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片叫喊。
“公主!公主!”
“清菀!”智轩身形一掠,只见清菀捂着肚子侧卧在小亭的石阶上,汩汩的血液像一条慑人的毒蛇缓缓游走出来,染红了女子水蓝的衣裙,也夺走了女子的一条性命。
“血……血!”赶到一边的雁禾瞳孔放大地看着清菀膝下的鲜血,眼眶里氤氲的雾气已遮掩不住,“艳昭,快请御医!”
“智……轩……”声音顷刻孱弱下去的清菀紧紧地抓着智轩的衣袂,面色猝然苍白如纸,看得人心惊胆颤。
“我在!我在!”
“智轩……我……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
“不要怕、不要怕。”智轩轻拂着女子的发顶,怡声安慰,“清菀,会好的,总会好的。”
然而掩藏在男子怀中的清菀,面容顷刻寒凉如冰,凄楚的语调却又好似在下咒一般,将盛开的菊花瞬间凋零。
“我和泉淙的孩子……”
第五十章 生恨
更新时间201363 8:14:13 字数:2950
“王谕,清菀公主往以才行,贤明婉顺,如今朝夕丧子,乃泉都府照顾公主不周,视为对王族不敬。今罚泉都府三年俸禄,闭合自责,返躬内省。若有再犯,定严惩重处。钦此,领受。”
王都的圣旨是在清菀出事的第二日便连夜送到泉都府上的,残月冷风中,泉都府一干人等跪在正厅上,额头抵地,异口同声,“谢王上。”
举手接过圣旨的泉老王爷神情悲恸,只是让他痛的并不是帝王的责罚,此刻比起泉都府的前程,他更感慨一心期盼的长孙就这样成了一场痴妄,可怜那孩子还未能在他娘亲的腹中孕成人型,竟就这样夭折了去。
女子小产犹如生养过一个孩子,元气耗损,而再多的补品和宽慰都不能弥补清菀痛失骨肉的悲戚,何况这个孩子还是清菀的第一个孩儿。
“智轩……我……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
每每回想起清菀躺在自己怀里,伤心欲绝念出的那一句话,智轩就恨自己的无能。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清菀在自己眼前出事,他不止不能将自己心爱的女子留在身边,还不能给予她半点保护。站在那个园中小亭下,智轩对着黑夜中的月晕张开五指,黄色光晕在这一刻好像化作了阴暗的血色,一点又一点浸满了他的双手,那是清菀的血……清菀和……“我和泉淙的孩子……”
智轩的手指豁然握拳,将满腔的自责、不甘和疼痛牢牢地握在手心,那些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心情和隐忍,就像是入嘴的汤药,苦涩却不得不喝。
九月初九,重阳踏秋,然而卧在床榻上的女子却是孱弱地犹如步入凋零的秋叶,秋风一扫,便能折去她仅剩的一点生气。
“清菀。”瞧着这样面色苍白的她,智轩抑不住内心的担忧,再不能恭敬疏离地唤她一声公主,“今天是重阳,登高赏菊,我们出去走一走可好?”
清菀面无表情地靠在软垫上,双眸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然而水榭庭院,小池绿荫,一到了女子的瞳眸里,却是灰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已经初九了么?”
“是啊。”
女子干涸的嘴唇黏在一起,轻吐的几个字,看上去却是未动,“……今天是他的头七。”
沉默无声的雅室里,寒露一过,露气寒冷,清菀的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褥。智轩难得一次放下君臣之间的礼数,轻抚上女子露在被外的玉手,冰凉如雪,骨骼消瘦的骨节握在手里只令智轩感到心颤。
“清菀……”
“公主,王爷来了。”艳昭立在门口唤了一句,床上的女子缓缓侧目瞧了门外清风明月的男子一眼,神色木讷,半晌才凄凄道:“我想同泉淙说话。”
智轩心头一愣,自己在他们之间不过是个外人,须臾,终是替清菀捏好了被角,默默退了出去。只是与年轻的泉王爷相互问礼时,智轩忍不住在心头问自己一句,他当年所做的选择真的正确吗?
