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儿的功夫,萍鹿就眼睁睁看着四姑娘径直闯进了自家主子的闺房。
……
闵芳苓不得宠,屋子里也略显素淡,没什么值钱的摆设。
四面空墙,似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有个天青色的莲花瓶,内中插了许多新鲜的月季。另有几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因为刚刚用过药,那月季早没了馨香之气,空余苦涩压住了芬芳。
床上吊着青纱幔帐,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躺了个人影儿。
“三姐姐?可还大好?”
芳菲足足唤了三声,床上的人才恍若惊醒一般,慢慢挑起青纱幔帐的一个小角儿往外瞧:“来客是哪位?”
待瞧清楚了人后,闵芳苓像是怔住了一般,继而,两行清泪从眼角徐徐下落。
“四,四妹妹!我对不住四妹妹!”闵芳苓附在锦被上失声哽咽了起来。
芳菲笑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听的我好糊涂!”
闵芳苓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妹妹昨儿好心,送了我许多燕盏来,是我自己身子骨儿不争气,闹了半宿肚子,害的大家都不安生。”
芳菲恍然:“原来三姐姐是为这个担心!我当是什么呢!嗨,说起来,这事儿怪我才对。大太太赏了好玩意儿,我自己舍不得用,匀出来一半给三姐姐。没想到……却还害了你!既然这样,三姐姐便把剩下的都还我,我一并包了交给大太太查验查验。万一是外面的采买办事不利,也好叫大太太趁早打发换人。”
闵芳苓脸色微变。
昨儿宫妈妈就把换的银子送来了碧云居,她去哪里再变一包来?
这个闵芳菲。竟还想拿大太太威胁自己!
闵芳苓一脸为难:“还是四妹妹心细,我真是个糊涂的,想那东西不得用,早叫丫头埋在墙根底下,此时……怕早和春泥化在一处了!”
闵芳菲咯咯笑了起来:“三姐姐做事就是‘雅’,连丢个东西也能弄出这么多讲究。那燕窝自然是好东西,滋养人费力些,滋养花儿却是容易。岂不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其实,要我说,这头一句改了最好。”
芳菲瞧了瞧闵芳苓,慢条斯理道:“不若‘碾落成泥芳菲尽’更恰当些。三姐姐说,可是?”
闵芳苓羞得满脸通红,“四妹妹,我,我……”
芳菲冷了脸:“三姐姐今儿这一招祸水东引实在叫妹妹咋舌。咱们姐妹平日就算有些磕磕绊绊,可细想想,妹妹从未做过对不起姐姐的事情来。姐姐因何要这般陷害妹妹?”
闵芳苓脸上这才真见慌了:“四妹妹怨我吧,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能!为求自己平安,陷害妹妹名誉。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也知道我和三太太的处境,病了,连大夫也不敢请。老太太的寿日,最忌讳延医问药。我想着大太太往日那样疼四妹妹,便动了歪念头,可姐姐和你担保,我真真没有害四妹妹的意思。”
说到最后,闵芳苓已经是失声痛哭。
外面守着的萍鹿也跟着小声抽泣,主仆俩哭的好不伤心。
眼下这场景,非但不像是兴师问罪,倒把闵芳菲衬托成了个土匪恶霸,蛇蝎心肠。
☆、第13章、分割利益,各揽一职
屋中啼哭,屋外哽咽。
碧云居里的小丫鬟们都怯怯的站在廊下,偷眼往主屋这里瞄。
几个好事儿的婆子偷偷扒着门缝,挤眉弄眼的等着看好戏。
文鸢心里暗急,她可算明白姑娘说的话了。
还没等她们闹开,这个三姑娘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好的说成坏的。
眼下再继续下去,四姑娘反而成了那个没理的人!
她赶紧从小丫鬟手里抢下花束,朝里面道:“姑娘,您送三姑娘的花儿可插在哪儿?”
芳菲忙扭头笑道:“我可忘了这档子事儿,快进来!”
