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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清晨,人群稀疏的街道上,比起昨日的闷热来说,终于是有了些凉意。天空云层很厚,浮云快速变换,艳阳被遮了整张脸几乎看不到阳光。天色有些阴沉。
楚清琼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秋兰伺候着他洗漱,而书南则下去替他催着早饭。他只穿了身里衣,坐在梳妆台前。镜面里映着他秀气却略显疲惫的素颜,他怔怔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像往常一样,画起了今日的妆容。
他抿着唇纸,朝着镜子左右看了两下,大概还觉得不够艳,正准备再抹上一些。就在此时,书南却推门进来。
他空手而回,楚清琼心里奇怪,指尖下意识地在那胭脂盒上缓缓打着圈。铜镜里,书南还是一身灰白色的长衫,与他明艳的样貌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愈显老气横秋。
书南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对秋兰道:“你去租辆马车。”他们从楚家出来时用的马车被留在了淮城,那一日来京时则是临时租了一辆,到了帝都结完帐,那车夫便走了。
秋兰低头应了声是,带上门出去,临走时有些不是滋味地瞥了眼屋内。其实,他家主子平日里出行,通常要么带着书南,要么带着那个叫赵思双的年轻管事,从来都不会让他和秋松两人跟着。
他们虽是近身伺候他的,可根本没办法和书南这样的心腹相提并论,每每有事,家主都是避开他去。就像这次,明明事先是说要去淮城查账的,怎么辗转就来了这京城了呢?家主昨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书南支走了人,才恭敬地开口道:“家主,七少在楼下,您可要与她一同用膳?”
楚清琼眉头微皱,没急着回答。他不觉得他昨天说了一句越早走越好能起什么作用,难道是唐家这门亲事起了变故?毕竟,他要的是唐家一个嫡女,唐燕凌未必不会反悔,再加上,昨日唐喻的态度也明显并不赞成。
“她见了你了?可曾说什么?”
“七少说,她今日便可启程。”书南跟在他身边有五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真要算起来,整个楚家只怕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楚清琼,“七少带着包袱,亲事不似有变,而且,奴瞧着,她看起来精神不错。”
楚清琼听罢,神色却又冷了几分。换地处之,入赘商贾,本身又是世家嫡女,就是他,也做不到心平如静。那人倒好,昨日不仅问他走的时辰不说,今日竟又是大早来了。
确实,两次相见,她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温文尔雅,谦和如玉。可唐燕凌有意让唐喻入赘的时候,她那明显的愤然强硬,可见也是有棱有角的。也不知是真坦然还是藏得太深。
他想了想,嘱咐道:“你留下,待换完婚书再赶上来吧。”
“是。”
☆、通今博古天妒忌
楚清琼穿好衣服带好面纱下楼的时候,果然见唐欢正坐在靠着楼梯口的那张木桌旁。听到脚步声,抬了抬头,瞧到是他,这才笑着站起身来。
“清琼。”她语气很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不显得过分唐突,也不让人觉得疏离,就好像从一开始她便是这么亲密地称呼他。
楚清琼这下倒不知道要回了什么了,称一声唐姑娘吧,显得太疏远,可真要让他叫得亲近些他还真是有些叫不出口。
他沉默了一会儿,扫过唐欢那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的布包,细眉一弯走到她面前。“倒是我催得太紧了,累得唐姑娘大早就来,可还需要人去唐家拿行李?”他探究地打量着她,果然如书南所说,神色如常。
唐欢摇了摇头,见他盯着那包裹瞧,笑着解释了一句:“只带了些路上需要的,想来楚家也不差什么。”
她最后那句倒是真心话,楚清琼听着却忍不住仔细瞧了瞧她的面色,看不出什么讽刺的意味,才朝她弯了弯眉。
唐欢大早就来,一来是一直早起习惯了;二来却也是想陪他一起用早膳。她心里是真正当了一桩婚事来对待,想到那人日后要和她过一辈子了,便觉得也该互相了解了解。只是,楚清琼带着面纱,不方便在楼下吃东西,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买了些糕点准备带在路上用。
她自然没什么意见。楚清琼便吩咐书南去准备,又说了几句闲话,抬眼一瞧便见客栈门外停了辆马车。但见秋兰与那车夫说了一句,走了进来。
“家主。”秋兰行了一礼,转眼却瞧见他家主子身边竟跟了个女子,微愣了愣才继续道,“马车寻好了。”
楚清琼应了一声。唐欢心里却奇怪,听那小厮的话,倒像是他们不曾用自家的马车出行一般。只是,她来不及多想,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清琼,你们可是只有一辆马车?”
