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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欢双手捧着个酒坛子回来了,刚跨进门,就被雅间里唯一一个小丫头扑了个正着:“姨姨,念儿的糖人。”这丫头叫苏念,是苏算梁的独生女儿,今年才三岁,不过人小鬼大机灵得很。
“喏,给你。”唐欢蹲下身子递给她,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苏念接过,乖巧道了声谢,身子一扭,就倚着她娘亲去了。
唐欢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模样,笑着道:“阿梁姐,念儿可真乖。”
“那当然,也不瞧瞧是谁家的丫头。”苏算梁得意洋洋地回了一句,只是话音刚落,坐在她旁边的陆千遥就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我们一屋子女人聚一聚,你把小念儿带过来干嘛?该不是你家那位又闹脾气了吧?”
“唔,我,我家箫儿性子好得很,你可别乱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要是以为她背后说他坏话,那她睡书房的日子岂不永无止境了?陆千遥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嘁了一声,都不理她。
唐欢走到圆桌最里头正对大门的那个位置,拍开泥封,正想给莫无沙倒酒,人家却直接单手揪过酒坛子,噗通噗通就往自己桌前那大碗里满满倒了整整一碗,酒面晃了几下,顺着碗沿滴到了桌上。莫家世代为将,莫无沙小时候就挺豪气,去打了几年仗回来,是越发不拘小节了。
她们几人都不怎么爱喝酒,只有苏算梁有点酒瘾,可偏偏胃不太好,被她家夫君管着如今也只有看的份了。所以,通常,她们小聚的时候,只有莫无沙一人会喝。
陆千遥见唐欢坐定了,才又问她道:“方才你在外头撞到个公子是不是?”
唐欢点点头。“怎么,千遥姐你认得?”
“嗯,若是没看错的话,那人应是古朔盐商楚家如今的当家。”陆千遥就坐在莫无沙旁边,方才门一开,她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外面。她指节习惯性地敲了敲桌,“不过,楚家的生意都在江南,怎会儿来京城?”
苏算梁刚才就被她损了一句,心里极度不爽,瞧不得她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立刻见缝插针:“人家带着面纱呢,你看个眼睛就能认出来了?他跟你很熟吗?谁说就一定是那楚家的人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秦昀却是一点都不给面子地直接一锤定音:“是他。”
“……你又哪里知道了。”
“五年前,我给楚府的老太君看过病,那时曾见过这位楚家主。”她们秦家世代学医,当时,因为楚老太君病危,她在楚府呆了近半个月有余。
苏算梁撇撇嘴,转而对唐欢道:“唐小欢,这男人你喜不喜欢?刚才你下楼的时候,他可是盯着你瞧了好久呢。”
唐欢以为她这是随口乱说的,毕竟阿梁姐这人说话夸张惯了。正要开口,可转眼却见陆千遥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唐欢不禁苦笑,她们几个相继都成了亲,而她因为身有重孝拖了好几年,至今仍旧孤单影只。以至于,这次回来,她们几乎日日都寻思着给她说人家,就是向来不管这种事的莫无沙,那天一上门,第一句话就是洛家有个表亲还未婚嫁,如此这般。
“阿梁姐,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前头还有姐姐们皆未成亲,哪里轮得到我。”
苏算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地对陆千遥道:“说起来,她以前不是喜欢书呆的弟弟吗?”
白芷阳刚喝了口茶,被她点到名,吓了一大跳,那口茶水直接呛在了喉咙口,一边咳一边焦急道:“阿梁,你千万,咳,千万别瞎说。他如今已是凤后,身份不一样。”
她这么说,唐欢也立刻附和。说起来那不过是她十三岁的时候一场单相思,要说有多喜欢吧,那也不见得。如今想来,应该只是欣赏多一些。
苏算梁翻了翻眼皮,却觉得她们有点小题大作。这地方就七人,门都关着,她声音又不大,难道还怕隔墙有耳不成?白芷阳被她这么一吓倒是想起了一事,问唐欢道:“对了,阿欢,你到年底可是出了孝?”
“嗯,腊月初就该出孝了。”
“哦。那你先前不是与我说要出仕吗?是打算参加明年的科考,还是再等三年?”
