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觑着闵朝宗的脸色。见对方果然怒火冉冉,心里暗叫畅快。
还是香姨娘的办法好。四姑娘来的时候虽然气势逼人,却没作践什么东西。只她走后,香姨娘越想越憋屈,顺势叫人将屋中一切砸烂。又命小厮躲在街口盯梢,大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宅里好做万全准备。
眼下这一番残局,九成是她们自己做的套子,结果却想赖在闵芳菲身上。
松香又道:“别的倒也罢了,奶奶说,宅子里这些书画古玩虽说名贵,却也是身外之物,砸了破了。只要人无大碍便好。可是……”
松香欲言又止的望向闵朝宗。
闵朝宗立即入套,忙厉声逼问:“可是什么?”
松香怯怯道:“可是四姑娘还掳走了六少爷,这叫咱们奶奶怎么活呢?老爷是知道的。六少爷虽然不是奶奶亲生,但这些年都是奶奶独力照顾。她的辛苦别人看不见,奴婢们却一清二楚。眼下六少爷被劫走,奶奶便昏了过去,可恨奴婢们又因为身份卑微,不敢与四姑娘对峙。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姑娘离开。”
松香的相貌不及这院子里其他同龄少女,但因她口齿伶俐。办事又心狠手辣,最得香姨娘喜欢。
因此,这样的话,香姨娘不敢叫别人说,却放心交给松香来做。
也如同预想的一般,松香的话戳痛了闵朝宗的心。闵朝宗沉着脸,大踏步进了房中。前厅几个丫鬟还在收拾残局,内室里一片静谧。他微微顿住脚步,先是侧耳听了小片刻,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才撩开珊瑚红的珠帘。
床铺上不见人,闵朝宗环视张望,好容易在靠窗户的湘妃榻上见着了睡不安稳的香姨娘。
香姨娘惨白的一张小脸儿,只巴掌大,眉头锁在一处,嘴角微翕,叫人瞧着好不可怜。
闵朝宗悄声来到湘妃榻边,轻轻推了香姨娘一把:“怎么不去床上歇着,在这儿受了凉可怎么好!”
香姨娘明明醒着,却赌气的闭眼,将身子使劲儿转过去,留下个背影表达自己的不满。
闵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委屈……”
香姨娘“腾”的从榻上坐起:“老爷还知道我委屈?我只当这个家全没人将我放在眼里呢!常言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我好歹含辛茹苦的抚育六少爷,四姑娘凭什么说将人掳走就将人掳走?这个家究竟是老爷做主,还是她四姑娘说了算?”
闵朝宗连忙按住香姨娘,“消消气。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懂轻重,等过两日,我叫她亲自来给你磕头赔礼。”
香姨娘冷笑:“阿弥陀佛,我万万不敢指望四姑娘能来赔礼道歉!她是什么暴脾气,我一个姨娘贱命,哪里敢惹呢?只请老爷求求她,将六少爷还回来。”
香姨娘一说起六少爷,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好歹我们娘俩儿在一处,后半辈子也有个照应。”
闵朝宗手忙脚乱的给香姨娘擦眼睛,心疼的要死:“当初既答应你,小六儿就一定归在你名下抚养。这个闵芳菲,太不像样,迟早要叫她吃个大亏,才知道任性妄为的后果。”
香姨娘贼溜溜的瞧着闵朝宗,试探道:“老爷莫不是有了什么主意?”
