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姨娘心头一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她身子的原因,大老爷免了自己日日向大太太请安,不过每次来颐心堂。大太太不是叫四姑娘出来迎她,就是宝莲这样的大丫鬟。
今日单单只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鬟,可见是要出手对付自己了。
管姨娘苦笑一声。低头垂目的进了正房。
当下,六少爷穿着三四层厚小棉袄,大红色的棉衣棉裤,裹的小家伙越发可爱浑圆。芳菲手里拎着一颗玲珑绣球,扯着线绳在六少爷头顶晃,六少爷伸出小手使劲儿抢,一面抢还一面笑,无齿小儿的举动逗得众人捧腹不已。
“给太太请安。”管姨娘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面行礼,听见六少爷的笑声,却不敢多看。
大太太似未听见。仍旧专心致志看着六少爷。
旁边的黄姨娘不安的看向芳菲,芳菲笑笑,这才起身。将绣球塞进六少爷手中。
“太太,管姨娘来给您请来了!”
大太太微抬起头,盯着管姨娘,恍然道:“原是你来了。”然后才叫宝莲看座。
宝莲故意将小杌子摆在大门口漏风处,管姨娘哀求似的看了宝莲一眼,盼着对方能行行好,将座位移到火炉子旁边。
宝莲却只当没瞧见,笑呵呵让着:“姨娘快坐!”
管姨娘无奈,只好矮下身子。外面穿堂的风钻进帘子,又打在她的后脊梁上,酥酥麻麻,不一会儿,管姨娘就觉得浑身冰冷。
大太太将六少爷抱在怀中,笑道:“老爷的意思是,仍旧叫六少爷跟着她生母。我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如今特意问问你的意思。”
管姨娘勉强开口:“老爷和太太做主的事情,我一个姨娘没有意见。只是,只是……”
管姨娘的眼泪吧嗒吧嗒,像散了线的珠子落在衣襟上,哭的好不伤心。
芳菲忙上前笑着安慰:“只是姨娘舍不得吧!”
管姨娘委屈的看向芳菲,一手拉住她:“四姑娘替我说说情,好歹,好歹叫我把六少爷养到三岁,届时黄妹妹的身子骨也好了。我把六少爷交给她,也是放心的。”
芳菲扭头看向大太太,又转身与管姨娘道:“管姨娘和黄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们感情又好,六少爷平白又多一个人疼,住在谁的屋中又有何分别?况且,大太太为黄姨娘寻来了名医,那大夫也说,黄姨娘再吃上两服药,病根一准儿就去了。反倒是管姨娘,该安心休养才对。”
黄姨娘笑口盈盈:“管姐姐,我的为人你还不知?只要你想见六少爷,我便立刻抱他去你房中玩耍!”
管姨娘还要再说话,大太太却已经截道:“你屋子里常年炖药,对小孩子身体也不好,为了闵家的子孙延续,我这回也不能依着你的主见来。”
管姨娘大惊失色,见大太太似是铁了心,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盼能事后徐徐图之。
六少爷本不沉。但他一身衣裳却相当有分量。大太太抱了一会儿,手中像坠了千金,她忙将六少爷交给黄姨娘:“你带着小少爷先去休息,我和四姑娘另有话和管姨娘说。”
黄姨娘乖巧的抱了孩子出门。
当下,屋中就剩下了三人。大太太收起笑意,冷淡的看着管姨娘:“今儿大老爷无端叫人找了四姑娘去你房里,可是你在背后挑唆?”
“太太冤枉!”管姨娘忙看向芳菲:“四姑娘快和大太太说明。妾身从不敢挑唆大老爷和姑娘的父女情意!”
芳菲笑道:“姨娘别冤枉我!我并没向大太太说是你在背后告状呢!”
管姨娘一噎,好像不敢相信四姑娘能说出这样堂而皇之的谎言。
大太太没好气儿的瞪着管氏:“你别瞧四丫头,并不是她胡乱说。你自己想想,究竟跟大老爷讲了哪些不着调的东西,叫大老爷非憋着劲儿往平南郡王世子身上找不自在。”
管姨娘唯唯诺诺道:“太太也知道大老爷的脾气,他认准了什么,妾身哪里敢说‘不’?只好顺着老爷的心意来了!”
