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头失踪的那一年……其实我心里悲喜参半。”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暗哑。
温临晚微愣,随即垂眸,亦不言语。
即使是她,当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我知道他毫无野心,可是却不得不防,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什么功高震主的流言蜚语。可是只有他不在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才会慢慢出现。这些父皇也知道,可是父皇对他,竟然连这种情面都顾不上。”
“小十……你……你都知道了?”温临晚猛然抬眸看着他。
在这个时候,她眼中的少年却已经不是那副不解世事的模样。
“所以,在这个皇宫,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九皇姐了。”
细细算起来,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半靠在软椅上,温临晚透过袅袅的沉香,看着墙上的画。这画过了十几年,依旧颜色鲜明,隐约在层层薄纱之中。
画上是一个女子,宫纱长袖,恍若一首诗、一个故事,娓娓动人。
那个女子是她的母妃。
是她的母妃,却不是当年的崔妃。
她与十皇子都并非皇帝亲生,她们的娘亲是比龄公主,最后嫁入崔白府,成为崔白府当家长媳。
所以几年前崔白府请她过府假扮崔白氏,她也毫不犹豫的应承。
她想知道娘亲的一点一滴。
皇帝当年与她们的娘亲相识于比龄,甚至有一段情缘,只是最后皇帝娶的却是娘亲的表妹,崔妃。
当年事情,说复杂,却也只是情感上的分分合合。
皇帝不甘心,却又对崔白府也忌惮三分。只能私下里商量,把她的孩子过继给他,而皇帝保证崔白府的商路,从此在大央永不设卡。
崔妃本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然而,崔妃终究是忍不住对娘亲的嫉妒,对年幼的她下了毒,皇帝一怒之下也同样对待她的孩子。
那是个小皇子,自小温文尔雅,谨遵守礼,太傅也爱极了。
可是他是皇帝扎在心底的一根刺,若不是在比龄酒宴醉后的一时失态,皇帝与崔妃一夜姻缘,如今嫁入皇宫的应该是他心爱的人。
当年的小皇子,濒临死亡,被亲政王爷救了下来。皇帝心里明白,却也没追究下去。
过了十几年,直到她在崔白府的那些日子,温临晚才确确实实的知道,她所有的一切,本该都是白将离的。
他也明白,却什么也不说。
所以这些年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他内心的怅然,只是他心里道不出来苦涩,慢慢的慢慢的凝结成一种压抑在心底的恨。
她却一直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那种恨在他心里挣扎的太过于辛苦,却终究没有把更多的伤害加诸到她的身上。
白将离现在还想得到什么呢?
她心底早就有答案了。
但是,她只是觉得,他们隔得太远。
抱着蹭上来的小貂,她忽然有些心酸。
想起第一次见到白将离,那时,她便失去了第一个属于她的东西。
约莫是十几年前,父皇刚赏给她一只纯白的小貂,她自小身边少有贴心的人,崔妃对她也是冷冷淡淡,说不上厌恶,却也绝对不是喜爱。
温临晚有自知,也不敢打扰她,时常一个人静静的杵着。
可是自从有了那只小貂,她的生活便多了几分愉悦。
似乎是哪一年的游园会,她抱着那只小貂随着八皇叔去赏花。不知怎么的,她被一群官家小姐拥了出去,嘻嘻闹闹的讲到在游园会上看到的王公贵族们。
那时的少女多多少少带着羞怯,而她年纪尚小,还不懂这些情调,就在一旁默默的逗着小貂。
也不知是谁忽然注意到她,语气里就多了几分酸味。
“瞧九皇女这副喜庆的模样,日后定是要嫁与非凡之人,从些王侯中挑选罢!”
“呵呵,谁说不是呢,就不知道,皇上是否也看中了亲政王爷家的公子……”
“九皇女真是福气啊!”