“我打算明年便去考。”
白芷阳点点头,“也好。那你回头做些文章给我送来,到时候让我娘给你看看。”白家世代书香,教书育人,出了三位大儒无数夫子。这京城里最有名的观水书院便是白家所建,一代代的天子门生大多皆是出于此处。而现在的白家家主曾是皇上的太傅,能得她一番指教,必然受益匪浅。
“哎。多谢芷阳姐。”
她其实是一直有心走仕途的。一来,本也喜欢读书;二来则是有心想重振唐家。当初萧太/祖登基时,一共封了一文一武两家侯府,而唐家的先祖唐子缪正是文侯出身,文采卓然,当世无人能及。
只可惜,自她之后的子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唐欢她娘唐燕凌更是沉迷美色,家中夫侍众多,徒留文侯之名,却早就不复当年。不过,唐家主喜欢男人也算不得大罪过,一不偷人二不抢,先皇拿她也没办法,更何况养着这种人总比那些乱臣贼子好得多,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唐欢,她十二岁那年丧父,本来十五岁想下水参加春闱试上一试,可谁想,那一年还没出孝,唐府的老夫人也紧跟着没了,这么一守又是三年,一拖拖到现在。
☆、择女入赘定亲事
唐欢并不知道唐楚两家的婚事,事实上,唐燕凌当年也不过是提了那么一句。
楚家乃是江南盐商,这官盐的生意,自古便与朝廷相连甚密,有自己的人脉倒也不奇怪。可唐家虽顶着个文侯的头衔,却一直是游走在朝廷边缘,食君之禄却不担君之忧,算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大米虫。照理来说,两家本不该有所牵扯。
唐家如今的家主名叫唐燕凌,年轻时便耽于美色,喜欢四处搜寻美人。年少时也曾去过一次古朔,不过却是九死一生差点要了命。
那天江南下大雨,唐燕凌正在去往古朔的路上。一时觉得这烟雨朦胧极有风情,便与她的宠侍在车厢里头翻云覆雨,谁想到,就那么不巧,竟然遇上滑坡。
马车侧翻,她被压在车厢下,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整。大晚上的,路上根本就没什么人,她当时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呢,没想到正巧碰上楚家的嫡长女,楚清琼的娘亲楚修卉经过,意外救了她一命。
唐燕凌这人虽然好色,人还算正直,更何况这次九死一生事后想着都后怕,对她的救命之恩心中感激可想而知。便也不嫌弃楚家商贾出身,只说两家嫡嗣可以订个娃娃亲。
楚修卉自然乐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她怎么会不懂,后来又不经意地提起算命先生说她命中无女,恐怕得要她唐家一个女儿了。
她本是开玩笑,唐燕凌却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都慎重地点了头。
楚清琼并不知道当年细节,不只是他,楚家人也大抵不知楚修卉还有那么一段偶遇。因此,这次前来京城,楚清琼还特地带了张利润分成的契书。
嫡女入赘总是为人不齿,但唐家如今祖上的这点家业只怕也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官盐暴利,虽只有一层却也算得上不小的诱惑,再者,这样唐家与楚家也算绑在了一条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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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上午,唐燕凌本要外出,马车都备好了,却听府里的大管家说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自称姓楚。她本来还以为是她往年惹的什么风流债,等仔细看了那管家递上来的玉玦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当年还有这么一段。
楚修卉回到楚家不过一年就出了事,两家自此几乎是断了联系。她都快忘了曾经订过那么门亲,没想到,这会儿楚家的人竟会找上门来了。
唐燕凌挥挥手让那管家把人带进来,又谴小厮去请如今府里的正君张氏。她当初看中张家一对嫡亲兄弟,便一起娶了当平夫。后来唐欢的爹爹死后,府里后院没人管,自然而然的,张氏便接替他哥哥管起唐府的后院。
子女婚嫁,通常都是男人们的事。她其实也不耐烦多管,只想着见一见人,便全部交由张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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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琼还是带着面纱,这一次身后却只跟了书南一人。他被那管事带进了大堂,便见两张主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男一女,都是过了不惑之年。他屈膝行了一礼:“清琼见过伯母,见过伯父。”
“嗯。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那么多礼数。”唐燕凌虽看不全他的面貌,但见他一双明眸顾盼生嫣,细眉弯弯,似带着盈盈笑意。就是不揭面纱,这么一眼也知道是个美人。她对男人向来怜香惜玉,说话便亲切了几分。
张氏见状,一双眸子狠狠剐过去。他被管事叫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唐燕凌当年倒是与他哥哥提过楚家,他却是不曾得知。如今听她那句自家人说得那么顺口,还以为这男人是要进门,心里恨得牙痒痒,都未曾注意到楚清琼对他二人的称呼。
唐燕凌请他坐下,一旁的管事连忙倒了杯茶过去。“你娘呢?怎么是你一人前来?”唐燕凌连朝中的事都不喜多问,又怎么会关注甚远的江南,倒是完全不知楚家的变故。
“娘亲她,去世十多年了。”楚清琼闻言,笑着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倒也听不出悲戚。即便如此,唐燕凌还是一愣,一时唏嘘不已,“哎,当年你娘救我一命,两家定下亲事,可这些年都未曾联系,我还道是她另有主意,原来竟是逢此变故。”她叹了口气,又义正言辞地道,“你今日来可是为了亲事?你放心,这亲事,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只是不知你楚家如今是作何想?”
