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更不敢相信一向贤德的李祖娥会变得这么丧心病狂,竟然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女儿。
李祖娥浑身都在颤抖,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眼眶红透,双腿发软,一直坐在冰冷的地面无法起身,指甲上还存留女儿的鲜血,嘴里不断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清莲扑腾跪在地上,含泪看她,“娘娘,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你这样……要怎么向圣上交代?”
李祖娥哭道:“清莲,她是我一生的耻辱,你明白吗?”
“奴婢不明白,奴婢只知道她是您的女儿,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生女儿!”
李祖娥羞愧难当,重重垂首,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缓缓侧头,又看了看女婴的尸体,心中懊悔不已。
这段期间,高湛并不在宫中,不过他早已听说女儿被杀一事,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孩子被抱了出去,瞒是瞒不住的。
高湛没有看见女儿半个影子,一眼都没看见,甚至连她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这么消失了。
高湛第一次尝受到了丧女之痛,几乎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为女儿的离世而心疼。
随即,他冲着面前的侍卫高喝一声,命道:“去,去把太原王给我抓来,抓到这儿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该离去的也总会离去。
高湛手持长刀,纵步冲入昭信宫。侍婢们见他拿着刀刃,目光透着杀气,怒冲冲地走来,都吓得浑身打颤,很快跑出大殿。李祖娥也不由惊惶,见他大步冲向自己,便向后退了数步。
高湛怒目瞪她,吼道:“你这个蛇蝎妇人,竟然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祖娥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傻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高湛一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只见她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半张脸被打得又红又肿。
片刻后,二人看见高绍德被侍卫押到昭信宫,推入殿内。
高绍德显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也不知叔父为何会把自己抓到这儿来,只是疑惑地、不安地看着这两个人,面上露出一丝不解。
高湛怒道:“既然你杀了我的女儿,我何不杀了你的儿子!”说罢,手里依旧拿着那把刀,很快走向高绍德。
李祖娥立即上前制止,挡在高绍德前面,下跪恳求道:“陛下,是祖娥错了,陛下若是有任何怒气,直接冲我来,不要伤害绍德。陛下,祖娥愿意领死,只求陛下饶了他……”
高湛不肯听她再说半句,一把将她推开,直冲高绍德走去。
李祖娥接着起身,再次恳求:“陛下,这一切都是祖娥的错,陛下若想下罪、刺死,妾愿独自承受,只求陛下不要杀他。”
高湛极为悲痛,更是恼怒,只有让她看到儿子被杀才能解气。他没有理会她,继续冲向高绍德,握着刀柄的手直向他挥去。
高绍德不由惊恐,口中道出求饶之声,连连称他为“阿叔”。高湛却没有一丝心软,还对他大喊:“当年我被你父亲毒打时,你也没来救过我,现在还想活命?”
说着,就用沉甸甸的刀柄猛击高绍德的头,打了数次,而且越打越重,没有一丝要停止的意思。
高绍德的头部受到重击,血流满地,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几乎奄奄一息。
他将一只手伸向李祖娥,含泪看着她,仿佛是在恳求,希望能再次握住母亲的手,但是李祖娥却无法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慢慢闭上双眼,直到断气。
她看到十多岁的少年躺在血泊之中,死状极惨。地上一片血红,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就连李祖娥的身上也沾染了高绍德的鲜血。
看到如噩梦般的场景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惊吓,还是悲痛,或是悔恨?
无论是何种感受,到最后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哀号:“不——”
李祖娥的反应彻底惹怒了高湛,随即上前将她身上的衣服扒/光,连挥马鞭,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哀嚎不止。
这时,清莲忙上前,哭着劝道:“陛下,不要再打了!”
他却挥起长臂,将清莲甩到一边,怒喝一声:“滚开!”接着又一鞭子抽在李祖娥的身上。
她已经毫无力气,昏绝于地,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清莲并未放弃,双手紧紧抓住高湛的衣袖,再次恳求道:“陛下,你这样会把昭信皇后打死的!”
高湛听了这话方肯停手,怒目看着李祖娥,纵声道:“把她装进袋子里,扔到渠水中,朕不想再看见她!”
月如霜,风似刃,李祖娥早已没有任何知觉,失去了意识,待她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不知自己是在天堂,还是地狱,直到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轻唤她一声“娘娘”才彻底清醒。
她怔怔地看着清莲的面容,自言自语:“我还活着?”
清莲道:“你当然活着!——是圣上命人将你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下她一条命,不过从她醒来开始,就没有见过高湛的半个人影。
“既然他如此对我,那为什么还要救我?如今我已一无所有,与其让我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任我自生自灭。”
清莲轻声道:“娘娘不能这么说,既然没有死,那这一切便是天意。”
“天意?”