谁不知帝王之家都是天之骄子,这九皇女日后也必定飞黄腾达了。
这些官家小姐掩唇而笑,纤纤素指挑了秀帕,朝着她指指点点。
她似懂非懂的抬眸,那一眼没有看到少女们的面容,却望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眸中。
那个少年还在青涩的年纪,却已经优雅沉稳,不卑不吭的应酬着。只是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有那么几分隐忍。
于是顺其自然的,他与她说上了几句话。
他问:你可是喜欢这只小貂?
她仰着头望着他,笑得开怀:恩。
然后她看见他也笑了,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有一种笑容没有达到眼中,所以看起来才那么冰冷。
他抬手摸了摸小貂,她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东西。
然后他起身离开,朝着她一笑。
半个时辰之后,她的小貂被丞相家的女儿借了去玩。本是万分的不愿意,却在看见崔妃的眼神后,她怯生生的给了过去。
小貂刚到那姑娘手上,不知为何起了狂性,对着丞相之女乱抓乱咬。这一闹,惹得丞相大怒,碍着皇帝的面子又不好生气,只能气闷在心里。
皇帝也知道这其中利害,命人把小貂抓了走,乱棍打死。
丞相家的姑娘隔着混乱的人群,梨花带雨,却朝着她得意的笑。她的身旁,便站着白将离。
临晚有些茫然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却是越来越麻木。
后来父皇心里愧疚,又想送她一只,她却摇头拒绝。
在她心底,隐约明白白将离并不喜欢她,甚至算得上憎恶。可是她却忍不住,忍不住想知道这一切的原由。
即使在后来,在崔白府,她明明知道不该触碰他,不该心软,却还是没有把持住自己。
想来这就是她的劫,即使到现在,他也是她的劫,她的生离死别。
微微一叹,她缓过神来,按了按额头,正要开口把暮禾唤过来,门口却传来一阵跪拜声。
“九皇姐……”温家小十抱着一大堆书跑了进来,赖在她身边不肯走。
温临晚看着他一脸惬意的模样,不由得挑眉:“小十,我记得大央有个规矩,储君之位只能是大皇子或是小皇子继承,大皇兄早已出家,你为何如今不读帝策,反而对这些市面上的闲书感兴趣?”
“九皇姐,小十是一定不会当皇帝的。”他听了温临晚的话,蓦然有些无精打采,“即使父皇有希冀,我也没有办法做到。毕竟,我不是父皇真正的血脉。”
温临晚刚要调侃他,,脑中却飞快地闪过什么,她倏然坐起身子。
小十不愿意做皇帝,大皇兄又早已皈依佛门,那么父皇终究是要选其他皇兄。
皇室有人想要行刺皇上,倘若是几位皇兄,那便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暗地里不下功夫,却要把这些事情放到台面上来。
几位皇兄不是庸才,虽然心机可畏,却真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
如果不是皇兄,那么父皇究竟要做什么,究竟要做什么……
或者说……白将离要做什么?
“太傅、太傅您不能进去!”
门外忽然传来暮禾的声音,温临晚缓了半晌,才想起暮禾被董秋不知道藏在哪里,这会儿想必是她同董朝太傅抬起杠来,非得把人拦在外面。
“九皇姐,你要出去看看么?”温家小十闪着纯洁的眼睛,眼巴巴的问道。
“小十,不要露出这种眼神。”
“九皇姐,你有没有照过镜子?”
“董朝太傅……着实是个可爱的人呐!”
调整了情绪,温临晚和温家小十推门而出,站在台阶上的董朝太傅一看见她,就连忙扑上来,喊道:“九皇女,您可要治治白将离啊!”
董秋在一旁欲言又止,几乎想把董朝太傅踢回去。
“董朝太傅今个是怎么了,直呼摄政王的名讳,这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吧?”小十轻咳两声,朝着董朝太傅露齿一笑。
“哼,十皇子莫非不知,白将离昨日便已经辞官,如今在府中与席海国的众位美人嬉戏,好不惬意!”
