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甄见众人疑云已生,适时道:“在场诸位,皆与我当朝共事已久,只知先帝仁厚,在世时待万民同子女、待我等为左膀右臂,却不知寰微正遭国之奇耻,我等误侍狼子十余年!”
他细细说了源定延与风倾妙内外勾结,以孽子换真龙的经过,加上三位大洲司方才目睹滴血鉴亲,皆作证北里璜皇帝身份是假,在场百官无不震惊万分。
“现源氏父子被活捉,其孽党早已伏诛,正是光复我寰微百年皇室血统,一洗前辱之际!”魏长甄情神激昂。
“如此说来,魏大人可是寻得了真天子?”有人发问。
魏长甄郑重道:“当年,先帝病危,临终前满朝文武竟不得一见,唯有宗正寺卿源定延、太子少傅江浔被入室召见,命为托孤大臣,看似尽得先皇之信任,实则先皇被逼无奈之举。是时,源定延气候已成,竟然派人谋杀少皇子,太皇太后派太监吉安带少皇子出宫避祸,交付给我与连洲司两张不全的婴儿褥片,道‘持第三片者为少皇子’。”
“后为避嫌,太皇太后令那时为镇殿将军的沈大人走任澜江大洲司,南部多沼泽,江水常泛滥,绝非一件好差事,只期躲过朝廷叛党的注意力,而我仍为国子监祭酒,并无实权抗衡孽党,只期能留在朝中,暗地里负责找寻找皇子。”
落川、崎关两位大洲司听得心里阵阵发毛,原来刚才还和他们一起围讨京城的澜江洲司,竟是他们安插的人手,倘若他们像关良仲那样轻举妄动,就算带了部队来,也难有胜算。
此时,魏长甄又叫人捧上另一幅托盘,里面是三片平在一起的泛黄的棉褥片,细看之下,竟有冰蚕蛟金丝的纹线,是早年的御用布料,上有小字,道“帝子,诞于永继八年,赐名‘瑭’,其母慈恩宫侍从,胸心含痣,盖太皇隔代之传”云云。
他道:“这便是三片御褥拼合之图,乃我同各位仁人志士辗转十载、费尽周折所寻之物,持其者即为当今真龙天子!”
这时,宝座后的屏障内慢慢走出一人。
人群中有人看见了这个人,双目瞪得比见到传世玉玺真容还要夸张,甚至有人害怕似的向后跌坐在地上,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更多的人,则是被那张妖孽般摄人心魄的脸吸引得忘记了要做什么。
一位已经站不直腰的大臣死死握住身旁的人说:“我有没有看错,那竟是太皇帝年盛时的模样?!”
他身旁另一位年迈的老臣喃喃道:“不会看错,除了眼神不大相似,你瞧那面额耳鼻,却是太皇帝的模样,还有那痣——”
“据说太皇的血痣也是先长在胸间,大婚后才移至脖颈,形如水滴,色如鲜血,你看,他脖颈正中也有一枚痣,同太皇身上的形状、位置一模一样,怪不得太皇太后说‘隔代之传’!”
“如此说来,这人为天子,应是八九不离十?”
“诶,哪怕不是天子,现你我早已辞官还家,还有什么能力去证明,魏长甄找我们来,无非是叫我们见识见识,为这新帝美言几句罢了……”
说话的二位也是先帝时期的元老人物,其地位毫不亚于当年的江浔、源定延。现二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意见达成了一致,只听“噗通”一声,不顾早已酥疏的膝盖骨,结结实实的跪地俯首道:“叩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心存疑虑的老臣皆是官海沉浮数十年的,见此情景,明白自己该干什么,齐声说:“罪臣有眼不识真龙,望陛下恕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长甄、连元治等拥帝派也趁势跪下道:“我等愿誓死效忠陛下!”
