浸月。
第36章 空穴来风风起浪
浸月回去,把自己的手反反复复地洗了几遍。
晚上躺下,想到东安的身世,则更为焦恐。他曾经对自己毫无保留地说起自己的母亲是侉仡人,不知有没有向他人透露过,万一在她出游的这几日,有人查出了什么来,他会不会出事?还有他刚刚即位,除了即位亲信外,在朝中毫无根基,万一晏阳这边的人不满他的政令,起义谋反怎么办?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定,招呼五儿来,叫她通知同行的人收拾打包,明日返京。
若说离京时,她还抱有一丝怀念和感伤,那么现在在回京路上,她可是对那片海再无好感,而且总认为东安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于是叫赶车的快行。五天的路程用了三天便到了,东安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回来了,下了早朝便去看她,她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放心。
“还以为你会一去半个多月,不想十天便回了。”见到她,他甚是欢喜,问:“听侍从说撞见死人了?”
“嗯……”她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通,然后问:“除了我,你有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你是侉仡人?哦不,你母亲是侉仡人?”
“没有。”他摇摇头:“这事,大概只有我皇祖母知道,我小时候,母亲没有瞒我,但也交代过不许外提,当年抓进皇宫的几个侉仡人,也早都死了。不过,即使我不说,明眼人,经历过那一段的,怕也能猜出个三分来。”
“那就好。”猜又如何,反正都死无对证了,她问:“那你可知晏阳人为什么对侉仡族如此仇视?侉仡族的人到底在哪里招惹那些渔民了?”
“说来话长。”他目光稍显黯淡,表情上写着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其实,你说话也不必拿捏着,我是侉仡人,也算五洲人,你怎么叫我都无所谓的——反正,我知道你并不在乎。”
“我是不在乎。”她靠上他胸膛。她自己都是个心灵残缺的人,又怎会去在乎这个。
“那个问题,想好了吗?”他搂住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的态度问起,感到浸月本来柔软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他的呼吸也不由得屏住,
“想好了。”她说了一句,而他紧张得问不出下一句。
“我决定,留在这里,做你的皇后,你的妻子——等你哪天不要我了,我就出宫去告诉那些渔民,说你的侉仡人,要他们来抓你,嘿嘿……”她的脸挨着他胸口,口齿不清、半开玩笑地说出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摆直了她的身子,让她的眼睛对着自己,语气里满是惊喜和不信。
“我说——”她撅起嘴,故作严肃的脸上掩不住浓浓的笑意,重复道:“我决定,留在这里,做你的皇后,你的妻子——等你哪天……”她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搂过去,隔着衣服,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浸月,浸儿!”他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我怎么觉得,我这一生,便在等这一天!”
知道他会是如此高兴,她不忘提醒:“可是,如果你还要娶别的女人……”她话又没说完,就被他再次用力搂住,听他道:“不会的,我说到做到!信我!”
她无声地笑,两个人的快乐是如此有感染力,她内心由衷地喜悦,是一种充满希望和力量的感情。“什么时候想通的?”他问。
“离宫之前。”
“那时便想通,为何还要离开?”
“想看看离开你,我的想法会不会变,也顺便跟我的过去道个别。”
“哎!”他浑身放松地长叹一声:“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留与不留都有自己的主见,听你做下这个决定,我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微微笑着摇了头,道:“东安,不要这么说,你也被我难为了,不是吗!我想通了,我真的好喜欢你,离了你,我就空虚不安。我没有给你承诺的时候,你就愿意为了我承受大臣们的压力,你不说,我也知道,所以我不再逃避了,让我们一起把这个后宫的规矩破一破!”
“恩!”他又有些激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头去找她的嘴唇。
林花香几许,软玉……
“等等!”两人亲热戏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时,浸月忽然满怀歉意地说:“我这几天,不方便!”