“太傅!”董秋有些气急,刚要拦住他,却被温临晚眯起的眼震住,怯怯的退到她身旁,小声说道:“九皇女,您可别听太傅胡说,摄政王定是有苦衷的。”
“这么说,白将离的确和席海国的美人在府邸过着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了?”她的语气异常的温和。
“摄政王他……”
“他已经不是摄政王了!”董朝太傅甩袖,趾高气昂的冷哼。
听到这话,温临晚怔了怔。
“如你所愿,从现在起,大央再无摄政王白将离。”
那个夜里,白将离这么对她说。
她却没有想到,他舍弃的这么快。
“暮禾,摄政王府的位置可是没有变化吧?”温临晚淡淡问道。
“九、九皇女,您可别气,这个、这个……”
“暮禾,你是要我同你翻脸么?”
“摄政王府在千隆殿后院,九皇女一路走好!”
“九皇姐,你要这个么?”温家小十抽出一条长长的棍子,默默递到温临晚面前。
“小十,你是有多恨白将离?”董秋用眼神瞪他。
“谁要他抢走我的九皇姐!”温家小十看见温临晚拖着长长的棍子怒气冲冲的朝着千隆殿走去,不由得得意洋洋的瞪回去。
董朝太傅有些傻了眼,立刻跟了上去,朝着她的背景大喊:“九皇女,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董秋给站在一旁哆嗦的礼庆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去瞧瞧情况,自己转了个身,朝里屋走去。
董老头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九皇女要做什么?这不摆明着,去谋杀亲夫么?白将离沉迷女色对于九皇女来说,远远比谋朝篡位来的严重啊!董老头你还是老了,这些小儿女的心思,怎么就不明白呢!
想到这,她也忍不住掩唇一笑,刚想回头再嘲讽温家小十一番,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顾平楚一脸铁青站在她身后,咬牙切齿的看着她:“这笔账,回去再和你算!”
尾音刚落,他反手把她扛起在肩头,不顾她的挣扎和叫喊,在温家小十的目送中,大步离开。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是自保重要……”温家小十默默幸灾乐祸,也大步朝着千隆殿去。
他可不是想看热闹,至少,白将离倘若被九皇姐嫌弃,那么九皇姐以后,还是可以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不是么?
“九皇女、九皇女请留步!”千隆殿的侍女们看着温临晚拖着长长的棍子一路走来,一个一个惊恐万分,跪了几排挡在她面前。
“九皇女,摄政王不方便见您,您、您可要谅解啊!”为首的女官哆嗦着伏倒在地,咬了牙才开口。
温临晚眯起眸,打量了四周,才冷笑道:“摄政王?这里还有摄政王么?”
“九皇女……”
“九皇女息怒!”长长的宫摆被人扯住,她一回头,便看到礼庆抹着汗跪在她身后,小声说道:“九皇女,您万事三思而后行啊!”
“到头来,便是我无理取闹了么?”温临晚怒极反笑,清美的脸上都泛着气极的微红,“礼庆,摄政王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礼庆浑身一哆嗦,立刻垂下头,“九皇女,摄政王一切都是为了您,这心思绝对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的!”
“他倒是好,把你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们这到底是为了大央,还是为了摄政王?”
“九皇女……”
“让开!我倒是想看看,摄政王乐不思蜀沉迷女色,这些女色究竟是怎样的国、色、天、香!”温临晚丢了棍子,亲自绕开这些跪了一排的人,拖着长长的宫裙,朝着内殿走去。
记忆里,千隆殿便是一番雅致的模样,如今看来,倒也没什么变化。
她扯开唇角,看了眼芙蕖中早已凋败的夏花,那花的枯枝散叶在别的宫殿里早就该被除去,换上秋日里垂丝勾瓣的墨菊。可是白将离却舍不得,只是命人把那些菊衬托在其中,竟然也是另一种景致。
白将离,真的是一个念旧的人么?