朝内登时跪倒了一半的人。
而宝座上那人,面对底下各派无形的争斗拉拢,眼神怪异,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把你们口中的罪臣带上来罢。”新帝开口,语气并不严厉,甚至透着一股子缠绵劲儿。
众臣一个愣神间,源定延父子三人已经被带上来,除了源宗泽面露憎恨和不甘之意以外,其余二人都是面若死灰状。看到前几日还高高在上受自己朝拜的皇帝、以及在朝中一呼百应的源大人的这副模样,不少臣子心中滋味百般。
“还有一个呢?”北里瑭又问。
魏长甄心知是谁,看向儿子,魏子书也一愣,一面心想,他还是不愿意放过那人,一面丝毫不敢犹豫道:“押从党江浔进殿!”褪了朝服的江浔也被缚着带来,还没站稳,便被人一把按住了脑袋跪下。
“即宣!”新帝道。
薛孝平从跪着的人堆里走出来,宣读圣旨:“寰宇昊命,事天承意:今定叛臣源定延欺君罔上、与妖后风倾妙行私通,其罪一;要挟先帝、擅权结党,其罪二;残害先帝,妄图断我寰微皇族血脉,其罪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扶得孽子上位,其罪四;囚禁太皇太后,迫其自尽,其罪五;纵其子与其女乱天地人事之伦常,其罪六;私调人马进驻皇宫,负隅顽抗,不思悔过,其罪七。判源定延及其子当廷处死,诛灭十族!”
他口齿清利,语音洪亮,列源定延七大罪名,在场人听得冷汗直冒、唏嘘不已。殿外早已有人准备好铡刀,抬上大殿,面对百官放置好。
源家父子三人被押至铡刀下,竟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斩首。源定延眼见自己同儿子同死,当场痛哭失声,先行晕厥,源宗泽双目尽赤,苦一腔热血未得施展便要了结于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不由“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大殿内众人亦抿唇屏息、紧张万分,唯独北里璜竟然露出了微笑,仰头看向天空,怔怔道:“重阳,我来见你了。”
持铡者不为所动,挥臂放刀,源定延和北里璜的人头骨碌碌滚了好远,殷红的血喷射到前排大臣的身上,无人敢去擦拭。接着,源宗泽的身首分家的尸体也终于停止了抽搐,殿内霎时弥散起一股腥热之气,无人出声,一片死寂。
薛孝平毫不停顿;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另定叛臣从党江浔背弃先帝隆恩、知情不举,协源定延逆天行事;纵其长子江水寒外逃勾结宦亲关良仲,妄源氏江山死灰复燃之罪。判江浔当廷处死!判江水寒死罪,一经抓获,立斩!钦此!”。
“吾皇万岁,罪臣死而无憾,罪臣谢主隆恩!”江浔听了此话,忽然跟着了魔一样,对着北里瑭一路叩谢皇恩,直到脑袋被固定在稠血流淌的刀槽上,这才停了叫喊,转而,又死死盯住在场其中一人,直至身首分离。
魏子书深深蹙眉,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岳父头颅落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临死前瞪着自己时那切切之意。江浔的罪名由叛党将为从党,免了族灭之灾,他心知这次皇帝给足了自己面子,抑或是看在浸月的面子上,可是无论如何,有江浔这层关系在,自己以后也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了。
宦官们清理了血泊片片的朝廷,地砖被擦得锃亮,却掩不住那股腥味,盛放源定延、北里璜、源宗泽、江浔和关良仲的人头匣,静静安放在殿下。魏长甄再次叩首恭贺新帝扫除奸佞,这次,在场所有人等,都身不由己地跪下,齐呼“万岁”,再无一人例外。
永继廿六年,新帝北里瑭登基,诛杀源氏一族八百九十九口,寰微五洲的江山终归正宗,帝亲定年号“安佑”,此番动荡终告一段落。
第二卷 空城
第26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车马狂颠,浸月搂着心月和她的孩子,任由魏子书带他们驶向未知之处。她心里有丝不好的念头,细究又琢磨不透,有那么一瞬,她希望能永远这样坐在马车里颠簸下去,所以当马车由疾驰渐缓,由颠簸趋平时,她的心反而愈发不安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没过一会儿,子书叫停了马车,说目的地到了,然后把心月和孩子托付给接应之人,便赶去了北里瑭那。浸月不问不语,心中已然明了魏子书送自己和姐姐避祸的是什么地方,这气味儿,这氛围,这连猫哭都要半噎着的地方,她曾玩命儿似的从这里逃走,可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偌大个龙沽城竟找不出个安全的地儿,唯独这——宫深不见底。