楚清琼点点头,狐疑地看着她。唐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方才是徒步而来。”她见他发怔,立刻又道,“不过无妨,我让小二买匹马来便好。”她虽然跟他算是已有婚约,可毕竟没有成亲,她也无意唐突。
楚清琼回过神来,赶忙道:“不必麻烦了,唐姑娘与我一起吧。”唐欢推辞了几句,见他不似客气,便应了下来。
楚清琼住的客栈只是京城里中下档次的,租的那马车也算不得大。唐欢想着他们三个男人坐在里头说不定还嫌小呢,再加上她一个女人的话怎么想都有些挤。
她本想去和车夫一起凑合一下,楚清琼却告诉她书南要留下,她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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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悠悠地走。辰时初,各家店铺开门做起了生意,路上行人渐渐而起的熙攘声透过车窗传了进来。
楚清琼摘下面纱,将那食盒打开递了过去。他微微仰头看她,正好露出一张涂抹精致的脸。艳确实是艳,只是从她的喜好来看,总觉得太过失真,谈不上讨厌,却也绝算不得喜欢。
“书南他也不知你的喜好,随意买了些。”那食盒里的早点是一盘核桃酥外加豆沙糕,大抵是怕唐欢不喜甜,又特地让人烙了两块饼。
“嗯,我不挑。”唐欢说着,拿起块豆沙糕咬了一口。楚清琼也跟着捻了一块往嘴里送,只是才嚼了一小口就觉得甜得腻人,难以下咽。他接过秋兰递过来的竹筒,本想先递给唐欢喝的,一转眼却见她又伸手去拿了第二块。
“你喜欢吃甜的?”
唐欢都快把那豆沙糕拿到手里了,听到他问,手一顿却收回来了。“是喜欢,不过不能多吃。”她侧过头,笑着对他道,“日后,若我贪嘴,清琼记得提醒我。”
楚清琼顺着她的话也开起了玩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日后若我真管了,你可莫嫌我烦。”
从今天她对他的称呼开始,到现在那看似漫不经心的调笑无一不是在有意告诉他,她对这桩婚事并没有不满。他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更何况他将来还要有求于她。她愿意试着接受他,他至少松了口气。
楚清琼有意有一句没一句地挑着话题活络气氛,而唐欢也是想着两人多多相处,自然配合。
她这些年从小长到大除了在书院那会儿,几乎都因为身在孝期不便在外走动,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便是书册;而楚清琼则完全相反,他自从接受楚家后不仅与各种人打交道,还经常外出。所以,起先,唐欢还能给他介绍介绍京城和凉城的特色,后来,却基本成了楚清琼在说,而她静静听着,偶尔插上几句话。
这般下来,气氛倒也融洽。
秋兰坐在旁边,视线虽不敢随便乱飘,心里却着实震惊得很。他是没见过他家主子谈生意什么样,但在楚府,楚清琼虽然也经常笑,可那笑意总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是对表小姐也不曾这么温顺过。也不知这位唐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唤他家主子乳名不说,竟能得他如此厚待。
不过,见她穿着,听她谈吐,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与他家主子也算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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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燕凌在外头乐不思蜀地住了三天,回到府里的时候听说唐欢已经走了。微愣了愣,也没怎么在意,毕竟这种入赘的事大肆宣扬她脸上也不好看,唐欢悄然走了倒是挺合她的意。书南在京城多待了几日,听说她终于回了府,立刻就动身去了楚府。
两家婚事已然决定,唐燕凌这会儿就算不乐意也不耐烦再管,更何况她得了那分成有钱挥霍高兴得很。换婚书一事自然是没意见的。
书南办完事出了大堂,与那送他出来的管事一边寒暄一边朝着唐府侧门走去。没走几步,却见一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正是唐喻身边的小厮絮凝。
他朝着他略略点头,“书南公子,我们大少有请。”他跟在唐喻身边久了,无论是身上的气质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像她,总是盈盈绕着一个淡字。
唐喻的院子就跟瀚海院隔了一条潺潺小溪。书南跟着他一路走过一处白玉石拱桥,便见经笥院三个大字悬于洞门之上。经笥经笥,博古通今,而那个喻字又是晓义之意,可见,当初这位唐大少身上是被寄予了多大的期许,只可惜——书南想起那人病倦之态,一时有些感慨。
经笥院里很安静,下人虽多,却是各司其职,见絮凝领着人进来,也不过只是瞟了一眼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书南被带着去了东厢房,絮凝刚推开门,里头便有一个草药味扑面而来,不似当初他伺候楚老太君时满屋子浓郁的味道,而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书南公子请。”
絮凝伸手虚请了一番,只让他一人进去。书南顿了顿,并没多问。屋子外间只有空空的一张圆桌并没有人,隔了一扇镂空洞门,里间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他迟疑了一番,走了进去。
里间的窗户敞着,大好的阳光伴着屋外鸟鸣在屋里洒下一片金光。唐喻坐在床着,盖着薄被,歪着身斜靠着床栏,脸色比起那日见到时越显苍白。她双唇抿了抿,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才淡笑道:“本该在外头见你才是正理,只是我身子不便,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大少多礼了,奴不过一个下人,当不得一声公子。”书南低着头,离床五六步远的地方恭敬站着,只是,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唐喻神色淡淡,骨节分明的右手指尖似是无意识地点着床沿。“说起来,我倒是忆起了一事,只是无人说道,便想到了楚公子,谁知我家小妹却是等不及要走了。”
“大少请说。”书南应着,心中却有些莫名,唐喻那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什么叫无人说道?什么又叫等不及要走?