“哦?哎!”他失望了一下,又立即说:“不要紧,好好休息。”
“恩,四十多天了呢,这次终于姗姗来迟。”那日她淋了一夜的雨逃离皇宫,正好是身子不爽利的时候,从那以后,向来准时的例假,变得不规律起来,要么来的勉勉强强,要么能隔着一个半月不来,来的时候还会痛上个一整天。
“你底子是好的,就是那次逃出宫把身子伤了,我叫御医给你开的药,你可有坚持服用?”他关切道。
“吃着的。咦?你怎么知道我身子底是好的?”她问。
“我好歹也伺候过江大小姐一阵子,这些事情能不知道吗?”他说得毫无做作之嫌。
见他又提当初的事,浸月不吱声,内心五味杂陈中带着些暖意。
“都过去了,那是我的命,我真的不介意,你也莫再介意。”他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一边安慰她,一边替她解了衣带,道:“上床歇息吧,这一趟也够劳累了。”
浸月这天觉得有个什么事,从早饭开始冥思苦想,一直到过了午饭,才猛然间喊出来三个字:“寻脂宫!”直觉告诉她海边遇到的那个字条并不会带来什么好事,但她对那张字条后面的故事颇感好奇,至于这个寻脂宫在哪,她并不清楚。下午游荡在宫内,状似闲逛,实则是暗暗记下各个建筑的名称,打算之后挨个深入探寻。
就在一座显得略有些灰头土脸的院落里,她再次碰见了正坐在一处石台上的魏子姝,这个前日里还略有些凌厉癫狂的女子,如今看来毫无生气,年纪轻轻的,眼角和嘴角的弧度,竟都是往下去的,不会是受了什么折磨和苦日子吧?她对她说不上恨,此番见着,对她的感觉也只剩下可怜,刚想上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边的子姝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也不管是谁,直接从石台上跌到地上,硬生生跪下便说:“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
浸月见她整个状态都不正常了,只得轻声说:“没事没事,我不罚你,起来说吧。”
她又磕了几个头,才停下来,又大喇喇坐在石台上,好像自己便没事了一样。浸月也坐下来,挨着她,说:“子姝,你怎么了,有人对你不好吗?你给我说说,我好替你做主。”
“啊——”她拽着一缕没扎好的头发,抬头研究了一下浸月,表情开始变得委屈,但马上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道:“不,没有人对我不好,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去跪。
她一把拉住她道:“莫跪了,别怕我!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一件事!”
她听到命令,马上端坐做好,认真看向浸月,浸月问:“你在宫里这么久,可听说过寻脂宫这个地方?”
她把手里那股发梢塞进嘴里,使劲咬咬,然后又吐出来,舔顺,再吃进去,如此这般几次,终于想出了答案,高兴道:“哈,就在这个宫殿的后面,我还进去过,不过,现在怕是进不得了。”
“如何进不得?”她没想到子姝真的知道这个地方,紧追着问。
“进不得,就是进不得……有男人……在门口……”
“是侍卫还是太监?”浸月提示她。
这时候子姝的脑子又犯开糊涂,不停地说:“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
浸月看她的样子,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叹了一声,向这个宫殿的后面绕去,身后魏子姝的游离的眼神也渐渐聚拢,目送她离开。
寻脂宫隐没在一片长满常青藤的宫墙后,不走到近处看,便不会认为这墙后别有一番洞天。她偷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几个太监,悄悄原路返回。走出来,绕着外围的墙细细观察了一通,发觉这里其实是皇宫的宫殿群的某个角落,只有一个进出口。她来皇宫其他本事没长,爬墙这技术倒是较以往颇为娴熟了,略思考了一番,便去找垫脚的板砖,不想却意外发现墙角处有一堆杂物,正好够她垫脚,于是赶紧翻过了墙,刚一跳进院子,就瞥见一个人影从回廊的拐角里走出来,她一个躲闪不及,直愣愣撞上走来那人。
“宁馨?!”
“二小姐?!”
二人同时惊愕出声。
“不——你不是她!”浸月当即捂住了口,转身便逃,却不知逃向何处。
“二小姐不想认我吗?”背后传来宁馨的声音。
她停下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二小姐真的不想认我吗?”
她知道再也躲不过,声音颤抖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宁馨惨然一笑:“此话略长,不如到室内一叙。”
屋里所有陈设皆精致而贵重,弥漫着苦药味,宁馨脸上也如浸了药一般,透露着丝丝苦楚之情,语气却是平和:“我倒是万分没想到会在此见着你,定是有人不安好心,放风与你,才使你寻到了这里。他还是心太软,没下狠心把我撇开,不然,你我也再不会相见。”
“你嫁给他了吗?”浸月不敢看她。
听了这个问题,她长长地“呵”了一声,语气里掩不住的自嘲与悲凉,才道:“你说呢?你入宫为妃不久,我便跟他脱了奴籍,办了婚事,连酒席都没摆。我建议他北上去我老家,他却不肯,且态度坚决,刚巧赶上水灾,我们就继续留在西厢院里照顾灾民。”
“他既娶了你,为何还要与我……”浸月心痛难耐,委屈自言道。
宁馨无限惆怅道:“其实,他是自打被你救起,就看上你了,后来的那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偏就你没知觉。洞房那天,他说可以和我做名义夫妻,让我仔细考虑,我当时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只想一门心思地跟他过日子,于是便从了他,心想日后总会让他喜欢上我的。”
“你们已有夫妻之实?”浸月觉得自己的心被抠掉一样难受,她自认为没有处男情节,却还是极其在意这方面的事情,哪怕是在自己之前。
“如何没有呢?”宁馨说:“哪一个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女人!你若不信,去看他脖那枚红痣,以前给他换药时,是长在胸口的,那之后,便移了位置,跑到了脖颈正中,他对我说,当年他祖父便是这样,这是跨代相传,而我那时又哪里知道,他祖父便是‘永继’帝……他是个好人,也是我所见到的最漂亮的男子,我就这样傻乎乎地跟了他……得了他的恩,却不得到他的情,后来,他几乎要成功了,在净蟾庵遇见了你,心里便再也装不下我,直到现在。”说到最后,眼泪连成串从她眼眶中滑落。
“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你的事。”浸月的声音细若蚊吟。
宁馨咽下一口涌上喉咙的悲愤,道:“那么你可曾向他问过我?!没有,对不对!当年,是谁开口让我嫁给他,又要提前操办我们婚事的?!我打小儿进府,伺候你八年,待你比见待我爹娘还亲,你可记得有我这人了?!”