其实这两日,名头上为驸马的泉淙,素来比旁人要探望地更殷勤一些。只是昨日并未曾与旁人遇上,而他和清菀相见时也总是独处,泉淙也就未曾瞧过清菀那张凄楚哀怜的悲伤面容。
“公主,若非借楚将军临别一面,我当真不知你的演技竟出神入化至如此境地,实在令人膛目结舌,望尘莫及。”
清菀抿嘴一笑,得意的嘴角里半点不存方才的哀伤,“装傻充愣、朝秦暮楚,这些见不得光的本事恰恰是王宫中不得不会的能耐,能耐高的,自然能在宫中如鱼得水,否则他日任人宰割,也只能叹一句技不如人。不过要论此道的能者,我还算不得骄楚,想来我王兄才是真正地令人不可企及,往后你定要千万记得,绝不能开罪于他,否则泉都府数十年的功业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呵,公主言重了。”泉淙摇头轻笑,“公主的王兄贵为当今帝王,即便王上没有这样的能耐,又有谁敢冒杀头之罪欺君罔上?”
“当然有。”清菀撩开被褥,轻拢了素衣外的锦袍,起身坐到案前,拿起紫檀木梳,一下下地打理起自己的长发,“你眼前的本宫,不就是么。”
语落,泉淙眉头一锁,沉声问道:“公主之前所说,只有先骗过最亲近的人,方能骗过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是不是指楚将军?”
“不错。”
“所以公主才当着他的面演了小产这一出戏?就是要他全然相信公主如今正受丧子之痛?”
清菀颔首笑道:“是。”
泉淙回想起当日女子所说过的话,喃喃回忆道:“公主当日所说的话,意在只有骗过了楚将军,我们才能瞒过最终的那一个,那个人……”泉淙陡然一震,“是当今王上?!”
“就是如此。”清菀对着鸾镜比划了一番,“王上的性子,我比任何人都要深知千千万万倍,只有智轩将他所见所感的哀痛和悲鸣切实传达于王兄,王兄才会全然应允我的请求,为你纳妾继后,为泉家延续香火,而令我少受不能再孕育子嗣的自责。若非这般惺惺作态,楚楚可怜,王兄是断不会让我受什么二女共侍一夫的委屈。”
“可是就算心愿达成,公主却要背负不能生育的名头,公主这样不顾自己的名望,牺牲成全,即便大计可成,要我和茉莲如何安心?又能何以为报?”
“没有什么好不安心的,我从来在乎的都不是清菀的名誉。”
泉淙微微不解,“那公主在乎的是什么?”
清菀拈下插在一旁玉瓶中的菊花花瓣,慢条斯理道:“是紫菀花。”
紫菀花?清菀公主在乎一朵花而更盛名誉?静立的泉淙似乎听懂了这个答案,又似乎浑浑噩噩不能明白。其实从第一次在宫殿中见到她时,泉淙就隐隐感觉到,这样一个神色淡漠难测,眼眸深邃如渊的女子,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明白的。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泉淙方独自步行至王府中的偏院里,轻悄悄地推开门扉,静谧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烛台,照出一旁白衣女子的素净面容。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茉莲见泉淙进屋,立即迎上去问道:“公主的身子还好吗?”泉淙宠溺地摸了摸女子的脸颊,拥着她坐到桌前,笑道,“你不用担心,公主是装作小产,又不是真得小产,她身子无碍的,只是人前人后要装得虚弱一些。”
“我也是听丫鬟们说的,她们说公主近日一直病卧床榻,就连房门也未出过,我只怕她会闷坏了身体。”茉莲微微低着头,满是自责,“公主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
“嗯。”泉淙握住女子莹白的手掌,此时此刻他何尝不明白,他们的相聚相守都委实来之不易,“往后我自会做牛做马,报答她对我们的恩德。不过现下你自己身怀六甲,切要多加小心才是。”泉淙说着,一手轻轻触碰着女子的腹部,嘴角跟着慢慢贴合上去手掌,忍不住上扬,“你生怕公主整日待在房中会闷出病来,其实你自己也几日未曾出过这个房门,不如明日我陪你出去透透气,等到深秋过后,日子愈发寒凉便不宜出门了。”
“这样不好。”茉莲摇头劝道,“毕竟是在王府,我又没有名分,若让旁人看见你我并肩踱步,岂不是凭生枝节?不妨再忍忍,既是要出去散步,明日我让婢女陪我在这小院里走走便好。”
“都听你的。”
泉淙温柔地笑着,手中玉雕的碧绿小像轻落在茉莲的颈项。从来传闻都做不得真,泉王爷的确制了一个玉雕,只是并非做给清菀,而是雕给他真正心爱的女子。
玉,晶莹剔透,窗,薄如蝉翼。
偏院深夜下的一张纸窗,外人只需在窗外稍稍捅破,便可以看清屋内的行为举止。然而屋中一对深情相望的男女未曾发现,院落的屋檐下,一道黑色的身影散发出灼热的愠怒,一身深蓝衣衫的智轩咬牙怒目地看着窗内相拥的身影。智轩不敢相信,清菀丧子之痛尚且悲戚未能好转,身为她夫君的泉淙竟然就在自己的府邸,在清菀的眼前,将其他女人抱拥在怀?!