唐喻将视线移向窗外,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树荫下一下下扫着落叶的小厮。她勾了勾唇,目光里似是向往。
“正德十五年,先皇派巡查使去古朔,却意外查出了一桩私盐案。当时的四条盐道运司全部彻查,古朔知府阮大人也未能幸免。其后,左相牵连,全族入狱,盐商甄家满门抄斩。”
她语气平平,一字一句道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书南猛地抬眼看她,四目相对,她目光陡然凌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握紧了手,才扯着嘴角道:“大少通读狱案,书南佩服。”
她心中已是了然,垂下眸只平声道:“楚夫人和楚老夫人睿智,在下也很是钦佩。”
☆、心欲坦然人不定
楚清琼把书南留下了,因为要等他并没有走远,只让那车夫将车赶到离京城最近的云来县。那车夫是新雇来的,见两个男子是一主一仆,又见那女子衣着不凡,谈吐间也不似个下人,便直接把唐欢当成了正主。
京城到云来县要走了两个时辰的官道,入了县门,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路上行人匆匆,都是赶着回家吃饭去。那车夫将马车停到街边,回头敲了敲车辕,高声道:“小姐,我们到县里了。”
车厢里,唐欢愣了愣,侧头看了楚清琼一眼,见他只是朝她笑笑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撩帘出去,对车夫道:“去寻间客栈吧。”
“好嘞。”
那车夫一直是京城近郊处跑,见他们一行人锦衣华服,便挑了云来县最好的迎来客栈。唐欢先下了马车,楚清琼带上面纱后才被秋兰扶了下来,她顺手托了托他的手臂。
事实上,东青民风算得上开放,男子出门带面纱的并不多,更何况楚清琼平日里还要外出做生意。她一点也不觉得他会顾及这些,想起那雇来的马车,心里隐隐觉得他这次上京城只怕并不想让人知道。
楚清琼落后她半步跟着唐欢进了客栈。那掌柜的一见,便朝小二使了个眼色,自个儿又笑迎了出来。“几位是要住店?”
唐欢点头,“要两件上房。”她付了定金,又转头问他,“清琼,你想在哪儿吃?”若是在客栈,他坐不得大堂,她总不好进他的屋子,倒是想找家酒楼寻间雅阁。
楚清琼微垂着眸,只是温顺地道:“你做主便好。”
那掌柜的见她们二人这般亲密,眼珠一转,讨好地对唐欢感慨了一句:“姑娘可真是好福气,这位公子瞧着就极乖巧可人。”
唐欢被她那话却说得颇为无语。他那小意温柔的模样实在是让她有点违和感,那一日,他在唐家明明就镇定自若得很。不过,他这般万事皆她做主的态度倒让她更加没什么入赘的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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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直都不怎么好,连续好几天也没瞧见那大太阳的影子,云层压得虽低,却也落不下雨,让人看了都替它着急。书南四天后的大早上到了云来县,唐欢不好再和他们挤一处,便寻了客栈的小二去买马。
这一日,书南让秋兰去结账,转而便对楚清琼说了唐喻的事。楚清琼听罢,良久,却只叹了一句:“没想到,唐家这位大少如此韬光养晦。可惜了。”可惜久病缠身,心有余却力不足;不过,也幸好。唐欢这性子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若当初挑得是唐喻这样的,只怕无异于与虎谋皮。
古朔地处江南水道中心,从京城而出,马车一路走总也要一个半月的车程。若是按照一般官道的走法,他们应该是从古朔的东门进去。然而,楚清琼却特意让那车夫往西,拐进了淮城,一入城门口便将车钱结了,直到见那人赶着马车出了城门,他这才解下面纱。
淮城里有楚家的别院,说是别院却不像一般大户人家的住处,反倒更像是平头百姓住的独门小户。里头不过三间厢房一间堂屋,除了一个看门的中年女人,便只有两个伺候的小厮。
那院子离楚家的盐铺不远,弄堂街头拐个弯没走几步就能看到沿街各大热闹的商铺。楚清琼亲自送唐欢进了院子后,吩咐那两个小厮把屋子打扫一番,就打算要出门。唐欢见他把书南和秋兰两个人都留下了,便喊住了他:“清琼,把书南带上吧。”
楚清琼人都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才转过身。不过倒是极听话地点点头:“好。”他朝她笑道,“我去铺子转上一圈,很快回来的。”
她们两个一路走来也近一个月。楚清琼对她有意讨好自是没有摆出任何强硬的姿态来,而唐欢本来性子就温和,一时之间面上便熟悉了不少,相处起来倒有那么些温馨的感觉,让她对这门不咸不淡的亲事有了点期待。
她一路送他出了门口,嘱咐了一句小心些,一转身,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