香姨娘一门心思要扳倒闵芳菲,她却不知道大老爷此时纠结的心情。香姨娘这么一逼问,闵朝宗反而支吾起来。
“哼,我就知道老爷是在哄我呢!”香姨娘赌气道:“罢,明儿我少不得亲自走一趟金安街去求太太,太太要一定为难我,我看在六少爷的份儿上,也都尽忍了吧。”
闵朝宗见香姨娘态度坚决,只好将金安街人去楼空的消息告诉给了她。香姨娘瞠目结舌,她不明前因后果,还只当大太太是为躲自己才避去了舅爷府。闵朝宗心虚,又怕吓着香姨娘,遂隐瞒了郭霭欲杀闵芳菲的歹意。
第二日天蒙蒙亮就下起了一场小雨,闵朝宗托病不肯去上早朝,只叫家丁紧锁府门,一概不见客,自己偷偷躲进了小书房,连香姨娘来求见也开门。
香姨娘倒也浑不在意,思来想去,叫松香去库房选了八样礼:“按理说,本不该你去,可太太身边的松雪是你亲姐姐。有她在,好歹能帮衬你说两句好话。”
香姨娘指着桌案上的礼物:“这些都是孝敬太太的,等你私下见了四姑娘时,再把这份心意额外交给她。”
昨夜老爷没露宿在内宅,香姨娘丢了六少爷,也没什么心思去伺候。想了半宿,甚至老爷秉性的香姨娘看的出,想要靠闵朝宗去要回六少爷,机会渺茫。
而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太太身上,却在四姑娘身上。
“这些是通宝钱庄的银票,总计五百两。”香姨娘想来想去,还是送银子做实惠,何况,四姑娘成亲在即,一定盼着手里多攥些陪嫁钱,“你给了她,多的话也不用讲,只说昨儿是姨娘处置不当,叫四姑娘别生气。”
松香惊叫出声:“姨娘,咱们岂能助长了她的性子!”
香姨娘没好气的瞪眼:“那依你说,我就硬挺着不服软?”
松香当然是这个意思。
姨娘可是四姑娘的长辈,要说低头认错,也该是四姑娘先弯下腰。
香姨娘听了松香的话,嗤嗤的冷笑:“真是个天真的丫头,我即便等到白发潦倒,也未必能等来四姑娘一句赔礼的话。”
松香闷闷的收了银子,外面雨越下越大,香姨娘反而催着她快出门。恰这时,管家娘子匆匆走进来,先瞄了一眼松香,然而才附在香姨娘耳边。
香姨娘听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是不省心的东西,这点小事也来回我!”
管家娘子不住的赔笑:“奶奶息怒,要是别的,我们也不敢惊扰了您,实在是那位在后面叫嚣的厉害,说一定要出去找三少爷。我们拦不住,才想讨奶奶的示下。”
香姨娘嗤声:“哪里是找人!分明是村野渔婆见京城里处处繁华,想偷懒出去逛,亏得找这么个穷酸的借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夫妻真是情比金坚呢!呸,不过就是一丘之貉。”
管家娘子笑嘻嘻,不停附和:“奶奶说的极是。那……我回了她去?叫她死心,别总想着到处乱逛。”
香姨娘掀开茶盅盖碗,慢条斯理道:“算了,我拦着,三少爷回来,恐怕又要说我苛刻了他们。这烂好人谁不会做?就叫他媳妇四处逛去,只是有一点……”
香姨娘盯着管家娘子,语气不容置疑:“决不许她调动账目上一分银子。要是叫我知道你们私自卖乖去讨好,别怪我不顾多年来的脸面。”
管家娘子讶然,真想夸香姨娘料事如神。刚刚三少奶奶可不就是先去账房发了话,请先挪二百两应急。
一张口就是二百两,账房哪敢应承,这才慌忙来托管家娘子来探香姨娘的口风。
果不其然,姨娘态度坚决。
管家娘子只好连拍胸脯发誓,得了香姨娘的首肯,这才匆忙退出去。
松香趁势也要启程,香姨娘却忽然叫她:“记起一件事,把陈婆子也带着,那日四姑娘不是说了嘛,要听听那老婆子的辩词。我做个顺水人情,叫四姑娘将来也能念及我的好。”
松香大吃一惊,昨儿四姑娘走的时候,摆明了要收拾陈妈妈。陈妈妈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第333章、是祸难躲,登门致歉(二更)
陈婆子从昨儿闵芳菲走了之后,她的右眼皮就跳的厉害,更是一宿没敢合眼,因为只要一闭眼,耳畔似乎就能回响起四姑娘临走前那些威胁的话语。
她现在早后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本就事不关己,却害死了醉书,连带着长房第一个孩子也没能平安降生。现下香姨娘为了一己之利,全然不顾情分把自己交出去,就听四姑娘与自己说的那些话,除了死,陈婆子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生路。
“松香姑娘,你发发善心,就在这儿把我放了吧。”陈婆子思来想去,还是逃命要紧:“姑娘放我走,大恩大德,我陈氏必不相忘。”
松香抱着个大包袱坐在车厢的角落里,连看也不愿意多看陈婆子一眼,只是冷笑道:“放了你!以后呢?回去我平白挨骂,姨娘会放过我吗?”