她忽然有些悲凉,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水面飘着的花瓣,低低的笑起来。
三年,或许更长。
心思总是围着他起起伏伏,甚至现在,还是抑制不住……
“咦,这不是……”后面传来几声议论,她敛眉,侧首望了过去。
好!真是好!
这席海国的美人,可不是一般的国色天香!
她倒是有些遗忘,席海国国风奔放,多是以女子为上,这衣着暴露不算,却个个身姿窈窕,妖娆动人。
沉迷女色……
她垂眸,心中的怒火却是烧得更加旺盛。
当年若不是为了控制体内的毒,她原本就暴躁的性子怎么会压抑了这么些年,到了如今,虽是平平淡淡的样子,可真真不是她的真性情。
白将离这是……这是想逼她么?
“哟,这是哪家爱慕我们摄政王的姑娘,这般羞怯的模样,可是不会讨摄政王开心的……”丹蔻长指就要挑过来,醉人的香味也随着清风入了鼻。
温临晚忽然抬眸,朝着长指的主人微微一笑,侧福一礼:“大央温氏第九女参见席海国后。”
那女子听了这话,手僵在半空,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你、你……”
“国后之貌,临晚早有听闻,放眼四国,再也找不到像国后这般美丽动人的女子。何况当年席海国来使、倾国倾城的舞姬,不正是二八年华的国后?国后屈尊降贵来到大央摄政王府,难道不会觉得委屈?”
“这、这、这……”
“或者……是大央招待不周,让国后不满?临晚记得,招待国后的人应该是董朝太傅才对,如此不恭不敬,的确该治罪,来人啊——”
“九皇女且慢!”席海国后终于缓过神来,风情万种的撩了撩长发,眼神带着几分挑衅:“九皇女果然聪慧过人,只可惜……”她对温临晚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掩唇笑起来:“不知摄政王的心思,可真在九皇女单薄的身躯上?”
“这就不劳国后费心了,来人,请国后入宫门贵府,待我与摄政王好好叙旧,便来探望国后!”温临晚看着尾随而来的礼庆,见他神色尴尬,不由冷笑:“礼总管,好好招待你旧时的主子,可不要怠慢了!”说完,她甩袖离开。
席海国后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背影,弯起唇角:“这小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国后,您、您吓死奴才了!”礼庆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脸虚脱。
“怎么,你是怕本宫被这小姑娘给吃了?怎么当年看你胆小如鼠,如今依旧没什么变化?”席海国后不满的瞪着他。
“国后,奴才是怕……”您惹怒了九皇女,摄政王可会和您过不去啊!
温临晚顺着几欲阻止她前行的侍女,一路走到内殿。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手上的劲道也有些重。
掀开层层的纱帐,她刚要走进去,便看到那门前跪着一个人。
“暮禾?”她蹙眉,走上前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皇女……”暮禾不肯起来,只是抬头怯生生的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道:“暮禾在这里反省。”
“反省,你反省什么?”
“说来话长,九皇女,您、您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一会儿摄政王出来了,暮禾便如实相告。”
温临晚俯身,语气微沉:“暮禾,你们都拦着我,这是为何?”
“是暮禾吩咐她们的,九皇女一定要相信暮禾,暮禾绝对不会害您……”
“暮禾,你明白,不亲眼见到,我从来不会死心……”温临晚起身,径直越过她,淡淡开口:“暮禾,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自己。”
她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
暮禾跪在那,一脸纠葛。
九皇女,暮禾真的提醒您了。
温临晚踩在一地衣物上,目瞪口呆。
这室内环绕的雾气是怎么回事?她眸光微动,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周围。
虽然年幼时曾入千隆殿,却实实在在没有进来的兴致。
现在想想……好像有些草率。
她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忽然,听到了女子的调笑声。
他大爷的草率!
她怒火攻心,提了裙摆就往里面走去。内殿就一条主道,她一路走一路咬牙,这层层纱衣恍若女子般婀娜多姿的伏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