清莲将手里的佛珠放到李祖娥的掌心,又道:“娘娘,你不要多想。既然你已经苏醒,那一定是佛主在保佑你,想让你坚强地活下去。”
李祖娥看着那串佛珠,细细回忆多年前那个尼姑的话。她曾说过李祖娥虽然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可惜红颜薄命,将来必定会有一场大劫。
现如今,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只孤零零地留下她一个人。
人都会犯错,但这次她真是错得太大了!
李祖娥的手里一直拿着那串佛珠,缓缓道:“我现在只希望能离开皇宫,去一个清静又没有纷争的地方。只要圣上应允,我便立刻离开这里。”
高绍德离世不久,高湛便让侍卫将侄子的尸体抬起,随他去了游豫园,将侄子随意下葬。
清莲一直站在殿外等着,直到傍晚才看见高湛的身影。
刚进大殿,高湛就问:“想必是昭信皇后让你来的吧?她都说了什么?”
清莲双膝跪地,垂首道:“昭信皇后说,她愿离开宫廷,到妙胜尼寺为齐国祈福,为陛下祈福,望陛下准允。”
高湛又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清莲答道:“没有,除此以外,昭信皇后没有再说别的。”
高湛有些失落,侧目看她,半晌方叹道:“罢了,就随她去吧!”
清莲口中称是,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听他道:“还有,你告诉她,在她离开之后,我会厚待她的家人,不会为难他们,让她放心。”
听得他道出这些话,清莲彻底呆住,过了良久方才离殿。
回至昭信宫,缓步走到卧榻前。她看着床榻上遍体鳞伤的李祖娥,不由垂下了泪,心痛不已,泣道:“娘娘,圣上已答应您离开宫廷,他还说会厚待您的家人,不会为难他们。”
此时的李祖娥已是万念俱灰,仿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呆呆地、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落。
母寡子弱,君弱臣强,生于乱世之中的悲凉,身处多事之秋的无奈,看尽一幕幕的血腥杀戮、至亲相残;尝尽人间冷暖,还有失去亲人的痛苦,到如今,一切皆已成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加上宫女们细心的照顾,李祖娥终于痊愈。随着伤势渐渐好转,她也开始准备离开齐宫。
宫门外停放着一辆牛车,主仆二人站在宫门里面。清莲抬头看向李祖娥,道:“娘娘,奴婢不能再跟随您左右,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李祖娥微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清莲,我的好妹妹,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
“奴婢也是!”清莲含泪道,“奴婢记得,曾经大小姐说过,当初娘娘就不该嫁入高家。若不是这样,也许您就不会遇到如此不幸的事情。”
李祖娥苦苦一笑,“事已至此,想那么多又有何用。无论幸或不幸,是福是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或许,这真的是我的宿命!”
李祖娥离开时除了一身布衣和一辆牛车,还有身上的鞭痕以外,几乎没有带走任何其他东西。
此时,高湛独自一人站在高处,面色平静,凝望着她的背影,看着那辆牛车缓缓前行。
他很想再唤她一声“祖娥”,但是到最后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连头也没有回,哪怕一次也没有,几乎没有留恋地走了,带着深宫中的回忆彻底地离开了。
高湛一向认为李祖娥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不仅长得美,性情也好,在这几个嫂子之中,最喜欢与她亲近。
漂亮的女人总是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虽然当时高湛还很年幼,但是他第一眼看到李祖娥的时候,就让他愣了好久。
不知何时,高湛忽听得二哥高洋开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叫二嫂!”
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一直凝视李祖娥的脸容,轻轻唤她一声“二嫂”,他的面色忽然变得透红,又低着头说:“二嫂,二嫂……好看!”