“好姑娘,姨娘素日里是最疼你的。就算她生气,也不过就是责问姑娘几句,不像我……”
陈婆子预想到自己的前路,心下就一片凄然:“四姑娘是不会饶了我的,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而且看姨娘那架势,以后也决计不会出面救我。松香姑娘,如今能救我一命的怕也只有你。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松雪姑娘要是能给我条活路,今后我一家子都奉姑娘为祖宗,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松香好笑:“陈妈妈有这样的好口才。与其在这儿白费功夫与我磨嘴皮子,不如留下力气去说服四姑娘,这才是正经的出路。”
陈婆子见松香不肯帮忙。立即收起小翼奉承,嗤声冷笑:“哼,姑娘也别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我抬举你,才肯叫你帮忙。姑娘不说看在多年相识的情分上,拉我一把,反而说些幸灾乐祸的话……比起你姐姐来。姑娘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陈婆子的嘴巴可真是毒,松香平日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她和姐姐松雪相提并论。
在老家也是。爹娘兄弟张口闭口就是姐姐松雪怎样争气,怎样孝顺,好像全家子只有她一个才是正经当差的人。
松香年纪不大,心思却重。
她一进府就立誓要超过姐姐。本想着能分到大太太身边当差,可谁知,管家娘子却将她调派给了香姨娘。
那会儿,松香等小丫鬟们早听说,闵府的这些姨娘们都要在太太手底下立规矩,胆小的很。伺候她们的丫鬟就算侍奉的再小心尽力,将来也没什么出息,远不如太太身边的那些丫鬟姐姐们。
松香恨死了管家娘子,更恨姐姐不出力。姐妹关系自此更加疏远了些。
可谁知,香姨娘不但不是软包子,而且手段了得。就连大太太都要避让。她们这些丫鬟也跟着享福得意。
松香也不例外,但是每每一提及自己的长姐,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别扭。
而今,陈婆子又拿这几句话来激她,松香更打定主意不去帮忙。非但不帮忙,等会儿见了四姑娘的时候。她还要给陈婆子敲两记黑拳呢!
车马行不多时就到了李家所在的平塘街。
李家的宅子诗书气韵浓郁,松香和陈婆子心里都有些忐忑。不敢四下瞧,只是等李家的下人们领着她俩进后院时,二人忍不住张望两眼。
“你们在这儿候着,我去回了夫人和姑太太。”李家的大丫鬟瞧着二人的目光有几分蔑视,只打发她俩在台阶上候着。
天际上空,雨丝儿还飘着呢,就算有房檐当着,松香与陈婆子还是免不了有些冷。
不远处几个当差的婆子见状,忙要过来送蓑衣雨具讨好,那大丫鬟见状,直叉腰瞪眼:“都是闲的没事儿干了!若实在清闲,就把院子里再扫一遍,瞧着哪只鸟儿没喂,往里添些食。若我可瞧见了谁偷懒耍滑,别怪我去回禀了夫人!”
院子里都是积水,可怎么扫呢?
众仆妇连忙退下,不敢再上前。
大丫鬟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进了屋。
陈婆子在后面咋舌,悄声道:“松香姑娘瞧,咱们俩不受待见呢!”
松香气道:“和我有什么干系,分明都是你的不对。”
陈婆子听了,只暗暗哼笑,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等不多时,那丫鬟从里面折返了回来,手里的八样礼已不见,脸却还是板着:“夫人说了,礼物收到,多谢香姨娘的‘美意’,她既然有这份孝心,改日就过来给我们姑太太磕个头。”
来磕头!想得美!
