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琼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等了那么久,也不妨她们再多等些时候。”楚家说得上话的主子都为了他一桩婚事聚在了一起,他还是真是——够荣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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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琼一直有个习惯,只要是在楚家,早晚都会去祠堂里待上一会儿。楚家的祠堂在最北面,和当年楚老太君住的华清园打通了相连在一起。
路过大堂,穿过楚家的藏书阁,便能见到一处略显陈旧的小院,刚进去,一眼瞧见的乃是楚老夫人年轻时候亲手种下的三颗老槐树。只可惜,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槐树树叶稀疏,光秃秃的,陪着那寂寥的古祠。
楚清琼让孙管事去大堂回一声,只让秋兰跟在身边。到了祠堂后,又让秋兰守在院外,自己则独自一人进去了。
屋子里,供着的牌位一共七尊三阶,最下面的那一阶便是他娘亲的牌位,而上一阶则是楚老夫人和楚老太君的位子。秋风透过窗户缝隙呼啸而来,两边敛起的白帘被吹得瑟瑟作响。楚清琼跪在屋子中央的软垫上,朝着香台磕了三个头。
他闭着眼,挺直了背,神情肃然,过了一会儿,轻轻传来他低声呢喃:“清琼不孝,只怕是守不住楚家祖业。”
他语气很平静,好像不过是知会一声,可神情中却似是带着心意已决的坚定。他祖父在世时常常嘱咐他的一句话便是楚家不能有私盐。可这么些年了,盐利之中官商早已勾结不清,以他一人之力无力回天不说,家中之人根本不是齐心协力。
要想楚家没有私盐,除非,与盐商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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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琼入祠堂的时候并不喜欢别人打扰,而书南暂时拨给了唐欢,这才让秋兰留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座楚家的祠堂。
秋兰一想到当年楚老太君的灵柩就是摆在这里好几日,只觉耳边树叶沙沙声莫测传来,无端让人觉得汗毛倒立。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看了眼那紧闭着的祠堂大门,在屋檐遮盖下,照不到一丝阳光。他心中猛地跳了几跳,赶紧回过头,安安分分地守在院门口再不敢多瞧。
他虽然当初去楚清琼身边伺候确实是另有心思的,可这么些年来,也从没做什么坏事啊,千万,千万别来找他啊!
楚清琼并没在里头呆多久,秋兰却觉得过了有足足老半天那么难熬,见他出来瞬间一喜。平日里这小厮在他面前都不敢露任何情绪,如今却一眼就能瞧见满脸雀跃。楚清琼蹙了蹙眉,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正想询问一句。耳畔却突然传来一人似是担忧似是犹豫的唤声:“琼儿。”
他转过头,就见一中年男子穿着一身上好的广袖宝蓝长绸,身后还跟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公公。那人已是三十好几的岁数却因为养尊处优看起来不过二十□□的模样。他颜色长得极好,气质温婉,一蹙眉的风情带着少年特有的纯澈还夹杂着男子成熟的风味,让人心怜之余又觉得心痒难耐。
“爹。”楚清琼弯了弯唇,嘴角虽带着笑意,却显得很是疏离,甚至都比不过对着唐欢的时候。
这男人姓阮,楚修卉当年娶他的时候,他大姐已然是古朔的知府了。“琼儿,我听说你带了个女子回来?”阮氏并没有靠他很近,如其他人一般离着他四五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那虽是句问句,眼里却明显带着不赞同。他曾是阮家的嫡小公子,在家时管教颇严,一直恪守礼仪,他对楚清琼一个男子抛头露面的本就不怎么同意,只是碍于楚老太君发了话也没办法。
楚清琼听着,眸中冷色一闪而过。“听说?爹,你是听谁说的?”
