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思绪中的听雪,没有发现她偷偷观察着的人已经转过了头。黑衣男子静静地看着听雪因为苦恼而皱巴巴的小脸,眼中的冰凌一点点消融。
“啊!我想到了!”听雪一下子跳起来,惊喜地喊:“厉伯,你是厉伯!”
听了听雪的话,厉炎倒是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
“嗯。”听雪点点头,态度亲昵了很多:“母亲说厉伯是她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厉炎重复了一遍,露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笑。
“厉伯是怎么认出我的?”听雪疑惑地挠了挠头,她记得那唯一的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一只很小的白狐狸:“是因为我和娘长得像吗?”
“不是。”厉炎垂下双眸,好像收回了所有的情绪,淡淡地道:“你和你娘长的一点都不像。”
“那厉伯怎么知道的?还救了我?”
“凑巧罢了。”不想再多说,厉炎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野兔。
“哦。”听雪也乖巧地不再多问。
听雪站在洞口,看枝丫上的积雪摇曳着飘落,阳光和煦,微风轻凉。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些飘舞的晶莹,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刻缩回手,吐了吐舌头,转过身已经挂上了乖巧无辜的笑:“厉伯,你回来了。”
外出猎食的厉炎有点无奈:“不是说让你待在洞里吗?怎么又出来了。”
“我有待在洞里,我只是出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刚出来看了一眼就打算回去。”听雪笑眯眯地回道。
“既然我回来了你还不快进去。”
“厉伯,我来处理吧。”听雪没有挪脚,看着厉炎熟练地用雪清洗猎物有点不好意思。这几日她一直都待在山洞里,每日捕食拾柴都是厉炎外出劳作,就连处理食物也是厉炎一个人。
“外面冷,回洞里去。”厉炎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重复了前几次的答案。
听雪叹了口气,回到洞里的火堆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久,厉炎进来,把处理好的獐子搭在火堆上,沉默片刻后开口:“怎么了?”听雪干脆变回了狐形,枕在厉炎腿上:“厉伯,我想他了。”
厉炎没有动弹也不接话,听雪自顾自地讲起来。
“厉伯,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还会吹很好听的萧。他人真的很好,我偷了他的鸡他也没有生气,还把另外半只鸡给我吃,那一次我差点被人发现是他救了我,收留我。他每天晚上都去绒院吹箫,因为他母亲曾经住在那里,我想他母亲一定很喜欢那首曲子。还有,他的妻子也很美,很温柔,他很喜欢他妻子。”
说着说着,听雪抬起小爪子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哽咽:“可是我很喜欢他,厉伯,我还是很喜欢他。”
是的,我很喜欢他,就算知道了他有妻子,就算认清了现实,就算真的很难过,我还是很喜欢他。
厉炎不说话,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顶。听雪翻个身,把脸埋进他怀里。好像过了很久,厉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也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喜欢到单看着她的脸,感觉就像喝醉了一样。”听雪安静地躺在那里,等他继续说。“可是后来,她爱上了别人。我很生气,躲着她,不去见她。”停顿了一下,厉炎很平静地开口:“然后她死了。我才发现,我想见她,却再也见不到了。如果真的放不下就回去吧,阿雪,不要学我。”
很多年很多年后,听雪还是经常想起厉炎说那句话时的表情。“阿雪,不要学我。”那么平静,那么后悔,那么,心如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第二天,厉炎把外袍披在听雪身上,陪着听雪出了山洞。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听雪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待了好几天的地方,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那座山里。
听雪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右上方。那最高的一处山峰,正是狐洞入口的所在。那里通往她曾经的家。厉炎察觉到她停下,回头问道:“怎么了?”“没事。”听雪微笑着摇了摇头,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走到山脚下已近傍晚,厉炎找了个背风处,生起火:“先歇一会,等到了晚上我送你回去。”“嗯。”两人都不再说话。夜幕降临,厉炎站起身,熄灭火堆:“可以走了。”然后蹲在听雪面前:“上来,我背你。”
听雪趴在厉炎背上,风呼呼地扑在脸上生疼。厉炎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冷的话就把脸埋起来。”听雪闻言把脸藏在厉炎身后,感觉着厉炎背上传来的温暖。
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背过她。母亲自幼时离去,阿婆慈爱,却也要求严格,出了狐洞,更是孤苦。而这几天,厉伯虽然沉默少语,却实实在在地宠着她,不肯让她动手做哪怕一点琐事,竭尽全力地照顾她,保护她。这种安全感和依恋在她还不算漫长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让她不自觉想起父亲两个字。是的,父亲,就像一个父亲,沉默却又毫无条件地迁就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真正的父亲追随母亲离去,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温暖。
绒院里,两人悄无声息地落下。厉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到听雪手中:“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听雪解开包裹,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道。
厉炎拿起上面的红色鸟羽,轻轻地按在听雪额间,那支鸟羽竟悄悄地融入听雪体内,在听雪额上形成了一个鸟羽的图案,片刻后消失了。听雪惊奇地摸了摸额头,眨着眼看厉炎。厉炎解释道:“它在你体内,平时不会有什么影响。如果有一日你想去哪里,就滴一滴血在额间,额上显现鸟羽,背后会生双翼,助你翱翔天地间。还有这个,这是我偶然得到的,那小子是将军,免不了要上战场,这个对他应该很有用。”
听雪摸了一下那件软甲,薄若无物,坚不可破:“厉伯送礼物给他,厉伯也觉得他好吗?”