回想起清菀下身满目的血腥,死灰无生气的瞳眸和神色,脑海中那些一直被埋葬的记忆蓦然开启,温文尔雅的男子心中,此刻只装得下一个字。
恨!恨!恨!
第五十一章 轻狂
更新时间201364 7:58:12 字数:2843
重阳过后,翡翠城中接连下了几日大雨,雨水冲掉了夏日的闷热,天气渐渐变得舒爽起来,然而不过多久,秋日之后便是寒冬,泉都府此刻则要筹备起主子们的冬装需用,愈发变得忙碌,至于清菀落子的阴霾也被公主自己求来的一道圣旨逐渐掩去。
九月十九,泉都府泉王爷纳都国名门楚家养女楚茉莲为妾,楚家次子海上将军楚智轩亲至玉都庆贺。那日虽是细雨绵绵,但整个王府灯火阑珊,红妆染楼,一时间人人称颂的皆是清菀公主大方识体,不忮不求,羡慕的则是泉王爷先得帝王嫡妹,再得楚家之女,这样好的两位亲家,怕既是王亲国戚中也没有哪一家能够追攀上的了。
自然,这种种的一切皆在清菀所料当中,茉莲的身份有她金口一开,既不是楚家也能寻到另一个极好的门楣收养。只是有一点令清菀没有想到,智轩对泉淙纳妾一事,既未向她求证问明,亦未表示反对,淡漠的态度就好像是在看一台戏,戏台上再过曲折离奇的纠缠终究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当不得半点真。可是清菀却知道,智轩这样的态度定然是有什么东西已藏在了他的心里,却又不愿对她表露。
会是什么呢?
细雨朦胧中,清菀轻叹一声,原本所有的计划都进行得十分妥当,待泉淙新婚后不久,茉莲怀有身孕的消息公布于众,她便可以借祈福还愿之名离开泉都府,挑一个倒霉的日子发生一场倒霉的意外,届时再借正雅祭司之口,声称一场此乃公主命中注定的劫数,而她的死既是天灾,便与人无尤。泉都府只要摆出个姿态,事先向王兄请罪,相信王兄出过气,惩治他们一下,便也就作罢了,毕竟百官劝着,不会让王兄做出昏君的事来。
只是如今,智轩横添进这场计划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日的婚宴排场虽不及清菀大婚那日,但清菀知道对她的夫君泉淙来说,今夜才是他一生当中最为喜庆的日子。袅袅烟波中,后院的小池边,蓝装的智轩负手凝视着水中的银杏落叶,半张脸面湮没在夜幕雨水中,只能看见另一半的寂静漠然。
“怎么站在这里淋雨?”清菀持着一柄油纸伞遮过智轩的头顶,为他挡去风雨,只是细密的秋雨已如冬日的残雪,点点落在男子的发上脸上,迷离而破碎,“红烛剪纸,莫非你也羡慕旁人终成眷属?要不要我同楚相说说,让他尽早为你择定正妻人选?”
