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央她说那时候的事,她便挑了些有趣地告诉他:“……有一次,千遥姐闲着无聊,埋汰起阿梁姐来。阿梁姐不服气,就说两人要比试一次,当时我也是随手拿了本木雕的书在看,她想也没想,就说她们从头学雕刻,七天时间谁刻得好谁就算赢,还让我们剩下五个一起下注。”
“你赌谁了?千遥姐吗?”
“她们两个从小吵到大,阿梁姐就没赢过几次,所以大家都赌千遥姐会赢。后来,我被阿梁姐死拽了过去,只好给她压了五十两。不过——”
“你赢了?”
唐欢笑着点点头:“谁也没想到阿梁姐竟然这么有天赋,结果我赢了足足五千两。”
五十两赢了五千两,真是好买卖。
“千遥姐看着云淡风轻的,其实胜负欲很强。没几天,阿梁姐就被她推着下水救了一位公子,差点闹得要娶了人家。再后来,玲珑阁里就请到了那位贾大师,阿梁姐要是拿这事儿出来说,她立马就会回一句,哪一日你有本事让我玲珑阁来请你替我赚钱,哪一日我就承认你天赋极高。你瞧瞧这话说的,可不就是说刻得再好,也不过就只是给她做活儿的嘛……”
楚清琼眼前似乎浮现出她们年少时的模样,耳边是她温润的嗓音,只觉得这么些年从没有哪一刻比得过现在。
***
富贵人家会沿着石阶一层层走上来的极少,更不要说身边还有女子相陪。所以,唐欢夫妻俩和黎榕那一家子这会儿却成了那些坐着轿子的公子主夫们侧目的对象。事实上,黎榕她们四人其实更受关注,明明都爬不动了,偏偏还喘着粗气一脸幽怨的惨白脸色,看着实在还有那么些好笑。
夫妻俩一路走走停停,唐欢给楚清琼说着她少时的趣事,这条原先以为很长的石阶路没多久却已是走到了头。回头一瞥,黎榕正弯着腰胸口起伏得厉害,脸上也是满头大汗。她的三个男人体力还不如她,真正陪她一起走上来的也只有她的那位正君周氏。
她收回视线,带着楚清琼入了大殿。周氏见状便道:“妻主,您可要休息一会儿?”黎榕站在门外还没缓过神来,听罢就摆摆袖,“嗯,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她本也不喜那香烛的味道,今日也是她爹说什么她到现在连个女儿也没有,一定压着她这些个男人来上柱香才会过来的。
“好。”周氏应了一声,表情平淡,眼里看不出任何失望。他进去的时候,便见唐欢正在一旁捐了香油钱,而楚清琼则接过一旁沙弥手中递过来的三炷香,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那佛像靠近。他跪下身,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抬眸凝视了那尊大佛好一会儿,才起身将香烛□□香炉里。从头到尾,那动作虔诚而恭敬。
周氏一直歪头盯着他看,直到楚清琼起身才有些回过神来,视线落到那庄严肃穆受人如此敬拜的佛身时,眼中却闪过一丝迷惘。他朝着蒲团走去,耳边关注的却是她们二人亲密的对话声。
“妻主,祖父当年来的时候经常会去见那位鸿喜大师,我今日也想去拜见一番。”
“好,那我四处逛一逛,回头你出来寻我。”
“嗯。”
***
楚老太君在世时常与这位鸿喜大师谈论佛法,楚清琼对这些没甚研究,与她回忆了几句往事,想着唐欢还在外面等着他,便也不曾耽搁,匆匆道了别。只是,从寺院的厢房出来,没走几步却意外碰上了黎榕那位正君。
周氏站在半路上,方才一直盯着个扫地的僧人发着呆,看到他才歪头笑着朝他走过来,那样子似乎是刻意在等他一般。楚清琼蹙了蹙眉,虽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意,却突然觉得黎榕她们一家可真是够缠人的,否则今天唐欢也不至于说什么每次外出总有人打搅的话。
“楚公子。”周氏友好地朝他打了声招呼。楚清琼回了一笑,“二少正君。”只是话一出口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们明明都嫁了人,可人家称呼他却还是用了公子二字。他突然特别想快些离开古朔,去没有人认得他的地方,便是跟她回京城也罢,到时外人称呼他也是一声七少正君了吧。
“楚公子今日如此心诚,可是来求子嗣?”
楚清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没回答。周氏笑了笑。“我只是以前看过人家求子嗣面上那神情与你有些相似,以为你也是的。”他解释了一句,楚清琼这才点点头。
周氏似乎没看出他想走的意思,见状又自顾自地道:“我也是,可是却是公公让我来求的。”他抬起头,直直看了他半响,才缓缓开口道:“我一直以为生育之事嫁了人便是责任,可是今日却突然在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抛开责任,也会愿意替那个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女人生儿育女的。楚公子,我有些羡慕你。”
黎榕的这位正君没头没脑说了一番话,最后也不顾楚清琼什么心思竟然就这么又走了。楚清琼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却也让他一下有了危机感。确实,他一直知道唐欢这种性子很容易牵动男子的心,可是——什么叫做我是你的话,也会愿意替她生孩子?!这才不过一面之缘啊!