“对不起,宁馨!”此时的浸月泫然欲泣,当初在净蟾庵鬼使神差一般没有问及宁馨的事,再到后来两人私定关系,便更没勇气问起他们当年的婚事,宁馨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所有涉及到她的话题,她和东安都心照不宣地戛然打住。
宁馨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他把我接进宫,让我锦衣玉食地过着,可我要的不是这些,哪个女人也不会愿意过这样见不得人的富贵日子。一开始,我恨他,我还期待你能劝他回心转意,可没想到你确是如此势利贪心,当初眼光高高在上,连源家大公子都看不上,而今,偏偏看上了我这个奴才之夫!你真可怕,难道你对任何人都可以不用真心就在一起,还是说,你对谁都可以用真心?!”
“不是,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她为自己申辩道。
“真心喜欢?后来发现?”宁馨用毫不掩饰地口吻鄙夷她道:“是啊,后来,他统领起义军,占据净蟾庵,帝王之相隐现,定是飒爽逼人吧!比起那细腻有余、霸气不足的源宗泽、还有你身患腿疾、不能自理的前夫君,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风流倜傥的魏子书都比不过了吧!于是你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对不对?你是相国府的金贵小姐,嫁了皇帝还能再嫁一个皇帝,不过,我跟了他,那是再嫁不出去的了,我也无法再看上别的男人……可是后来,我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那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的,况且皇上待我不薄,答应若我某天净了心,去留皆由自己。可是,你一天不问我死活,我便越恨你!是,我是没你长得好、心思多、学问大,所以不怨你的抢走了我夫婿,却恨你没有良心,为着自己能独霸他,对我不闻不问、把我撇得一干二净,你凭什么?!我在相国府伺候你、和你交心挖肺,是把你当真姐妹待啊,可你——”她哽咽,挥挥手,彷佛这样就能让眼泪不掉下来。
浸月这才明白,或早就明白,宁馨是那种看似尖刻到没心没肺,却心底善良的人,而自己,才是那个外表柔顺而内心崎岖的人。在宁馨面前,没有伪装,只有了解,她从小到大,喜怒哀乐,坏事糗事,全和她分享,她是她的镜子,是她的反面,是她一部分,她常常为此生交到这样一个知己而倍感安慰,却在个人欲望的指使下刻意遗忘了她,她不是没有过自责和痛苦,然而这些时日有太多的事发生,她自身尚且难保,何以顾及其他。可这些是她忽视她的理由吗?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跪下来,道:“我是自私,对不起……”
宁馨扭头不愿意看她,怆然道:“我若是稀罕你的道歉,还会等着这时候吗?他是皇帝了,由不得我使性子,我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才会合着他的意,不让你知道这事,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有夫君而不得相见!不过,江浸月,你自己也好自为之吧,你能被人引来这里,定是有人从中坏事,让你怀疑圣上对你的恩情,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三个上净蟾庵求得的那副签吗,晓念大师道‘逐北求得完璧归’,其实是在说皇上,当初,若他同我北上完婚,定不会遇到简竹,也不可能结识忠良将才、废残帝登九五的,皇上当时想必已看破了玄机,坚持留守龙沽,如今还剩下两句,你大可自己琢磨琢磨……”
第37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从寻脂宫出来,浸月的精神便开始恍恍惚惚,宁馨说恨她,却没有真恨她了,否则,她也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呆在这个小院里,空度残生,然而她却越来越恨自己了。她告诉自己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和自己的爱情厮守,却仍是禁不住地讨厌起自己。
讨厌自己,这确是个不好的征兆。曾经,她爱的人不爱她,她不爱的偏偏执着于她,入了宫,心知自己比不上源重阳,那一段时日几乎对自己的人生绝望,后来,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两厢情愿的爱情,却是踩踏着朋友的伤口一步步过来的。
浸月虽然很自我,却也最受不了别人真心待她好,宁馨越是宽容大度,她便越觉得自己卑鄙可耻,寻脂宫就像是一枚钉子钉在她心尖,稍微碰一碰便是钻心的痛,叫她如何能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