阮氏嫁过来时,楚家后院还一直握在楚老太君手里。本来楚老太君的意思是想让他和自家大女儿多甜蜜那么几年,生上几个儿孙再将管家大权交给他,谁想到后来楚老夫人和楚修卉相继离世。楚老太君见他性子软懦,根本撑不起楚家,至此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事。
而阮氏自楚修卉死后,为了避嫌通常都在他的烟雨院里几乎是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楚清琼当然知道外头如何风传,却不觉得能传到他爹的耳里,只怕是有人故意告诉了他。
阮氏一噎,视线不定地飘到一旁。“也,也算不得听说,只是你二姨三姨说那外头传……”他觉得自个儿越解释越糟糕,干脆不说了,“琼儿,不管怎么,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你娘早逝,难道爹还管你不得了吗?”他叹了口气,喋喋不休,“楚家又不是没了嫡女,也不知你祖父怎么想的,竟是要你一个男子去撑那么大的家业。”他怜惜地想如小时候那般摸摸他的头,手动了动,却在对上他一双寒目后瞬间一僵。
他其实还有点怕他,楚清琼自楚老太君死后整个人都像是长了刺似的,他都不知道要如何与这唯一的儿子相处了。
说起来,那年,妻主和婆母外出应酬一位京里来的大官,他大姐当时应该也在。回来后不过七天,两人竟然双双自缢。烧了头七后,公公就把年仅三岁的琼儿抱回了华清院抚养。虽也没避着不让他见,可这关系终究是不如其他父子般亲近。
阮氏心中感慨,忍不住又道:“哎,你表姐才华横溢,人又和善。你当初若是肯听我的——”
楚清琼见他旧事重提,皱了皱眉,直接打断道:“爹,这种事莫再提了。”阮氏尴尬地住了嘴,一时有些讪讪。楚清琼见他这般,到底是自己的亲人,神色缓了缓,“爹,您回院子去吧,晚上,我陪您一起用膳。”
“哎,哎,那,那我就不扰你了。”
阮氏吞吞吐吐地应了一声,挪着步子转身要走。楚清琼见他欲言又止,想了想,告诫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爹,这人,从来都只能信三分。”
☆、三堂会审心不悦
内院的大堂里,正中央摆着一张几乎与墙齐长的椭圆长桌,空着的主位两边此时各坐了两个女人。左边那一排,楚修文冷着脸,端着杯盏慢慢喝着茶,她旁边的楚清薇则有些百无聊赖地低着头把玩着腰间折扇。
两人对面,坐着楚修远母女俩。楚家四少楚清岚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都和她娘亲有七八分相像,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和善模样。她今年才十六岁,却在一年前已然开始参与了楚家的生意。相较而言,一直无所事事的楚清薇则显得有些不成器。
屋里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这才齐齐抬起头来,却只瞧见了孙管事那略略发福的身影。
“清琼呢?”楚修远率先问了一句。
“家主去了祠堂,说是过会儿便来。”孙管事话音刚落,楚修文就将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好一个过会儿就来,怎么,我们两个长辈还要在这儿等上他一两个时辰不成?”
这楚家谁都知道二夫人不满家主,这种刁难已是常事,孙管事低着头也没回应。楚修远见她发怒,无奈地劝道:“二姐,琼儿是想先给大姐她们上柱香,哪里是让我们等了,你也莫太计较。”
楚修文冷哼一声,不作声。楚清薇听罢却撇撇嘴,心里想着,她三姨要真那么疼大堂兄,干嘛还一大早的就把她们几个都叫来给人家施压?当别人都是瞎子呢。
众人各怀心思,屋里又没了声音。一刻过后,楚清琼这才姗姗来迟,方才跟着他去祠堂的秋兰已然被他遣回了屋。
楚修远站起身来,和蔼地对他道:“清琼回来了,可去见过你爹了?”