***
楚清琼和黎榕那位夫君是一前一后从大殿里头出来的。唐欢笑着迎了过去,却见楚清琼瞥了眼周氏的背影,再看向她时竟然满眼幽怨。唐欢眨了两下眼,有些奇怪:“清琼?”她好像没做什么事啊。
“嗯。”楚清琼低低应了一声,拉着她的手,“走吧,回去了。”
“嗯?好。”
楚清琼本来是不打算因为这么点小事闹别扭的,可事实上马车行了一点距离,车厢里,唐欢抱着他问了好几遍后,不知怎的心里就委屈起来。他侧过身,仰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很受男子欢迎?”
“……”他表情这么郑重其事,她还以为他想说什么呢,结果——“清琼,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没有矢口否认,楚清琼不是滋味地咬着唇。“除了我那表弟,肯定还有别人吧。”
“清琼。”
“还有谁?”
“唔,没有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的,明显就是没说实话。楚清琼咬唇咬得越发厉害了,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你就算娶的不是我,也必定是锦瑟和鸣。”她这种性子不管娶了谁肯定也都是这般温温柔柔,人家见了她一面都想给她生孩子了,更何况是日夜相对。
唐欢看着他被咬出牙印的下唇,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这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受刺激了,突然又纠起这种事来了。她这次干脆不答话了,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脸上。
楚清琼被盯得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埋进她怀里,委委屈屈地道:“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抛头露面的话,我还可以替你管钱。”
他的意思是说,她们除了锦瑟和鸣以外,他还能替她日进斗金,比别的男子更有用处?唐欢终于被他逗笑了,忍俊不禁地弯起眉眼,亲亲他的发:“好,那回头你也正好把自己的嫁妆给挣回来。”
☆、相看不中缘未到
桃花村附近有一座同名的镇子,就叫桃花镇。每到盛夏,桃花镇湖岸边连绵成林的桃树枝头,那粉嫩的花骨朵一簇两簇相拥摇曳,烈阳似火中当真是娇艳欲滴,空气里四处都飘溢着满满的桃花香味。也让这普普通通的小镇在江南无数风景中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只不过如今离寒冬过去还有一月光景,注定是只能见到光秃秃略显萧条的枯树了。
这一日,地处桃花镇中心的祥云酒楼里生意依旧不好不坏。午时刚过不久,楼外停了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酒楼里没事可做的小二正倚着门无聊地摆弄着腰间系着的抹布,一掀眼瞟见那有些破旧的车厢,眼皮立刻又翻了回去。
只不过下一秒,那眼角还未收回的目光却猛地定住,紧接着竟是夸张地瞪大眼——马车里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跳下车来,一身月白锦袍,外披华贵裘衣,举手投足间气质儒雅稳重。
只看这身打扮就是个——金主啊!
那小二百无聊赖的表情瞬间一变换上十二分讨好的笑意。“这位——”她迎上前去,本来是想称一声姑娘,话未说完却见车厢里头又撩帘探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被那女子半扶半抱着下了马车。
他额发梳起,一看就是嫁人的打扮。那小二赶紧换了话头,“这位夫人可是来用膳的?可要间雅阁?”她说话间,忍不住又朝那男子看去。但见他一身蜜合色小袄,衬得本就清秀的样貌处处都透着温柔可人,可偏偏眼角天生上翘,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别样魅惑。
啧啧,当真是好相貌。
她心里还没感慨完,那男子却似有所感,眉头一皱,冷冽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面上一扫。她一下脸色就僵住了,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蝉,赶忙尴尬地收回视线,低着头也不敢抬了。原来这还是个带刺的啊!
那女子见状也没急着答话,转而问那男子:“清琼,可要换一处地方?”
“算了,就这里吧。”他回完,转而又撩开车帘,对着里头道,“爹,先下来吃些东西吧。”话音刚落,车厢里便有一三十来岁的男子应声而出,紧接着又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起下了马车。
那少年也是嫁了人的打扮,清纯娇俏,长相上乘。只不过这女子这会儿却只是有礼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先后踏着小凳子下了马车,连个伸手去扶的意思也没有。
那小二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一眼,心里却想果然是有钱人家,随随便便娶两个男人竟个个都是如此佳人,只不过这眼神好像有点问题啊,明明后面下来的那个年纪小性子看着又和善,怎么偏偏就宠着前头那么凶狠的男人呢?
***
被她如此误会的一行人正是打算带着自家夫君出来散散心的唐欢四人。唐欢见两人站稳了,才对那小二道:“楼上可还有雅间?”
“有呢,夫人里面请。”
唐欢点点头,牵着楚清琼一起进了酒楼。而阮仪则扶着阮氏跟着两人身后。他这一路一直都很安静,除非阮氏特意搭话就从没开过口。楚清琼见他如此,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
酒楼里头人不算多,大堂堪堪就那么坐了几桌。四人被那小二带去了二楼雅间,唐欢点了菜,那小二应了一句刚一转身打算出去却又被她叫住了。
“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位姑娘,在下想问问若是要在镇上租间五六人住的小院该去寻谁比较好?”