大太太气笑了:“按你这么说,我反要夸你火眼金睛,先瞧出了苗头。然后给大老爷通风报信?”
管姨娘慌忙低头:“妾身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老爷耳根子软,最听你的话。要不是你没有儿子,恐怕这闵家长房的家业,老爷也要拱手送给你!”
芳菲轻拍着大太太肩膀:“太太息怒,管姨娘并没这样的算计。”
大太太拉过芳菲的手,语重心长道:“傻姑娘。如今也就你还看不清楚!”
大太太板着脸,不复对庶女的慈眉善目,冷冰冰看着管姨娘:“咱们平平安安相处半辈子。我原不管你怎么拉拢大老爷,讨好大老爷,那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既不眼红,也不羡慕。可今儿,我要警告你一点。这三代子孙中,不准你动他们一根汗毛,若叫我知道,哼,你过去做的那些丑事。我桩桩不落的回禀了老太太,看老太太能不能容你这样的毒妇在闵家后宅。”
管姨娘又是羞又是怕。
羞的是大太太早知自己的恶行,怕的是闵老太君一怒之下将自己沉塘。点天灯。
管姨娘当即跪地求饶,老泪纵横。
芳菲强搀起她:“姨娘这个样子更惹外面的人猜忌,快擦了眼泪。”
管姨娘拉住救命稻草:“四姑娘,我真无心害你。和世子结亲,这是天大的喜事。我原想着姑娘不会拒绝,所以眼见表姑娘捷足先登,心里不服,这才说给大老爷听。四姑娘全误会了我一片善心,连太太也埋怨我!”
“太太只是气姨娘多事,并不真怪你心里向着我。”芳菲将管姨娘安抚到小杌子上,“我没那个福气,不敢妄想世子妃的宝座。老爷很听姨娘的话,不如,姨娘帮我劝劝?”
管姨娘小心翼翼打量着大太太的神情。
大太太见了她这种小媳妇似的表情就生气,于是冷言冷语道:“怎么,姨娘不愿意?”
管姨娘赶紧擦干眼泪,陪笑道:“愿意愿意,四姑娘的事情就是妾身的事情。四姑娘不愿意,谁还敢委屈了四姑娘呢!”
管姨娘赶着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将大太太的怒火消去一半。
等大太太叫人把管姨娘送出去,才对芳菲道:“这样的小人,你不可将她全放在心上,却也不能丝毫不理不睬,谁能料想她几时就给你下个绊子!”
芳菲笑道:“我与她没有利害关系,加上太太严厉的呵斥了她,想必今后不会再与我为难。”
大太太叹气:“当年我也和你一样天真。可结果呢,几次被管氏暗算。虽然无伤大雅,但终究你父亲不肯再听我忠告。幸而,这些年来她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也免了她再生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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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不请自来,四人聚餐(二更)
冬日隆隆,下过几场薄雪后,越发衬托出了浓浓的年味儿。
二爷满载着好消息回到富春,大姑娘一切都好,平南郡王妃见了大姑娘就欢喜,当即就认作了干女儿。宫中淑妃娘娘,贵妃娘娘都打发宫人出来相看过,对闵芳华端庄的仪态甚是满意。
老太太喜不自胜,忙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又叫人去传给三太公一家。
且不说长辈们如何欢庆,只说这到了年下,学中散了课业,先生也回乡过年,族中老少纷纷走街串亲戚。大太太日日忙的脚不沾地,连大老爷的应酬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无心和芳菲为难。
家中多了个男孩儿,又是个能文能武的高手,闵云泽便得了好去处,日日往小云洲来。
这日一早,芳菲才起来,小云洲便遣来两个婆子,送来一大块生野猪肉。
芳菲瞧那肉上还带着血渍,不禁好奇:“这是才打的?”