闵芳苓忙擦了眼泪。
这些花儿未必多名贵,但重在数量丰厚,且颜色娇媚,比那案几上天青莲花瓶儿里光秃秃的几只月季强上不知多少。
芳菲亲自拔下月季,将花束插在瓶中。
瓶身光洁圆润,托着上面簇簇鲜花,有些花瓣儿上依旧带了水珠儿,样子调皮可爱。
早有小丫头上前接过被替换下来的月季。
芳菲笑道:“花香四溢、沁人心脾,三姐姐的病还要慢慢静养,明儿我打发人再送新鲜的花儿来。”
将人送走,萍鹿站在花瓶前闷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动手要取出瓶中鲜花。
闵芳苓歪在床上,透过青纱幔帐冷冷一笑:“何必再费那个心神?明日闵芳菲打发人来送花儿,瞧见咱们的丢了她的东西,怕又是一番口角。”
闵芳苓素爱月季,每日婆子们来碧云居送花,她向来不要别的,只不可少了新鲜的月季。
彼时,闵芳菲用一捧野草换了她闵芳苓心爱之物,心中不郁可想而知。
萍鹿手上动作未停:“通过今天这事儿,姑娘也该警醒些。过去咱们都小瞧了四姑娘,谁还能想到大太太看待她如此之重?要我说,姑娘不妨借着这个契机和她缓和关系。二姑娘不是个能交心的,咱们想要出人头地,还要指望着大房。”
闵芳苓不知有没有将萍鹿的劝说听进去,就见她懒散的翻了个身,面朝床内,不肯搭理人。
萍鹿哑然,无奈的退出了房间。
且说这第二日一早,红叶阁果然又送了鲜花儿,朵朵鲜艳,还挂着未干的露水。
办差的是个*岁的三等小丫头,生的憨憨的,一脸忠厚相。闵芳苓便叫了她进屋问话,待听说闵芳菲已经跟了宫妈妈去大厨房学掌家的事宜,她便再也躺不住了。
萍鹿赶紧搀扶起尚有些体虚的闵芳苓:“姑娘就算要强,也不该急于这一时。”
萍鹿一心一意为闵芳苓,可她越这样讲,闵芳苓便越是着急。
连事事都不如她的四丫头都能揽下一桩体面的差事,她怎肯善罢甘休?
撑着虚弱的身体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巧老太太正与人抓叶子牌,最忌讳别人打搅。
闵芳苓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事不烦二主,索性直接去了大太太那里问安。
大太太刚盘算了这几日的支出,大大超出了当初的预算。只因二太太雷氏花钱大手大脚,不但大老远请了京城的昆曲班子,还五湖四海的寻名厨。
光是这两样,就花去了数万金。
“太太,三姑娘在外面求见。”
大太太心里正不舒坦,听见这个,冷笑与宝莲道:“瞧瞧,瞧瞧!只怕是埋怨我与大丫头、四丫头寻了体面的差事,跑来我这儿兴师问罪呢!”