楚清琼听着她的话微微一愣。他一直以为唐欢是要带他去桃花村的,怎么突然要在这儿镇子上落脚了?不过,有她陪着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便未曾插话。
唐欢本来确实如此打算。毕竟一来那村子是楚家的祖籍所在;二来又有一座现成庄子可以住,方便不少。只是来的时候楚清琼跟她无意间说起村中族人和学堂之前都是由他楚家出资支撑的。她一听这话,却是一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楚家被抄,自然是不可能再出钱供奉,可村里的人又大多贫穷,日后那学堂究竟何人接手到头来只怕又是一笔烂帐。她可是要带他出来散散心的啊,没得越散越糟了。
那小二想也未想,立刻顺溜地答道:“哦,那夫人该去筑一巷里寻一个叫沈渠的女人,我们这儿若是要租住处,有钱没钱都寻她。那条街上好几排连着的屋子都是她的。”
唐欢听罢,朝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姑娘了。”她习惯性地从怀里掏了一两银子给她。楚清琼一眼瞥见,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阮氏却忍不住奇怪地问道:“儿媳,不是说要去楚家的庄子里住嘛,怎的想在这镇上租个住处了?”
“我是想着镇子上买东西方便一些。”
“也是,还是儿媳想得周到。”
***
沈渠在这桃花镇上也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早些年家中贫苦,后来据说外出闯荡过一阵,赚了不少银两回来买下了将近一条街的地契。如今只是收收租子,日子过得富足又悠闲。以至于,她如今尽管已是二十六岁的“高龄”,又曾娶过两个夫郎最后一个难产而死,一个被修,家中还有一个宝贝儿子,还是抵不住许多人家的主夫有意嫁儿子给她做续弦。
只不过,那媒人是天天上门不错,可沈渠能挑得上的男子就没有几个。相看过后对方也能接受的就更加所剩无几了。
这不,这一日中午的时候,沈渠跟沈汐母子俩刚吃完饭,筑一巷里的刘大媒人就找上了门。沈渠接过他递过来的画像看了一眼,听着他口若悬河地夸着人,无奈地苦笑了笑:“我说刘叔,您给我说的这孩子今年几岁了?”
刘大媒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什么孩子,人家都十五了,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你家汐儿这年纪才叫孩子呢。”
沈渠摇摇头,“刘叔,我之前也跟您说过了。我就想找个差不多年纪,性子淳朴。成过亲也无妨,只是不能带着孩子嫁过来。”就算是能嫁人了又如何?还不是个半大的少年嘛。她可是要个能操持家务的,回头真娶回家了难道还要供着不成?
“哎,我也早跟你说过了,你这最后一条啊,跟那淳朴两个字就挂不上边。你刘叔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舍得下孩子来过富贵日子的性子淳朴过。至于这二十出头还没成亲,成了亲又没孩子的,你说说我给你哪里找去?!”
刘大媒继续唠叨,沈渠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来得及开口,“哎,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成亲的就别那么挑剔,这都挑了多少年了,我能给你介绍的都说了一遍,你说说你究竟还想不想娶了?啊?”
“我看我这辈子也未必——”沈渠瞧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终于插上了话,刘大媒却一下猜出她的意思,腰一插,眼一瞪。“你这是不信我能给你找个合适的?我告诉你沈渠,想当年……”
沈渠一听他想当年三个字,脸色立刻苦了下来。沈汐小小的身子蹲在院子里,拿着跟小短棍扒着土,少年老成地叹着气。他娘想成个亲,他想找个爹爹怎么就那么难呐。
他无意间抬眼瞥了瞥,眼前却意外闪过长袍的下摆,紧接着就传来叩门声。
***
唐欢问了筑一巷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沈渠住的院子。沈家的门没关,刘大媒的嗓门可不小,她带着楚清琼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里头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来。唐欢迟疑地敲了敲门,还怕打扰了人家说亲,不想那对母子却是瞬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沈渠更是欢喜地迎了上来。
沈渠总算把刘大媒这尊大佛给送走了,视线在她们四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唐欢身上。“倒是让你们见笑了,这位夫人里面请吧。”她伸手做了个请,带着她们去了大堂。却不想几人前脚刚进门,后脚沈汐就端着一盆点心送了过来。
他人小,桌子还够不上,只好递给了他娘亲。那懂事乖巧的模样让唐欢四人都露出了笑意,特别是阮氏这一心想抱孙子的老人家。沈渠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将盘子放到桌上,转而又对唐欢道:“我先去泡壶茶。家中就我母子二人,怠慢之处还望夫人莫怪。”
唐欢起身朝她拱了拱手:“沈夫人不必麻烦。在下姓唐,是想来租间院子,若是可以,倒是想快些看一看屋子。”
沈渠见她不似寒暄,猜她们该是舟车劳顿,一点头直接进入了正题:“那也好,不知唐夫人想租多大的,可有什么要求?”
“五六人住的,宽敞一些就成。”
沈渠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好,那夫人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