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难胜摇了摇头,“我不饿,什么都不想吃。”
李祖娥道:“不吃东西怎么行,进食以后再吃药,这样病才好得快啊!”
“药太苦了,吃了那么久都未见好转,还是算了吧!”李难胜面色淡然,声音极虚,“人说苦口才是良药,可人间的苦却是最大的磨难。不过细想起来,不经历人世悲苦,又何来极乐之地,哪里会知道人间最甜的是什么。如今到了这座寺里才明白,人生最大的福气不是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过着平静的生活,太过大起大落才是真正的不幸。”
李祖娥虽未言语,但心境却与她相同。
李难胜又道:“都说出家人应该清心寡欲,不该眷恋红尘中的情感,可是在妙胜寺的这些年,我却一直不停地想着正道。我好想再见他一面,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都不离开他。不过我知道,与他相见的日子就快到了。”
李祖娥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脸色有些红润,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正道曾经让我承诺过,无论他发生何事,都要我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只可惜这是天意,人的生老病死都已注定。”李难胜说着,声音听起来依旧很虚弱,“姑母经常安慰我,说我会好起来,可是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尤其这段时日,越发觉得时间短暂。其实,人生数十年,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漫长的一世,但是对于尘世来说,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现在尘缘已尽,看来我是真的该走了!”
李祖娥哽咽道:“你别再说这些话了,让人听了好不心疼……”
说话间,忽听得门外传来声声燕语,甚为动听,使人勾起回忆,仿佛再次回到齐国宫廷,回到与高殷相处的日子。
一样阳光明媚的天气,一样翠绿的柳叶,随着一阵轻柔的风吹进房内,缓慢地落于地面。可惜的是,她连拾起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难胜一直望着门外,似是再次看见了高殷的面容,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就好像他在世时候的样子。
“好好的叶子就这样被风蹂躏,落在了这里,真是可惜!”
“比起风,叶子自然是脆弱的,只能任风驱使。毕竟风是无情的,而叶子只是大树上的一支,若是失去了大树的保护,他也只有等待枯萎死去的份儿了!”
“你也不用这么悲观。说不定他将来会到无忧无虑、没有杀伐征战的地方,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上仙境,而非你想的这么糟糕。”
“仙境?……那儿一定很美!”
想及此,李难胜面露一丝微笑,目光转向窗外海蓝的天空,痴痴凝望着。
此时,她想的不再是仙境的美好,而是远在天边、已经离去却又快相逢的人。
良久后,李祖娥忽而问道:“难胜,你在看什么?”
李难胜微微而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过去,还有正道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说的那个仙境。可到如今,却觉得那不是仙境,而是一场梦境。”
李祖娥苦笑道:“要是能天天呆在梦境里,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难胜道:“那天,我听到姑母和胡太后之间的谈话。其实你说得很对,人总是要走的,没有人能够永远待在这个尘世。而且,对于这个尘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这番话仿佛是要把平生心中所想所念、所恨所怨,都在这一刻掏出来、说出来,却怎么也道不尽。
一生看尽了沧桑变幻,尝尽了世间百态,时至如今,人间与天上就像是隔着一条极短的小径,仅仅走几步便是永远的离别。
李难胜轻声言道:“姑母,我好累,真的好累!”
李祖娥低头看着她,勉强微笑,含在眸里的泪水滴落在面颊上,“累了,就睡一觉,休息一会儿。”
李难胜淡淡地笑着,缓缓闭上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李祖娥满脸泪光,双唇不停在颤抖。虽然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却还是能听出悲戚的哭声。
李难胜一直静静地、沉沉地睡着,没有睁眼。李祖娥知道这个亲人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二十二岁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李难胜离世后,众人便将她的尸体抬出房间,进行火化,几名老尼站在周围闭目诵经。
她走得很安详,睡得很平静,一生的苦与甜、喜与悲,都随着一把火焰逝去,皆为灰烬,不带走一粒尘沙。
再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再一次尝到悲痛的滋味,李祖娥显得淡然许多。
她站在李难胜的墓前,轻轻弯腰,将手里的点心放在墓碑前,接着又抬起头,说道:“人间太煎熬,也太苦了。难胜,你就随他去吧,到那个真正的仙境,只属于你们二人的世外桃源,不要再眷恋尘世。”
李祖娥忽而叹了口气,“来去匆匆,无牵无挂。都走了,到现在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着,她举目望向上空,但见两只燕子在半空中飞翔着,自由自在的,随后又轻轻地落在枝条上。
见此情景,李祖娥的嘴角渐渐地扬起一丝微笑,但眼眶里却流下了泪水,脸颊上仍闪烁着几滴泪光。
作者有话要说:
☆、琅邪王
夜色沉沉,月洒清光,虽然殿外显得如往日一般寂冷,殿内却是烛火摇曳,床上无尽春色,传来男女急促的喘息声。
一场云雨过后,胡氏离开床榻,将地上的薄衣拾起。和士开一直躺在卧榻上,显得有些疲惫,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
胡氏回身看他,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和士开的眼睛一寸不移,嘴角微微扬起,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笑了笑,又问:“那比起昭信皇后呢?”