宝莲忙赔笑道:“三姑娘怕是瞧见了其他几位姑娘都得了实差,这心里一急,病自然就痊愈的快。太太也犯不着为这个发难,既然差事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太太手边那些闲散的小事儿,随便指派哪一件,也够三姑娘学上十天半个月。”
大太太无奈的一叹气:“体面的差事就那几件,也是三丫头福薄,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也罢,这人也不用我去见,你只告诉她,明儿起,跟着四丫头一起学学厨房里的规矩吧。”
宝莲迟疑:“只是那样一来……谁是主,谁是次……怕底下人混闹的不清楚,咱们家四姑娘吃亏。”
大太太闻言不禁抿嘴笑道:“这个大可不必担心,你只瞧昨儿宫妈妈处处维护四丫头的模样,便可知芳菲吃不了大亏。”
宝莲暗暗好奇。
这小半年以来,大太太待四姑娘是越发的好了,好到处处抬举不说,话里话外也尽是维护。但凡大姑娘那儿有了什么好东西,不出半日,四姑娘的屋子里也一定有份一模一样的。
不过其中原因,宝莲可不敢去问大太太。
太太脾气随和不假,但许多心里话,大太太宁可憋着,亦或是与早就荣养在外面的孔妈妈说,也不会告诉她们这些丫鬟。
一旦碰触到太太的底线,下场必定凄惨。
宝莲忙不迭出去回与了闵芳苓。
闵芳苓得知此信,心中郁结大解。
第二日也果然按照大太太的吩咐进了厨房与宫妈妈学习。只是没多久,闵芳苓便感到力不从心。
宫妈妈倒是客气,却客气的疏远冷淡。
反之,闵芳菲却如鱼得水,宫妈妈不但热情有加,且教导时也尽心竭力。
闵芳苓暗急在心,又无计可施。
这样转眼到了老太太大寿的前夕,闵家上下忙碌异常。闵氏一族的族长是住在前街的三太公。三太公德高望重,与老太太是平辈,但稍长几岁,老太太往日若是犯了糊涂,也唯有这个三太公能压一压她。
这次三太公已经打发了人来说,老太太寿日便不过来了,只叫两个儿子过来吃杯水酒。
为这,老太太心里不大高兴,二太太雷氏上前卖乖的时候反被训斥数句。
别人可以躲,唯独大姑娘不行,老太太拘着她在跟前陪着,连吃口茶的闲也不得。
这日傍晚,芳菲亲手调了一碗新鲜的蔷薇?与大太太。
厨下的规矩,面儿上考校的是手艺,底下讲究的是学问。
芳菲接触这行的时间太短,底下的猫腻一时半会儿未必闹的清楚,可面儿上的情分却不能丢。
这碗蔷薇?酸甜可口,是早先采了新鲜的蔷薇,去芯儿上的白蕊,将蔷薇花密密麻麻铺在罐子底,以白糖覆盖。腌上数日,待甜味浸透,再用竹筷子不时翻转。
吃的时候,用文火熬制的鸡汤略勾芡,不但保持了鸡汤的鲜美,且酸甜可口,蔷薇芳香馥郁。
大太太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没有胃口,宫妈妈便教了芳菲这个开胃的好法子。
半碗蔷薇?下肚,大太太果然十分受用。甚至又多用了两块核桃酥,喜的宝莲连忙嘱咐厨下,明儿仍旧上这个蔷薇?给太太开胃。
“真是难得你这个心思。”大太太笑望着庶女:“等忙过这一阵,我与老太太商量,带着你和你大姐姐两个去庵里住上一阵子,一来松快松快,二来……也叫你和邹姨娘见个面儿。”
闵家并没有自己的家庙,不过对富春周边的这些古刹名寺都是敬重有加,逢大节日,都有献礼。
就好比老太太这次过寿,闵家便捐了一千两灯油银子。
那些主持,尼姑,道姑们,每每见了闵家的人,都像见了亲爹亲娘一般殷勤。
芳菲自然愿意和大太太出门逛逛,遂欣然答应。
就在这时,门外云雀冷着脸儿匆匆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坐在旁边的闵芳菲,只是微微倾身,趴在大太太耳边低语。
芳菲就瞧着大太太的笑意渐渐消失在嘴角,紧接着就是无比严肃的神情。
饶是芳菲耳力好,也不过隐隐约约听见“大老爷”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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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父女相见,却无温情
闵家能被称之为“大老爷”的,除了闵芳菲的父亲闵朝宗,再不做第二人联想。
难道是京城出了变故?
芳菲记得前儿三太公家的女眷们过府来吃茶的时候,老太太还满心的遗憾与众人解释,说大儿子公务繁忙,皇上身边离不开他,今年老太太大寿是回不来了。
大伙儿听老太太这样解释,无一人敢菲薄闵朝宗不孝,反而要百般的奉承闵老太君,夸赞大老爷在朝廷得用,是闵家的骄傲,也是闵氏一族的希望。
怎么话才出口没两天,大老爷就回来了?