北里瑭登基前后,太多内忧外患要处理,浸月她们刚到宫里的时候,后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还被关押着,接应她们的,都是魏子书家的亲信家丁,除了照应她们外,还得兼职值班轮哨报信巡视,个个儿都搞疲惫战术,强撑着做事儿。魏子书也自打送她们到此后,便没再出现,心月一面操心他,一面操心孩子,一急之下没了奶水。眼看着那些专门来帮忙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浸月知道自己绝不该在这时候多事,只得自己指挥众人搞来一头母牛放在院子里,天气已十分地寒冷,每次挤上一天的量也不会变质,需要时就煮熟给孩子喂下,余下的,就让心月喝。其余饮食,像白水鲫鱼汤、松茸乌鸡汤这些的,也都是时有时无,下人送来便喝,没人送,她就跑去御膳房翻些黄芪当归党参等干药材一起炖了,两个大人一起喝。
没三五日的工夫,宫内诸事见妥,先前来伺候他们的家丁仆人们,也陆续换成了宫女太监,众人渐渐各司其职,她姐妹二人和孩子的寝食也改善良多。
七天后,心月和孩子被夫君接走,而她等待的那个人和一个解释,却还迟迟未到。望着屋外宫女们陌生而麻木的脸孔,她欲哭无泪,仰起头,只有一股鼻血蜿蜒流下。她心道,难道是补品吃多了?
转眼到了冬至,天黑得特别快,宫里前月被囚禁的宫女多数都放了出来,这里服侍她的,是个叫五儿的,她曾经问过五儿知道六儿这个人吗,回应是五儿迷茫地摇了摇头。其实她和当年伺候她几个月的六儿并无甚感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大概是总想为自己找到一丝一毫和这个皇宫有关联的事物罢。
看着五儿娴熟地淋罐烫杯,将冲沏好的盈盈茶水递到自己面前,浸月也作势把茶杯放在自己鼻下嗅了嗅,可惜心浮气躁,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干脆一口喝下,让半沸的茶水滚入腹中,把那些不安和疑虑统统带走。
“五儿,这里可有酒?”她总算想起了可以打发时间的法子。
“你何时学会自己喝酒的?”吕东安,不,北里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终于敢上门了,浸月在心底问候了一声他的奶奶,便哗啦站起来,与此同时,身边噗通一声,五儿跪给了下去,紧张地说:“奴婢叩见圣上。”
浸月想着他现在这招不得的身份,心里的怨气就不由得蹭蹭地往上蹿:“五儿,你先下去吧。”把你支开,我要好好跟他算账。五儿不敢动作,只抬头看另一个。“
“下去吧。”北里璜也说了句,五儿这才应声退下。
不知是不是浸月想歪了,她竟然觉得五儿的表情和声音里有点欣喜讨好的味道,扭头瞪着北里璜,好几日未见,还真得刮目相看:明黄色的双龙夺珠吉服甚是合体,忽略;头顶上没有发冠,乌丝垂坠在脸侧,好不风情,忽略;面色白得像洇了水的宣纸,越发让人想疼惜,还是忽略。
“浸月,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我,不过,先容我在你这里睡一会儿,攒点精神。”他何尝不知浸月的心思,只是当前宫里有太多急事要事需打点,刚刚被收抚的大臣们虽对他有所忌惮,却仍作持袖观望状,不甚出力,所以他凡事皆躬亲备至,连续几日不见她,纯属无暇来探。今晚他脑子跟灌了铅一样沉,明知道可能要面对她的一番疾风骤雨,却还是忍不住想过来,仿佛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暂时闭会儿眼。
浸月见他倦倦地,只脱了鞋,合衣躺倒在床上,凑上前去,发现他双眼紧闭,样子极疲惫,想了想,只得忍下一肚子的气话,默默坐在床边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她看他的眉头还是没舒展,就吹灭了火烛,殿里暗了许多,只有炉盆下泛着星星火光。
“我若说明了,你怕是不愿来皇宫陪我了。”北里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浸月愣了一下,才反应到他是开始跟自己解释了。过了许久,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也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一时说不完。