俩人的面前是一池被细雨挑动的碧湖,在慢慢的红灯笼罩下,荡出红波上杏叶的倩影。智轩静了半晌,才略略起了反应,只是身为武将的男子,脖颈转动起来却略带僵硬,“今夜,你不难过?”
“原来你是在替我难过?其实从请旨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既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如今又去难过什么呢。何况传宗接代是伦常道理,我既不能为泉家办到,总有人该代而为之,我应当感谢此人才对。”
“这世间的女子既然能够为夫君守寡,那么男子为妻子守节也是应当。”智轩的嗓音有些嘶哑,只是直直盯着清菀的眼眸,似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即使有情人不得眷属,可曾经立下的白首之约,你也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在须臾之间,便将你忘怀吧?”
清菀没有想到智轩会问出这番话来,他的口中从来都是家国天下,像情义恩爱这样缠绵如画卷的事情,在清菀的眼中从来都和这个男子没有半点关联,只有王都那些不知实情的贵族女子才以为温润如玉的他,是会一边舞剑一边吟诗的明月君子。
“若然已是分道扬镳,就这样忘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也曾以为这样很好,不再痴缠过往,只求逍遥当下。”智轩的额发带着水露,清菀只须稍稍抬眉便能触及男子垂下的眼眸,“可是落叶知秋,等看着本是一片绿荫的苍木化作斑驳黄叶时,我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未曾放下。”智轩面向女子,嗓音如水中枯叶,“清菀,为什么?那个女子根本早就同泉淙有染,你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成全他们?”
清菀将伞柄持得高一些,应得波澜无绪,“我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而即便我没有失去孩子,我也迟早会成全他们。”
智轩蹙眉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对望的眼眸里,女子嘴角噙笑,语速极缓,“因为不在乎啊,从出嫁那天起,情爱这种东西,我便已经不在乎了。”
“清菀!”智轩眉宇一垂,水露轻落,“我以为你嫁给他,只是为了远离宫中的是非,我以为你选了他,是你觉得他会适合你,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清菀的语气很淡,可声音却似钢刀般锐利,“你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世间正理?你以为我选择嫁人,除了避开王兄,并不是想要避开你?你以为?”清菀侧目冷笑,“你以为旁人的心都会和你一般,只为家国而不为自己么。”
智轩听得一愣,厉声辩驳道:“或许我的确少顾你的感受,但是你难道会不明白?无论明年或是后年,我根本就不会娶妻,自始至终,我的心里都只有你一个。清菀,我不能娶你,只是因为清睿……”
“够了!”
响彻云霄的两个字,令远远站在回廊下的雁禾等人皆是一惊,然而除了这两个字,他们接下来的话又被淹没在蒙蒙细雨中,再听不见半个字。
细雨中的油纸伞被清菀挥手一掷,随着秋风飘落在池水中,人中龙凤的俩人齐齐立在朦胧夜幕中,面色凝重。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你后悔了?你后悔让我嫁人了?那么早些时候你在做什么?五年前,我向你表白心悸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三年前,我再次询问你答案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即是三个月前,我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婚讯而带我远走高飞时,你又在做什么?从始至终,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呵,真是好笑,若然只有我一个,你为什么还要去顾王上、去想都国、去念社稷?楚智轩,你如今不过是见我丧子、夫君纳妾而对我心存怜悯罢了。”清菀倏地侧过身去,对着幽幽的池水,眼眸坚决,“收起你的善心吧,我清菀无论是否相夫教子或是孤苦终老,都与你楚智轩,没有半点关系。”
被雨水打湿的衣袖粘在臂上,冰冷的触感透在肌肤上,让心也微微寒凉了几分。倏地,臂上一热,智轩第一次越矩握住女子的手腕,已经湿润的发鬓眼眉间,如三月的忧愁烟雨,凝聚不散。
“是我错了吗?”男子垂下眼眸,声音越发嘶哑,“是我错了吗?我希望天下安康错了吗?我希望百姓衣食无忧错了吗?我希望你能幸福,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