芳菲下意识往门口张望,大太太已经回神,正要吆喝芳菲回去,不料院子外已经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再叫闵芳菲出去,便已经不合适了。
大太太忙道:“云雀,你暂且领四姑娘去隔壁的抱厦里坐坐。”
大太太的正室连着一间小小的抱厦,十来步见方,临南一面大轩窗,甚是明亮。往日用了湘妃竹帘半卷半掩,细密的阳光洒进来,却不强烈刺眼。
芳菲见那临窗的席子上摆了迎枕、蒲团,不敢擅坐,只挨了榻边的绣墩歇息。
云雀连茶也顾不得上,挑了帘子早折返回去。文鸢侍立在芳菲身边,心下忐忑:“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蔷薇?是她撺掇着姑娘做的,万一姑娘受此牵连,她于心难安。
芳菲侧耳听了听,果然,外面已有脚步声,且是大太太亲自去了门口相迎。
芳菲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文鸢不用声张,继而又指了指外面,让她细细的听动静。
文鸢只好按捺下烦躁,与姑娘一并做着“雅贼”。
门外,大老爷闵朝宗褪下细锦墨斗篷,赶了一路,他早就是又饥又渴。忽见桌上放了半碗汤,便笑道:“这是什么?”
大太太早打发了一干服侍的丫鬟,亲自上前道:“是四丫头见我胃口不香,特意做了这个蔷薇?。老爷若喜欢,我这就打发下人另盛去?”
大老爷猛听“四丫头”几个字,略略失神。
半晌,才迟疑道:“是……芳菲?”
大太太面色不改,但心中却早已嗤笑。
老爷啊老爷,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快不记得了吧!
老太太口中,你是闵家当之无愧的孝子贤孙,可是,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呢?与陌生人相比,又有什么分别!
大太太淡笑道:“可不就是芳菲这孩子!自己亲动手熬的,眼下规矩学的极好,连老太太也是时时盛赞的。”
闵朝宗半晌未语,只是将剩下的半碗蔷薇?饮尽,末了,才开口:“女孩子,不拘什么,只要学好了规矩,将来才不坠闵家门楣。”
大太太应声称是。
“老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先去回禀了老太太?”
闵朝宗脸色严肃,慢慢放下碗盏:“有件事正要与你商量。”
见他神色严肃,大太太便知这事情不小,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已与皇上递了陈情表,请辞解甲归田。”
大太太一惊。
抱厦里的芳菲更是震惊不已。
大老爷仕途不顺,这件事已经从蛛丝马迹中能窥探到一二,可没想到,却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
解甲归田……
大老爷如今还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看来闵家危矣。
文鸢的反应淡了些,全因这丫头还不知什么叫解甲归田。芳菲猜想,若是这丫头明白怎么回事,怕刚刚就该叫了起来。
抱厦外,大太太强笑道:“老爷,难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可弥补的地步?”
闵朝宗深深看了妻子一眼:“我的奏折虽然递了上去,不过,万岁却没有批。”
大太太正要松一口气,闵朝宗却又道:“万岁准我回乡探亲,半年后再做定夺。朝廷上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别说半年,就是十天半月不任其职,恐怕也要被人夺了去。我这次,有些心灰意冷,正好借着老太太过寿,回来与三太公商量今后之计。”
大太太压下不虞。
闵朝宗虽口称与自己商议,实际上却早就下了决心。
都说夫妻一体,闵朝宗落魄,就是她落魄。
但丈夫不愿与自己交心,这是大太太最苦涩的地方。
要是二太太雷氏,这会儿怕就要与丈夫闹了起来。不过大太太却不是一般二般的宗妇。
她忙转移了话题:“这样也好,三太公毕竟比咱们年长,经历的也多,必定为老爷出个极好的谋策。对了,四丫头在后面抱厦里玩呢,老爷许久没见,不如叫孩子出来,你瞧瞧?”
闵朝宗下意识想要回绝。
在他心中,自然是长子最重,其次就是嫡出的闵芳华。
要见,也该是这两个孩子打头。
不过,鉴于他刚刚已经给了大太太没脸,现在就不能再驳斥了大太太的要求。
闵朝宗无奈道:“也好。”
大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