两个婆子忙赔笑:“四姑娘好眼力,说是世子爷在山上一箭射中的。好家伙,五六个小厮一齐抬回来还嫌沉。这是最嫩的一块,世子叫咱们送来给四姑娘,说是请姑娘尝尝。”
野猪肉的肉质鲜嫩香醇、野味浓郁,更重要的是能补人五藏,是极难得的好东西。
芳菲想了想,“冬日里一边烤炭火,一边烧肉才最妙。文鸢,你去大厨房里要了铁炉子,咱们自己串了肉串儿吃。”
文鸢这次可不再拦着了,反而笑盈盈的将剩下的那点樱桃酒都拿了出来。
芳菲一瞧,笑道:“难得我们文鸢姑娘今儿这样大方,瞧着真不习惯!”芳菲故意晃晃瓶子底儿,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文鸢难得脸一红:“姑娘!我倒是看这瓶子看的紧,可架不住有人偷嘴吃啊!”
自那日大伙儿吃了樱桃酒,小姑娘们都觉得这酒甜津津的,清润养喉,不像酒。反而像果汁,所以都喜欢喝。
文鸢瞧着那日坛子里剩下不多,索性用平日装香露的瓶子盛了,用软木瓶塞封好,就放在多宝阁上。
那瓶子里的樱桃酒就日日减少一点儿,如今剩下的,刚刚好没过瓶底儿。
芳菲大笑,手一挥,叫人另去大厨房取一坛子花雕。众人分工合作,也有切肉的。也有串竹签子的。也有烧炭点炉子的……
芳菲手持一柄小小的芭蕉扇。像城楼上的诸葛军师,一会儿分兵点将,一会儿指点江山,忙的不亦乐乎。
不多时。屋子里便传来阵阵肉香。
肉团子在炉子附近上蹿下跳,“汪汪”叫个不停,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个劲儿的往外伸。
芳菲怕热炭烫了它,赶忙将肉团子抱在怀中。一人一狗吸着鼻子,贪婪的闻着满室肉香。
“哎呦,还是四妹妹会乐呵!”门外却是闵云泽的声音响起。
芳菲赶忙起身:“大哥哥怎么来了?”她微微诧异的看向闵云泽身后,不但是闵云泽,还有平南郡王世子郭潇,以及……周粟乔?
这三个人什么时候凑在一处了?
闵云泽挑了帘子进来。小丫鬟赶紧上前接过斗篷。
“外面下了小雪,我和郭兄正说来找四妹妹烤野猪肉,可巧表妹也在,所以就一并来了!”闵云泽褪下斗篷,一面说一面往炭炉子前来。还来不及暖手。就已经先从文鸢手中接过一根签字,大快朵颐起来。
烧熟的肉正烫口,可闵云泽却吃的开心畅怀,“味道真是不错!郭兄,你也来尝尝!”
郭潇看了看芳菲,笑道:“四妹妹不怪我们来叨扰吧!”
不等芳菲开口,周粟乔已经开口:“四妹妹这个人最大方磊落,怎么会怪咱们?对了,四妹妹这儿平日还有好酒呢!今天千万别小气,快快拿出来,咱们边吃边饮,那才畅快。”
芳菲见周粟乔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是笑笑,没有吭声。又见周粟乔从进屋起就穿着鸳鸯锦的斗篷,遂笑道:“我这屋子里烧的是银霜炭,又点了百合香,表姐不如将斗篷放在旁边,免得一会儿吃起来香汗淋漓,可就不雅了。”
周粟乔见芳菲动手要帮她脱下斗篷,心一慌,赶紧避开,口中含笑:“不妨事,我怕冷,穿着这个正好。”
芳菲耸耸肩,不打算强人所难。
郭潇意味深长的看向周粟乔,周粟乔趁芳菲和闵云泽不备,忙向郭潇扁扁嘴,似在诉委屈。
郭潇淡笑,将目光转向别处,从闵云泽手中接过肉串。
一块野猪肉再大,四个人分也是不够的。
不多时,众人还没觉得怎样,那肉串儿却已经是见了底儿。
闵云泽不禁叹息:“我才有几分诗兴,正要陪这肉和酒说两句,谁想就没了?”
芳菲笑道:“瞧大哥哥这话说的,难道无酒无肉,你这堂堂秀才公子便不肯作诗了?快少蒙骗我们,赶紧将你的好词好句写出来,也不枉我弄了满屋子烟请你们。”
文鸢早叫瑶香等预备好笔墨纸砚,郭潇见这文房四宝都是精品,又是历史久远的老物件,料定这位四姑娘略通文墨。只是屋中摆设都是女儿家的精美别致,并无多余墨宝。
郭潇十分好奇:“怎么不见四妹妹的佳作?”