楚修卉对她的救命之恩过去十多年了,她心里未必到如今还惦记着。只是,唐燕凌这人向来自持身份又极要面子,若是反悔了,难免落人口舌。
张氏没想到是这么一出,脸上有点尴尬,朝着楚清琼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他回了一笑,心中不以为意;只接口道:“清琼今日来确实是为了亲事,只不过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
“伯母许是不知,我娘与祖母相继离世,长房如今只剩我一个独子,娘亲却是来不及留下一个女儿,楚家偌大家业只好由我一介男儿继承。”楚清琼多年与官商打交道,说话习惯了藏三分露三分。他故意说得自己力不从心,自然是想让后面那份契书拿出来时更心诚,分量更大些。
“只是,这样一来,清琼却是需要招赘入府。”他似是迟疑了一番,“祖父临终前再三叮嘱,我楚家向来义字当先,两家本有亲事,楚家不可无故毁亲,定要我来府上问上一问,又说伯母重情重义,必能给清琼定个主意。”
唐燕凌没想到那人说她命中无女,还是真的。不过,她对楚清琼谦卑的态度还是很满意,毕竟唐家虽然盛名不复从前,可女儿入赘商贾之家,就是庶女说起来也不好听。当然,若是提及救命之恩倒又是另一种算法。既然对方如此察言观色地给她面子,她倒也不介意送个人情给他。
唐燕凌的大女儿名叫唐喻,是她的亡夫所生,因为早产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一年到头都病怏怏的,完全就是个药罐子。
唐喻如今二十又三,本来三年前曾给她定了刘家的嫡公子做正君,谁想,对方却是嫌她体弱多病竟然不顾两家颜面硬是要退亲。唐燕凌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心里极度不爽,可偏偏唐家在官场早没了经营,除了骂上两句却也奈何不得那刘家。
她虽然不怎么了解楚府的情况,可大户人家想来不该只有楚修卉一个女儿,楚清琼一介男子能坐稳楚家家主的位置,必然有些手段。她猜他根本不会介意对方是不是个病弱之人,更在乎的反而是唐喻嫡女的身份。
“既然这样——”唐燕凌打定主意要把她大女儿的婚事给了结了,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一旁的张氏眸光一闪,却笑着拦话道:“妻主,母恩女报本是情理之中。想来两家定的本也是嫡嗣之亲,可大少的身子……只怕是委屈了楚公子,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唐家忘恩负义,故意送个药罐子出去呢。我瞧着——”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张氏被唐燕凌陡然凌厉的目光吓得脸上表情都僵住了,可一想到他的两个女儿,一咬牙还是继续道:“我瞧着七少倒是和楚公子挺般配。”
张氏虽然是和他哥哥以平夫的身份一起嫁进来的,可府里的大小事一直是他哥哥在打理,所以虽然看起来唐家一共四个嫡女,可底下的人谁又真把他当回事,还不都是敬着唐喻和唐欢这两姐妹?唐燕凌虽然对自己的女儿都不怎么上心,可明显更偏向那两人。
唐家文侯乃是世袭的爵位,唐喻他倒是不担心,毕竟大夫都说不是长寿之人,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这样一来,唐欢反倒是他心头一根刺,如今那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么能放过?再说了,唐家这么点家业早被唐燕凌给败光了,如今还不是他们张家陪嫁的庄子铺子撑着府里,其他争取不了,一个侯位他总要为自己的女儿搏上一搏。
唐燕凌脸色很难看,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越发觉得这男人没他哥哥通情达理,一点也上不了台面。更何况,她虽然好美色,却不代表喜欢被男人擅自摆布,只是这会儿有外人在也不好发作。
“正君说的有理。”她心里冷笑,转而又和蔼地对楚清琼大度地道,“我唐家如今一共有女七人,清琼不必客气,挑个自己喜欢的吧。”
张氏把她的话给堵死了,她不好再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如今倒是希望他聪明点,选她心中最愿意的那个。不过,就算没选中,那也必定是挑张氏两个女儿之一。还正巧了,唐家不缺女儿,而她唐燕凌也不缺嫡女。
她这会儿一点没想到唐欢。一来自古长幼有序,她是幺女,她姐姐都没成亲自然轮不上她;二来,她如今才十八岁,只怕比起楚清琼还小上两三岁。一般来说,东青男子挑妻,都会选比自己大上几岁的,更靠得住一些。
张氏显然也是这个想法,没想到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坐立不安;后悔得不得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唐燕凌这人根本就是没心没肺,他好歹嫁给她那么多年了,不计较她接二连三抬进门的莺莺燕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她呢?竟然直接就放弃了他那两个女儿!
比起张氏的怨恨,楚清琼却是心中大定。他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嘴角一勾,右手习惯性地转了转左手袖内的翡翠玉镯,只温顺道:“但凭伯母做主。”
☆、一纸千金送女儿
东青的科考一般都在阳春三月,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是需要一层层从乡试一路往上考的,但对于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的子嗣,却有资格直接参加春闱。唐府虽然没落,侯位却因先皇保着未曾被摘。如此,倒给唐欢提供了不少便利。
唐欢如今住的院子叫做瀚海院,原本是唐家先祖唐子缪的藏书院,一共三间厢房都是她收藏来的经史子集名家著作。只是后来,唐家子嗣太多,地方不够住了,这才不得不空了出来。
唐欢的爹舍不得那些古籍,又觉得此处书香气浓厚,氛围甚好,便干脆只撤了一间厢房给她做了卧室。其他的还是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