松香差点就要撇嘴,陈婆子却快一步陪笑道:“是是是,姨娘打发我们来的时候还说,不能亲自来给太太磕头是她的不对。”
陈婆子小心翼翼往里面探了探头,因为外面云层浓重,屋子里即便点了灯,看的也不是极亮。陈婆子只知道正堂里坐着好几个人,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她忙笑道:“要不……我替姨娘磕几个头吧,都是奴才的本分!”
说着,陈婆子跪下便往大理石的台阶上狠磕。
当当当,大石板都隐约感到了颤动,可知陈婆子用了多大的力气。
松香骑虎难下,傻呆呆的看着一头淤青的陈婆子在那里傻笑。
不多时,屋内又出来个丫鬟,没好气的瞪眼:“姑太太叫你们去暖云阁见闵四小姐。”
想了想,那丫鬟忍不住又瞥了眼松香:“瞧你姐姐也是个识大体的模样,怎么亲生妹子却这般?”
松香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看的陈婆子心里嘻嘻笑,竟一时忘了她自己还有苦大仇深的麻烦事儿。
像她俩这样的小喽啰,大太太根本不屑一见,事实上,就算香姨娘自己亲来,大太太也未必肯赏脸。
松香自诩身份高,没想到人家连个施舍也不肯,弄的灰头土脸出了李夫人的院子,随小丫鬟往暖云阁来。
陈婆子心机重,她见路上也没什么旁人,只有前头领路的小丫鬟,便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钱塞进小丫鬟手里,问东问西,试图探听虚实。
小丫鬟定力不坚,又不知二人与芳菲的恩怨,遂笑嘻嘻道:“闵四小姐与我们红莲小姐住在一处,都是花儿一样的人物。四太太还说要认你们家小姐做干女儿呢,可见有多喜欢。”
松香心不在焉的听着,陈婆子却若有所思的轻轻颔首。
☆、第334章、威胁不成,反被威胁
小丫鬟蹦蹦跳跳,脚下溅起一片连一片的水花儿,松香就站在她身后,新换的裙子被甩了好些泥点子,眼看着一条石榴红绫成了枯柏墨绦,心疼的松香直挤眼睛。
陈婆子忙低声劝:“姑娘忍耐些,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咱们不好多生事端。”
松香没好气的甩开陈婆子的手,她虽然生气,却还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只是……
这条石榴红绫是自己才做的,香姨娘赏的料子,她平日舍不得穿,想着今儿来李家,为了壮门面才选了它,结果还没见到闵芳菲,却叫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弄的一身脏,实在晦气。
松香掏了帕子低头擦拭,那小丫头有几分尴尬,脚步就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看向松香。
恰这时,旁边一条小路上走来个姑娘,撑着米白色的油纸伞,手里还拎着个纸包儿。她见了小丫鬟便笑道:“喜儿,你这促狭的丫头,好不鬼机灵!刚刚姐姐们还找你去买糕呢,结果不见人,却把我抓出来充数。”这姑娘抬起胳膊,衣袖上淋了些靡靡细雨:“咱们可说好,今儿是我替你跑腿,湿衣裳都要你来洗。”
小丫鬟喜儿一见是熟人,忙松口气,笑嘻嘻道:“阿珠姐姐放心,你这个月的衣裳都有我来洗。”喜儿吸了吸鼻子,大眼睛盯着那包热糕瞧:“这是齐月斋的桂花馅儿饼吧?”
“数你的鼻子最灵。还热乎着呢,阿金他骑了快马取回来的。”阿珠瞥向面色不善的松香和陈婆子,诧异道:“这二位是……”
喜儿忙二人来路说给阿珠听。阿珠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态度也没刚刚友善。
陈婆子心知肚明,忙将头低了下来,不敢乱瞄。唯独松香目光毫无闪躲,一直瞧着阿珠看。
阿珠沉了口气,微微一笑:“原来是姑太太家的下人,我就说嘛。这位妹妹一瞧便透着几分不凡。府上的四小姐与我们是极相熟的,今儿妹妹是过来请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态度有所转变,松香不好再端着架子:“已经见过了我们家太太,自然也要来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