和士开却道:“我也只见过她一面而已……”
胡氏打断道:“那样的美人能见一面,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他无奈地笑,并没有回答。
胡氏又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总是口是心非。其实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见上美人一面,可能很久,甚至一生都难忘。只是不同的是,一种是欣赏,一种是爱慕,另一种则是嫉妒。”
和士开问道:“那么,太后对她是欣赏,还是嫉妒?”
胡氏定定地凝视他,半晌方道:“在这宫里,也就只有你一人敢这么问我。”
他低头不语,只微微一笑。
胡氏又言道:“她离开是对的。也许,这是她今生唯一做对的一件事。”
和士开又问:“太后言下之意是说,如果她还在宫里,没有离开先帝,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会让她的下场和马嫔一样?”
“不枉我那么信任你,与你走得这么近,果然,在这宫里还是你最了解我。”她倒是很坦白,没有一丝遮掩,“武成帝驾崩没多久,我就去过妙胜尼寺,见到了昭信皇后。她真是变了,从头到脚都变了!想起当年的李祖娥一身华服,母仪天下,是何等风光,又是何等美艳,可是如今,她却落魄到如此境地。”
和士开显得异常安静,只听她说下去:“要是换成我,每日像她那样在尼寺中念佛诵经,想必我早就疯了。作为一个女人,将自己乌黑的头发一丝丝地剪下,没有漂亮衣物,没有金银首饰,下半生安安静静地待在寺庙里,会是多么无趣,又是多么可怕的事。”
和士开温声道:“娘娘贵为太后,又怎会落到那副田地,还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了。”
“昭信李后曾经也是太后,现在不还是身在妙胜寺里,过着平淡无趣的日子。想来这人生二字还真是有趣,昨日还是天下人尊敬的国母,不曾想今日就要在青灯古佛中度过。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事,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不会选择她这条路。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的人生过得灿烂、夺目,至死也要拥有富贵的生活,享受最后的荣华!”
和士开不知她所说的富贵到底是怎样的生活,也不清楚她口中“最后的荣华”又是何意,他只看见胡氏说这番话时,面色变得极为沉重,方才自己嘴里道出的“风情”二字早已不见。
次日午时,胡氏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男声,轻唤自己“母后”。她抬头看向那名少年,脸上欣喜地笑,“俨儿,数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
高俨的面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反倒冷着脸,“和士开呢?他今天不在这儿?”
胡氏忽地怔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人。
高纬在位期间,一直宠信和士开、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佞臣,还有穆提婆的母亲、皇帝的奶娘陆令萱,高俨因此心甚不平。
随即,胡氏又听见他发出一声寒哼:“每次我一来,他都不在!”
胡氏脱口道:“他是因为有事,所以才不在这里。”
高俨却问:“我猜是母后不愿让我与他见面,在您面前起争执,所以您才让他离开的,对吗?”胡氏不语,他接着说:“况且,他一天能有什么事情做,不过是讨好圣上,还有您这个太后罢了。”
胡氏的语气依旧温和,“俨儿,你要知道,先皇驾崩前将圣上托付给和士开,朝廷离不开他……”
高俨纵声打断:“是先帝跟圣上离不开他,不是朝廷。父亲生前信任他,宠信他,甚至将国事大政都托付于他,圣上也非常依赖他,可是他对于江山、对于社稷又做过些什么?依我看,只要没有和士开等奸佞,齐国才会真正太平!”
胡氏一直认为高俨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却没想到会说出这番话。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看了他良久。见高俨面有忿恚之色,眸中透着一股子杀气,胡氏的心里便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渐渐地,变得越发慌乱起来。
正出神间,又听见他问道:“儿臣很想问母亲一句,如果儿臣与和士开互相厮杀,母亲会站在哪一边?”