“我若说,我筹划这次围宫,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你可相信?”幽深湛透的眼底里映着点点火苗飞星,如若此时浸月朝他的眸子望一眼的话,定会为里面深沉的情绪所动容。“作出那个决定之前,我对自己说,若此举成功,你我能在后宫相见,我便要对你说我的心……然后,让你选……可你却自己逃了出来,让我惊喜无措,那时候的我,还是太自以为是的认为还能给你去留的选择,可越到后来,就越不想你走,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净蟾庵的那几日……”
“说这些,让我感动吗?”她看着绘凰绣凤的床单,虽然心内汹涌,却仍不能原谅他对自己的隐瞒:“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你知道魏子书接姐姐回府的那天,我是多么难受吗?我多么希望那个人是你,然后带我走,离这里远远地,只有我们在一起。”她很想哭,但还是努力把话说完整。
“我知道,不该瞒你。”北里璜不再为自己辩护。
“如果我说我现在就要离开呢?”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离开。
他猛地起身,严厉地盯着她道:“你要离开?去哪里?”你可知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吗?
“不知道,也许,去找心月吧,总之,就是不要再做什么皇后妃子!”
他眯了眼研究了她很久,目光不再炽热,道:“你以为你会是这里的皇后吗?”
浸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失望和失落的情绪在脸上一览无遗,她以为以自己和他的关系,怎么也会被他恳请在后宫做个妃子什么的,心底一凉,却更加口硬:“不是简直更好,我立即走人,你去娶你的三千粉黛吧!”最后一句说出来,她更伤心了。
“你若是想当,后宫之位随你挑,只要我给得起,包括皇后。”他的口气又软了些。
“我不稀罕!我只问你,你没做皇帝之前,把我当做什么?做了皇帝,又把我当做什么了?”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
“晚?”浸月不知他什么意思,说:“当然不晚,现在知道了,趁早了断,免得日后更加烦心!”
“你一个女人,没了别人尚不能自保,怎么总是说这些狠话。”其实,他心里也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她就是要闹吧。
“真的,东安”浸月言语戚戚道:“你是皇帝了,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潇洒自如了,若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快地决定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根本不喜欢这里,况且,这里还有那么多女的,哪怕是给我皇后当,我也觉得憋屈。”
他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的心气儿这么大:“浸月,我知道你这个人与众不同,只是,你总辨不清形势,容我忙完这几日,跟你细说,可好?”
她当然不肯依,还要跟他争论什么,却被他一把揽到怀里:“一起睡吧,我真的太累了。”
她跪在他怀里,低头见他的脸色白得竟有些朦胧的透明感,就如同很久前在刑房里见到的一样,忽然想到他越疲劳便越孱弱,越孱弱便越妖柔,那么他现在的身子一定是在被狠命透支,于是不忍再多做纠缠,顺从的躺下。气愤归气愤,然而一躺在他怀里,又是出奇的依恋,她懵懵睡去,梦里,看到绚烂缤纷的色彩,却怎么也辨不清那是些什么色,喃喃中,她把头靠向东安的肩头,感觉有人在轻轻的摩挲自己的脸。
第27章 情到浓时尤相探
被前后两把火烧焦的宸昭宫现正被加紧修葺重建,北里瑭要求拆撤原来的御书房,重筑地桩,彻底改建新的殿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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