小孩子的话没人放在心上,更不会当真,只当是一句玩笑。片刻过后,高湛就听见众人发出一阵哄笑之声。
不过高湛自即位以来,就再也没有叫过她二嫂,“祖娥”这个称呼反倒成了一种习惯。
以后连“祖娥”这个名字,他也没有机会叫了。从此,他们便如同陌路人,不会再相见,更不再有任何交集。
来到妙胜尼寺,李祖娥见到了这里的住持,也就是侄女李难胜。
看到姑母沧桑的面容,褪去了华服,身着一袭布衣,显得十分憔悴,早已不是过去享尽荣华的国母。
进入大殿,李祖娥立即跪在佛前,举目仰望佛主。未几,一个年长的尼姑走来,拿起一把小刀为她剃度。
李祖娥缓缓闭上双眼,只听得细碎的声音传入耳边,犹如心间阵阵碎裂的声响。
刺骨的寒风吹入殿内,青丝随风飘到门外,仿佛满心的绝望都随着那一阵轻风带到污浊的世俗。
繁华如梦,转眼皆空,随着乌发一丝丝落于地面,也斩断了她在这尘世中的半生荣贵。
作者有话要说:
☆、净地
冬去春至,大殿里庄严肃穆,烟气缭绕,三位佛主端坐在莲台之上,面容慈祥,神色沉静,微笑着低眸,望向众生。
李祖娥跪在佛前,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不停地念经。
沉入回忆之中,过去的一切清晰地在脑海里如海浪一般翻涌着。想起高殷紧闭双目,躺在冰冷的地面,一语不发;高绍德倒在地上,全身鲜血淋淋,还有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儿,她的心绪就难以平静,一面用手指转动佛珠,一面哭泣着,脸上汗珠如雨,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李难胜走进大殿,见她这神色,便知她的心还是没有彻底平静下来。
“姑母!”她轻声唤道。
李祖娥睁开双眼,回头看她,很快擦拭脸上的泪水,起身道:“难胜,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在房里休息,反倒出来了?这几日风大,别又染上风寒了。”
李难胜淡淡地说:“我知道,我的病并非是因为风寒……”话至此,她不愿再说下去,只抬头看着李祖娥,“方才看见姑母泪流不止,紧蹙眉头,是不是又想起令人心痛的事了?”
李祖娥微微垂眸,轻轻叹道:“佛门虽是净地,却无法让人的心彻底清净,更无法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清除干净。花谢又花开,春去又春归,只可惜人一旦离去,就是永别!”
李难胜低眸道:“难胜深知姑母的意思。其实,有谁不是一直活在过去……”话未说完,一手紧紧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
“难胜……”李祖娥立即上前扶她。
李难胜勉强笑道:“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李祖娥说道:“都喝了这么久的药,怎么还是这样,没见病情有多少好转。”
李难胜道:“我这病也是时好时坏,还不知能撑到何时?”
李祖娥忙道:“别总说这些丧气话,我相信,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你一定会痊愈的。”
“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李难胜微微一叹,“只怪我没福气啊!世间真情,富贵荣华,仅仅享受了一刹那,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场梦。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奢望了,只希望能有个地方容我安身。”
说着,她忽而想起了离世的高殷,不禁又道:“有些人活在将来,有些人活在当下,可有些人却只活在过去,就好像您说的‘人一旦离去,就是永别’。也许正因如此,世人才会幻想前生,期望来世。无论是人间天堂,还是人间地狱,如今时局动荡,生在这纷乱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半点都不由自己做主,更无法选择。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虽然很多事无法预料,却能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知道走了一世以后,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人间与天上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
听得她这番话,李祖娥的心里一阵阵地疼。
远离世俗,红尘看破,现在的李难胜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或许,在她看到高殷尸首的第一眼起,便已近绝望。
显然,很多人皆是如此,所有的烦恼、忧愁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彻底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遇害
李祖娥虽然到了妙胜寺为尼,过着平静的日子,但齐宫里面却依然不平静。
河清三年六月,天变异象,出现赤星。当时;高湛让下人接了一盆水,用它接住星星的影子,随后将那盆水盖上,一夜之后盆自破裂,于是想以高百年来镇压这种天象。
高湛就曾将侄子高孝瑜杀害,灌饮三十七杯酒,直至身体肥大,最后派人用车载他出宫,并在路上投毒。
至西华门,高孝瑜因觉烦热躁闷,最终投水而死,如今高湛又想要牺牲高百年的性命了。
博陵人贾德胄经常教高百年读书写字,他之前就写过数个“敕”字。
“敕”乃帝王的诏命,于是贾德胄将它们都封好,密奏与齐主。高湛看后大发雷霆,立即命人召高百年入殿。
府里丢了自己的字迹,又听说皇帝让他去面圣,高百年自然清楚自己是凶多吉少,因此在离开王府前对妻子斛律氏说:“我知道父亲在位时,圣上就对他心怀恨意,如今,圣上终于找到理由来杀我,自然不肯放下这个好机会。”
斛律氏双眸含泪,急道:“那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做?”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去面对。”说着,将一块残缺的玉佩留与妻子,以示诀别,“此次一去,只怕性命不保,所以我将这块玉送与你。想来我能留给你的,也就只有它了。”
斛律氏拿着那块玉玦,抬头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便是在九泉之下,妾身都会紧紧跟着你,不会和你分开,永远不会。”
高百年虽然没有言语,却早已露出动容之色。
门外突然传来士兵催促的声音,高百年即便有千万个不舍,也不得不选择离开。他深深凝视斛律氏,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柔声道:“我该走了。”
斛律氏却不肯放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含泪道:“百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