芳菲莞尔:“我有什么佳作,不过闲来无事乱涂几笔,都封藏在箱子里,不敢叫人看见。”她扭头看向周粟乔:“倒是表姐房里的几幅字画令人见之忘俗。世子可瞧见过?”
郭潇怜爱的目光落在周粟乔身上:“自然是见过,表妹文采斐然,当属女中翘楚。她尤其擅长工笔画,墙上的飞天女仙有惊世骇俗之美。”
芳菲看得出,郭潇对周粟乔,周粟乔对郭潇,眼下已称得上是郎有情,妾有意。
既然这二人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儿,自己就更不该将救过郭潇的事情说出来。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成全周粟乔的姻缘,于自己也算是功德一件!
芳菲暗暗对自己竖起大拇指,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做好事也不留名儿!
她笑道:“漫说是女中翘楚,就算女状元,表姐也当得。”
周粟乔被说的十分难为情,羞赧道:“你们两个再拿我打趣,我可要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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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斗酒斗诗,大年除夕
周粟乔轻轻扯着郭潇的衣襟,娇滴滴的表达不满:“表妹年纪小,常拿我打趣,怎么郭哥哥也这样说!羞的我怪难为情的!”
郭潇连忙笑着赔不是:“天理可见,绝不是打趣表妹,实在是喜欢表妹那一手好字好画儿!”
闵云泽吃着见快要底儿的花雕,笑眯眯看二人:“郭兄多说了后面几个字吧?”
芳菲低头抿嘴偷笑,周粟乔的脸红的更厉害,却不忘拿眼睛偷瞄郭潇。
郭潇浑然不觉,像是根本没听懂闵云泽的调侃一样,举起酒盅,吃过最后一口酒:“我倒是有了一句,写出来你们听听。”
三人好奇的围住郭潇,就见郭潇提笔在纸上挥洒自如。
写的却是七言律诗:
二百年来一老生,白头落魄到西京。
芳菲低头看了看,不禁叹气:“世子这头两句听来实在感伤。”
周粟乔忙摆手:“四妹妹别叹气,你且看郭哥哥往下怎么写。”维护之意太过鲜明。
芳菲嘴角动了动,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
郭潇冲周粟乔投去志得意满的目光,此刻,周粟乔心里眼里都是郭潇一人的身影。
就见这后两句写的却是刚刚吃肉的场景。
炙肉烧酒频须饮,红颜挚友伴余生。
周粟乔堪当红颜,闵云泽可称挚友。
郭潇笑着放下笔:“我却是放诳话了,如今不敢再献丑,不知哪位愿替小子续笔?”
闵云泽手痒难耐,当即叫道:“我来试试。”他也联了两句,正是“夜卧草堂风吹袖,梦醒忽道入繁华。”
闵云泽待还要写时,睨着四妹妹在旁兴致盎然的读着,忙将笔塞进芳菲手中:“这最后两句还要四妹妹来联,郭兄不是问起,我那把爱如珍宝的前朝古扇从何得来?就是四妹妹一鸣惊人。从我家三太公手里赢来的。”
郭潇早听说此事,只是不知主角竟是闵芳菲,不由得高看她一眼。
芳菲笑道:“大哥哥又在这儿替我掰谎呢!不过……我倒真有了两句,勉强试试吧。”
周粟乔赶忙凑近,低声道:“既然是勉强,四妹妹不妨想好再落笔。”
周粟乔不心疼笔墨,心疼的是郭哥哥那字。
郭潇忙道:“表妹!”语气里有了几分责怪,周粟乔讪讪一笑,赶紧躲在闵云泽身后。
肉团子扫着小尾巴,悠哉悠哉的蹭到周粟乔脚边。不怀好意的围着她转。可惜周粟乔的心思都放在郭潇身上。并没察觉到脚边何时多了个肉团子。更不知道这肉团子正憋着坏要往她身上使。
芳菲提笔一鼓作气,端端正正两行小楷跃然纸上: 谁敢人前言苦涩,斩断昨夕岁起今。
既讽刺了周粟乔刚刚对自己的排挤,有暗含了新年将至。岁月重新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