“傻丫头,我可不是觉得他好才送他的,”厉炎的脸上罕见地带了点笑:“你住在人家家里,食宿怎么能让人家白出呢?”
“啊?”听雪挠挠脑袋,愕然地张着嘴。
“算了,”厉炎摸摸听雪的头:“你不用懂这些,厉伯会把那些都做好的。你只要随着自己想的去做就好了。”厉炎低下头,很轻地呢喃了一句:“阿雨的女儿,总不能让人低看了的。”
“厉伯你说什么?”听雪没有听清,把耳朵凑过来。
“没什么。”厉炎后退一步:“阿雪,我要走了。”
“嗯。”虽然不舍得,听雪还是很乖地应了一声,却又咬了咬下嘴唇:“厉伯以后会来看我吗?”
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厉炎微微偏过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到该见的时候,自然会再见。”说完就闪身不见了。
听雪站在浓浓的夜色中,心中微黯。只是她也没有想到,此次一别,竟是千万年,再不相见。
日子好像回到了过去,陆璟川对她的消失和再次出现没有任何反应。有时候听雪会想,那一场雪,那一次离开和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男子,是不是一时的恍然。她不再执着于两人的差距,不再执着于心底最后一丝幻想。或许,就像厉伯说的那样,能偶尔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未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幸运。
二十多年的光阴,足以发生很多很多事情。比如,听雪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狐族的老族长,终于抛却尘俗,登临仙道,又比如,陆璟川的妻子,那个温婉柔弱的女子,在一场风寒中久病不愈,撒手人寰。可生活的轨迹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每日忙碌奔走,她仍然每日沉默等待。只不过,他从妻子病逝后渐渐不再来绒院了,而她,在婆婆离开后也没有了出绒院的理由。
一切的平静终止于一个很美好的下午。听雪安静地倚在树上小憩,突然惊醒,心跳如鼓。
十几日前,他来到久违的绒院,又吹了那支曲子,然后告诉她,他又要出征了。她只贪恋地看着他的容颜,没有出声。岁月让他变得不再年轻,可依旧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他在那块青石旁坐了片刻,然后离开了。当时,她并没有在意,毕竟,近几年来,他经常出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安。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涂在额头,第一次召唤出那双翅膀,顾不得去想这样做引起的惊慌,飞上了天空。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却像有着指引一样,只是拼命地扇着翅膀。终于,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很清亮,充满了怜悯,告诉她:“到了。”
还没站稳,她猛地收起翅膀,跌坐在地上。眼前的景象让她觉得恐惧,到处都是血,满山的尸体残肢。强忍着不去呕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寻找熟悉的那个人,害怕找到又害怕找不到。
一个很微弱的声音,让听雪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明明已经有了预感,却还是在亲眼看到的那一刻惊骇欲绝。
“听雪,”陆璟川努力地睁开双眼,看向不远处的她,苍白地笑:“你怎么来了,这里会弄脏你的衣服。”
听雪不可置信的看着血泊里奄奄一息的男子,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尖锐地疼。刚刚那么着急地寻找,现在找到了却又那么慢地走过去。就像一生那么长,她才走到心爱的人身旁。他流了好多血,身上有好多伤口,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她蹲下来,眼泪第一次脱离控制,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弥漫的鲜血里。
“不要哭。为什么哭呢?”陆璟川抬手擦去她的泪水:“死了之后,会很自由,什么都不用管,就可以放纵地去陪着我爱的那个人了吧。”
“她已经死去八年了,早就入了轮回。就算你到了冥界,也找不到她。你不要死好不好?”听雪声音沙哑地开口问他。此时此刻,所有的理智都在泪水中溺毙,她急切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同意,一切都可以重来。
“傻瓜,”他只是笑,避开了她的问题,开口却是另一句话:“阿琬是我的妻子,却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你爱的人是谁?”听雪看着他温柔的双眼,即将永远失去他的疼痛使吃□□得那么微不足道:“不管是谁,我都带你去找她,你不要死。”
“我爱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也最傻的那个姑娘啊。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我爱她,一直一直陪着她。”
“那个人是谁,我带你去见她,我带你去。”她哭着说。
陆璟川却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她,然后抚在她脸上的手骤然滑落。听雪眼睁睁地面前的男子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就连泪水都忘记了滴下来,像心一样干涸,终于破碎。
原来,之前的种种,那些让自己一次次失眠的疼痛,真的不算什么,如今,她是真的后悔了,像母亲一样,终于,在心碎的那一刻,明白,情之一字所带来的伤痛,她是真的承受不起。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永生都不会出狐洞,永远都不要遇到他,遇到爱情。