楚清琼淡淡朝她点了点头,直直走到主位上一坐,才一勾红唇,“三姨说笑了,两位长辈都在为我这婚事奔走劳累,清琼哪里还敢怠慢。”他语带嘲讽,楚修远脸色僵了一下。楚清岚见状,瞥了她娘亲一眼,开口道:“大堂兄,娘是担心你呢。”她语气很诚恳,这下倒显得楚清琼不识好歹了。
他眼中冷意更甚,也不接话。楚清薇从楚清琼进来时一直往他身后瞧,见他只身一人,瞬间失望得很,完全没有说话的兴致。
楚修文皱了皱眉,一拍桌不耐烦地道:“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清琼,我跟你三姨怎么着都是楚家的正经主子,你的长辈。那所谓的婚事,你是不是也该跟我们交代交代。”唐欢一入府,她们这边就接到了消息,这下子,那所谓传言看来是成了真,“你可知道如今外头传的那些都快把我们楚家的脸给丢光了?!”
“二姐,你少说两句。”楚修远插嘴劝了一句,担忧地看着楚清琼,“清琼,你二姨说话虽不中听,却是有道理的。你三姨夫家的那个虽然是庶女,可到底还是出身书香,也算不得委屈了你。你不要便也罢了,可我们楚家家大业大,你逼人家入赘做什么?”
楚清琼勾了勾唇,一句解释也无,只径直道:“亲事定在下月初七,二姨,三姨,到时还望你们多帮衬帮衬,莫让别人看了我楚家的笑话。”他去京城前心中就有了数。唐欢腊月初五就出孝,婚事宜早不宜迟,初七,正是个好日子。
***
上午这场三堂会审轻轻揭过,楚清琼态度强硬,完全没给她们任何质疑的机会。楚修远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着气带着女儿楚清岚回了自个儿院子。
楚清琼最后一个出了大堂,还没走几步,就见本来跟着楚修文一起离开的楚清薇突然又折了回来,讨好地看着他。“大堂兄。”
他扬了扬眉,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清薇你有事?该不是没钱花了吧?”楚清薇在楚家众人中行事是最磊落的一个,平日里也不耐烦她们一群人算计来算计去,就爱往外跑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大堂兄哪的话,说得我好像不学无术一般。”楚清琼笑没回答,脸上表情却明显写着四个字知道就好。
楚清薇撇撇嘴,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犹豫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堂兄怎么身边没个伺候的人?秋兰秋松两个小厮呢?书,书南怎的也不在?”她想着要装得极为平静就跟扯片树叶似的,可念起那人的名字时心就跟着一颤,禁不住磕磕绊绊了一下。
楚清薇一时有些懊恼,偷偷去瞧楚清琼的脸色,见他依旧面色如常想他许是没察觉,这才放下了心。只不过,她这么点心思,平日里又不懂得收敛,只怕楚家上下也没几个猜不到的了。
楚清琼倒也不吊她胃口:“书南自然是跟着我一道回来的。”
“哦,回来就好。”她轻声念叨了一句,突然瞪大眼,急急忙忙否认道,“我可不是专程问他的!是,是——”她是了好几个字也没是出来。楚清琼挥挥袖子,不耐烦跟她纠缠,打了声招呼,拐过长廊就朝着主院走去。
留下楚清薇一人郁闷地摸摸下巴,自言自语:“我有做得那么明显吗?那他怎么还整天冷冷冰冰的,对我一点也没好脸色呐。”
***
书南给唐欢安排了一间朝东的小院,又给她拨去了两个伺候的嬷嬷,这才回了主院。他并没有去见楚清琼,而是去找了秋兰。
楚清琼身边的一等小厮就只有秋兰秋松两个,便干脆给他们两个安排了一间屋子。书南端着碗褐色汤水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听秋松脆着声音问道:“秋兰,淮城可好玩?比起古朔来如何?”