这问题确实把胡氏给难住了,她半晌无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缓过神时,高俨的一脚已经迈出殿门。
见儿子失望地离开,胡氏心中深有愧意,可是最终却没有再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士开被诛
及至翌年,胡氏便听说最宠爱的小儿子叛乱,还有情人被杀的消息。
满朝权贵大臣,包括宗室里面,有因为和士开受宠,而对他谄媚讨好的,也有对这些佞臣种种卑劣的手段,而看不顺眼的。
高湛离世不久,赵郡王高睿就向太后进言,说和士开是先帝的弄臣,仗着自己得宠而受纳贿赂,秽乱宫掖,也有朝臣曾说过“不出士开,朝野不定”。直到次日,高睿等人继续向胡氏奏言此事,她却依旧不听。
高睿等大臣执意谋划,要将和士开这个祸害彻底赶出朝廷,便入奏皇帝高纬,说是和士开不宜留在京内,应该让他出外任职,又将这话一同奏于太后。
不久,胡氏和高纬召见和士开,一同商量该如何解决此事,和士开只说:“先帝在群臣之中,待臣最厚,现在上皇才刚驾崩,那些大臣就开始觊觎皇位。若命臣出外任职,正是剪除陛下的羽翼。陛下可对高睿等人说‘令和士开为刺史,等到将先帝的灵柩下葬于陵寝,然后再让和士开离京任职’,如此,高睿等人以为臣真的离开京城,心中必然大喜。”
二人最终将和士开的计策告知给了那些宗室大臣,假意任命和士开为刺史。
直到丧葬完毕,和士开也没有动身,高睿等人心急,便催促他尽快上路。胡氏屡次对高睿说要留下和士开,他却仍是固执,没有任何改变,二人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几次冲突下来,胡氏再也不想退让,就要开始对高睿采取行动了。
高睿出了永巷以后就被士兵抓获,押送至华林园,于雀离佛院之中,胡氏即命刘桃枝杀了高睿,时年三十六,未赐谥号。
琅邪王高俨与和士开一向不合,也因为和士开、穆提婆等佞臣专横奢纵而心生不平。
他早已对和士开起了杀心,不过高睿的事让他明白,想要杀和士开并非是件易事,更不可能通过太后或是皇帝来解决这事,于是高俨便对姨夫冯子琮讲:“和士开罪重,我想杀了他,您认为如何?”
冯子琮欲废黜当今皇帝,另立高俨,因此非常支持他的想法。
高俨立即命王子宜上表弹劾和士开的种种罪状,冯子琮也将奏章夹在其他文书里呈给高纬。
皇帝一向糊涂,并未注意到冯子琮所呈的奏章里还有其他内容,于是很快就批准了他所奏的一切事项。
高俨找到领军库狄伏连,说是“我奉圣上的敕令,命领军抓捕和士开”。
库狄伏连深知皇帝对和士开的信任与宠爱,所以心里才犯嘀咕,希望冯子琮再次上奏,但冯子琮却说:“琅邪王已经收到主上的敕令,又何须再奏。”
库狄伏连最终听信了他的话,立即调来五十军士埋伏于神虎门外,并告诫守门的侍卫不准淮阳王和士开进门。
其年七月二十五日清晨,和士开依照往常进宫准备上早朝,库狄伏连却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握着他的手,笑道:“今天有一件大好事!”
随即,王子宜将一封书函交予和士开,“圣上有令,让大王去御史台。”
和士开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便随二人离开,未料他刚到御史台,就看见高俨等人站在那里。和士开还没来得及躲闪,更没有反应过来,高俨就命都督冯永洛操刀斩杀了和士开,时年四十八。
高俨原本只想杀掉和士开,以泄心中多年的怨恨,可是党羽们却齐声道:“事已至此,殿下不能就这样中止!”
现在已经杀了最受宠的和士开,那这些人就是发动了一场政变。既是政变,那么发动政变的领头人最终的目的自然应该是皇帝,哪有只杀宠臣的道理。
高俨听了这番话,就率三千余名京畿军士驻扎在千秋门。
高纬闻知此事,便让刘桃枝带领八十禁军前去,想要召高俨回来。
刘桃枝站得很远,向高俨遥遥一拜,显得恭谦有礼,高俨却不留一点情面,很快命人绑了他,打算斩杀刘桃枝,而那些禁军见他被抓,心下就一阵慌乱,纷纷逃散。
高纬又派冯子琮去找琅邪王,高俨却执意站在原地,高声对兄长说:“和士开罪当万死,不仅想谋废至尊,还欲让母亲剃发为尼,因此臣才假诏陛下命令诛杀和士开。兄长要是想杀臣,臣也不敢逃避自己的罪责;若兄长肯赦免臣的罪,就让乳娘出来迎接,臣便立即随她去见陛下。”
陆令萱听见这话,吓得浑身颤抖,连双手都在不停地抖,一直躲在高纬身后,手里紧紧握住刀柄,不愿向前。
高纬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于是又命韩长鸾去劝说高俨。
半晌过后,高纬只见弟弟的面上略有一丝犹豫,不久就看到高俨移步正要向自己走来,可是仅仅片刻时间,他又看见刘辟强一把拽住高俨的衣袖,大声道:“若斩杀不了穆提婆母子,殿下就不能进去。”
这时,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从西面而来,上前问道:“为何不能进去?”
刘辟强只答两个字:“人少。”
高延宗看了看四周,接着又看向刘辟强,道:“孝昭帝诛杀杨遵彦时也不过八十人,而今我们有数千人,怎么能算少呢?”
虽是这么说,高俨最终还是依刘辟强之言行事,没有再向前一步。
高纬和高俨二人同时征召斛律光前来,他听闻和士开被杀,便抚掌大笑,口中还发出赞叹之声:“龙子所为,当真不似凡人!”
斛律光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