“啊!”满是血腥的山谷里,没有人听到,那一声哭喊,像六月的飞雪,如此凄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绒院的那棵合欢树上,曾有一个小小的凹洞。听雪坐在树枝上,小心地凹洞里的东西取出来。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绯色罗裙和古朴木盒,这是陆璟川留给她的所有念想。听雪想起那个晚上,她欣喜于他的温和,笑着说等他回来,穿戴给他看。他回来的那一天,没有来,后来她就把它们收在了这里,于是,直到死,他也没有看到她曾许诺的样子。
她打开木盒,里面的珠子一如初见,莹润如水。她攥紧腰间的锦囊,仿佛可以透过里面灰白色的粉末看到那个离开的人:“你放心,我会替你找到她,告诉她你爱她,让你一直一直陪着她。”
之后便是寻找,寻找那个陆璟川口中最美好也最傻的那个姑娘,直到流年渡的大门出现在她面前。
“圣女,我想知道,我要找的那个人在哪里,要怎样才能找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听雪习惯性地握紧了腰间的锦囊。
“狐女萧听雪,流年的交易已经开启,你要的答案就在你的眼前。你可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哪怕这个代价是你的一切?”伴随着月见的声音,朦胧的白雾从玉莲的中心升起,聚成一团,飘浮而来,停在了听雪面前。那一团朦胧里,隐约有一株极细小明亮的火焰,轻轻跳动。
“我愿意。”
话音刚落,那一株火焰“轰”地散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让听雪一下子僵住。那是陆璟川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我爱的那个姑娘,曾经哭着问我,你爱的人是谁。”
我爱的那个姑娘,曾经哭着问我,你爱的人是谁。她的眼泪让我很心疼,我却只能笑着回避这个话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爱的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我依旧在欺骗她。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曾在一片很美丽的山林里,爱上了一只白狐。
我的父亲很显赫。他是一个将军,继承了世传的爵位,在这个古老的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我的人生并不是一帆分顺的平坦,与之相反,我在父亲的漠视和旁人的冷眼中度过了我的幼年,因为我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因为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曾经是江南的一个名妓。我一度痛恨她的这个身份,并不是因为这个身份会带给我什么耻辱,而是因为这个身份,让我的母亲,遇到了她得不到的爱情。
在我眼里,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很美,会温柔地对我笑,耐心地和我讲道理,每天晚上哼着同一支曲子哄我入睡。
她很少对我提及她的过去,我却偶然在别人的一次闲聊中听到了她的名字。我很困惑,那个别人口中才华横溢,妩媚秀逸又对父亲情根深种的女子,真的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我的记忆里,从不弹琵琶,从不华妆丽服地打扮,从不会主动出现在父亲的面前。她只是沉默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终日围绕着我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一日,父亲破天荒地来到绒院。我躲在院墙后,听到他喊我母亲“阿绒”,我的母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父亲怒气冲冲地离去,我看到我的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眼中蓄满了泪水。我走进去,问我的母亲,为什么她不像这府中其他的女人一样,去迁就附和他。我的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川儿,你怪不怪母亲?因为母亲,才让你不能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被你的父亲宠爱。”我摇头:“我只是希望你心里不要这么苦。”母亲抱紧我,有滚烫的液体流入我的颈间,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眼泪。
我很努力地读书,练武。我想要带母亲离开这里,带她去江南。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母亲每次提及,都会露出怀念和向往的笑容。可是我的母亲并没有等到我带她回江南的那一天,她在我的力量还很弱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
她在晚上为我缝补衣服的时候,着凉病倒,之后竟昏迷了数日。在不知道多少个大夫说了油尽灯枯四个字后,我不再跑出跑进,只能跪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陪着她。晚上,她突然醒来,睁开双眼,却认不清人,只是说了很多话,然后就驾鹤西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唯一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和父亲的过往。我知道了她每天哼的那首曲子,叫长相思。曾经有一个人,就是用箫吹了这支曲子,捕获了她的心;曾经有一个人,许诺她每天晚上为她吹这首曲子;曾经有一人,说要给她一个家,家里有一颗合欢树,还有很多花草,还有一块大青石,让她坐着弹琵琶。
只是,等她满怀憧憬地来到传说中的那个家时,才发现,她以为的富家子弟,变成了镇国将军,而那个家里,除了合欢树,花草和大青石,还有很多莺莺燕燕,分享着她的爱人。
她,不过是他的一场猎艳,多她不多,少她不少。
后来,我上了战场,几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