“哪有什么好玩的,我都——”秋兰话说到一半,却听那门吱呀一声直接被人推开了。眉头蹙了蹙有些不悦。他好歹是公子身边的人,谁这么无礼竟然门都不敲。
他抬眼正要喝一声,却在见到来人时,陡然睁大眼:“书,书南公子。”书南管着楚家的帐房,又是楚清琼身边的心腹,府里的人向来都习惯尊称他一声公子。
书南嗯了一声,朝着秋松使了个眼色。秋松担忧地看了秋兰一眼,出了屋。书南将那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却将门落了锁。伴随着咔嚓一声,秋兰心就跟着一抖,惶恐地看着他,右手不停在颤。
他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家主赏的,喝了吧。”
秋兰一听却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向前,“家主只去了淮城,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的!书南公子,您行行好,救救奴吧!”他倒是脑子转得快,一下想通了关键。他就说为什么楚清琼会突然带着他去,为什么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书南看着这个瞬间眼眶通红的少年,却没有丝毫心软:“这做下人的,向来都该以主子为尊。”
他话音刚落,秋兰顿时面如死灰。他是楚家的家生子,一家人家都在府里当差,他大哥是三夫人院里的二等小厮。当初他本来是想去三公子身边伺候的,是他大哥说自己其实早就是三夫人的人了,让他帮着去楚清琼身边听听消息,还说,这日后楚家究竟归谁还不一定呢。他这才动了心思入了主院。
只是,他胆子小,当时就觉得楚清琼选他的时候太轻易,看他的眼神犀利得让他无端发抖,况且这么两年来,也一直对他不甚亲近,他便渐渐歇了那心思。谁又想到,家主竟然是等了这么久才来发作他。
秋兰木然地瘫坐在地上,书南干脆走过去把那药碗拿过来,蹲下身,掐着他的下颚直接往他嘴里倒。秋兰起先还知道挣扎,后来却像是认命似地不动弹了,眼泪扑通扑通不要钱地往下掉。大户人家里没了个人谁又会真去在意,他过了年也才十六啊!
书南喂完药,从怀里拿出个帕子替他擦了擦泪,一边却轻声说道:“家主怜你幸苦,赏你一碗补药,你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你一条命呢。”他语气明明很轻柔,配上他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人不寒而栗。
秋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唯恐错过他脸上一丝表情,眼中神采渐起。是了,家主若真要他的命怎么会让秋松看见,至少也该挑个没人的时候啊!
“书南,书南公子,你,你不骗我?”
“家主是要你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他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秋兰从刚才一直胆战心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哭得越发凶,哽咽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谢书南公子,谢谢家主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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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琼确实如约去陪阮氏吃了晚饭,只不过并没有坐多久,就带着秋兰和秋松两个小厮去了唐欢住的客房。
酉时刚过,天色有些昏黄,却没完全黑。唐欢刚用完饭,那伺候的嬷嬷正收拾着碗筷,一边和她闲聊了几句,就听有人敲了敲大敞的木门。
唐欢抬起头,便见楚清琼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对她笑,黄昏中,他那一身紫衣隐在暗色中看不清晰,天边最后那一抹橙黄色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精致的侧脸,一侧头间,一双勾人的眸子流光溢彩。
她一直说喜欢清雅的男子,可日日见他这般浓妆艳抹的模样,习惯之余倒是渐渐生出些欣赏来。
楚清琼走进来,扫了眼屋里。这院子虽然在外院的客房里头算不得最宽敞,却布置得最是雅致,想来必是合她的喜好。他心里满意,嘴上却问道:“这住处你可还喜欢?”
“已是极好,清琼不用为我费这些心。”屋里已然点起了灯,唐欢伸了伸手,请他坐下。“既然来了,可要坐会儿再回去。”
楚清琼本来就是想陪她聊聊的,自然不客气。他随便挑了个位置,却把主位让给了她。见她坐稳,才指着秋兰秋松对她道:“我听书南说你这边就只有两个伺候的嬷嬷,倒是我疏忽了。这两个是平日里近身伺候我的,正好和你多熟悉熟悉。”
唐欢听他第一句时本想拒绝,毕竟她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