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只这么轻微的动作,便发出“咯吱咯吱”刺耳如老鼠咀嚼的声响。
天气本就阴暗,屋子又全是关着,芳菲只能借助从门口洒进来的一抹光亮往里打量。
“黄姨娘?”
芳菲终于看清,床榻上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看起来少说也有五十出头,然而定睛一瞧,还真的是黄姨娘。
芳菲大吃一惊,黄姨娘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对方见芳菲这般吃惊,艰难的一笑:“叫四姑娘见笑了。”她又去叫媪佳:“快给四姑娘看座。”
媪佳四处寻半天,也没找到一把椅子。这屋子空空焉,如黑洞一般,连桌子的四条腿也是残缺不全的,还是媪佳找了块石头垫着,才勉强能用。
芳菲见她面色尴尬,遂笑道:“与我还客气什么?我便做这儿就是。”
芳菲贴着床边坐了下来,凝视对面的黄姨娘,不禁拉住对方的手:“姨娘,跟我回去吧。”
几句话一说出来,黄姨娘便再也忍不住,清亮的泪花顺着脸颊就往下淌。
媪佳急了,在一旁干跺脚:“姨娘,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四姑娘接你回去,总比在这儿受委屈强。”
媪佳真是个好姑娘,为了黄姨娘什么都肯做,“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芳菲面前,冲着青石板地面就磕头。
“媪佳妹妹,快起来。”芳菲一把揪住媪佳的衣领子,将小姑娘给拎了起来,“你是黄姨娘的妹子,我也从没拿你当个外人,要说着急,我见姨娘如今的处境,比你还急几分。好妹妹,擦干眼泪,别叫外面那些得志便猖狂的小人看了笑话,这以为咱们没人呢!”
媪佳破涕为笑,连忙用袖子擦了鼻子眼角,满怀期待的看着芳菲:“四姑娘一来,我们的心就敞亮了!”
黄姨娘悄悄拉了拉媪佳的衣袖,媪佳却鼓着脸道:“姨娘这次真该听听四姑娘怎么说。我一个人劝不好使,四姑娘比我更聪明,她来劝姨娘,姨娘总不能再叫那些小人欺负咱们了吧?”
黄姨娘忙偷瞥向芳菲,低声呵了媪佳:“什么欺负,咱们在这儿好好的,谁曾欺负过你我?”
媪佳眼睛鼓的溜圆,不敢相信黄姨娘到这个时候还要维护那些人,还睁着眼睛说谎话。
芳菲早瞧明白了,她也不与垂着头的黄姨娘说话,只笑着问媪佳:“好妹妹,你倒是说说,香姨娘究竟待你如何?”
媪佳这几年肚子里早憋了满满的话无处可说。
倘或说给黄姨娘听,姨娘便是落泪,时间久了,连带着眼睛也变得不好。吓得媪佳就不敢多说,可这偏僻的小跨院里只她们主仆俩人,再多一只野猫也是好,至少能叫媪佳诉说诉说委屈。
后跨院那些仆妇婆子丫鬟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最擅看人下菜。香姨娘喜欢哪个,她们便捧哪个,香姨娘讨厌谁,她们便使劲儿排挤。
就好比松香,那是个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如今却像主子奶奶似的,走到哪儿都有人在后面捧着。
而自己呢,只因为是黄姨娘的丫鬟,就被那些人鄙夷,辱骂,甚至摔打。
媪佳都悄悄忍了,实在摔的狠了,就只说自己是在外面不小心弄的。
黄姨娘都知道,却也是无可奈何。
“四姑娘,你不知道,姨娘这日子简直如同活在地狱里。每日三餐不是冷的便是馊的,或是早一顿,或是晚一顿,我去催,每次必被一顿排揎,而且拿来的都是剩的。姨娘好性儿,起初怕人嗤笑,不肯去说,那些人便越发的猖狂起来,隔三差五就是一闹,老爷每次不说香姨娘,只说是我们姨娘的不对,结果就打发来了这个小院子。”
媪佳哭的伤心,黄姨娘哽咽的难过。
芳菲长叹一声:“既是这样,你们怎么不去寻大太太呢?有大太太在,即便不能叫你们主仆俩锦衣玉食,可好歹比现在好过些。”
媪佳不吭声了,只低头瞄着黄姨娘。
良久,黄姨娘才道:“我听说自从老爷不再拿俸禄回去,又截断了铺子和田庄上的钱,大太太的日子也不甚好过。那会儿香姨娘还不至于如此过分,我想着……咬牙停一停,总会过去。不怕四姑娘嘲笑,我,我还有个私下的小小心愿。”
芳菲了然:“姨娘不肯回去求助,宁肯在这里委委屈屈过日子,是因为六少爷?”
听芳菲提及自己的生子,黄姨娘哽咽的更是厉害。
“姨娘莫哭,我只问你一句话,”芳菲目光灼灼的盯着黄姨娘瞧,似乎要瞧到黄姨娘的心坎里去。
“姨娘可想将六少爷要回来?”
*****
☆、第304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二更)
黄姨娘当然想,日思夜念,外面的媳妇婆子都说她是泥人做的,可要知道,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若不是为了六少爷,自己何必在这里任人欺压?
黄姨娘试探的看向芳菲:“四姑娘有什么法子?”
芳菲轻笑:“姨娘只先说想还是不想?”
黄姨娘不敢开口,自己这小跨院虽然地处偏远,却也有香姨娘的耳目。
这些年过去,香姨娘始终没有放松对她的戒备之心,不但排挤自己,更明着暗着叫六少爷与自己生疏。
想到六少爷看自己时那怯怯的眼神,黄姨娘一颗心都碎了。
那是自己的骨肉,却管香姨娘叫娘!凭什么老天爷这般不公平?难道香姨娘不能生,就一定要抢别人的去?
黄姨娘稳定了稳定心神,“四姑娘若能帮我,妾身便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四姑娘。”
媪佳跳着脚也跟着叫:“四姑娘,还有我,还有我!”
芳菲笑着摆手:“好了,我有几句话还要和黄姨娘说,宝莲,你先带媪佳妹妹出去。”
宝莲立即应下,她拉住媪佳的手,轻盈盈笑道:“媪佳妹妹,我正好有个事儿要问问你,你且随我来。”
一时,二人出了屋,顺势带上房门。
屋中顿时更加昏暗,黄姨娘平日里都是媪佳陪着,这半年多来卧病在床,黄姨娘更少见外人。
现在忽然叫个人坐在自己身边。黄姨娘便觉得尴尬。被子早发了霉,自己的模样只怕落在四姑娘眼里,是多么的荒唐与可笑吧。
黄姨娘刚刚那份兴奋劲儿顿时消散了不少。她只秉持着不说话的态度,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芳菲开口。
“老爷那个人,不是我当女儿的失了规矩说他,其实也真没什么大本事。说话又酸腐,为人又执拗,不过他曾说过姨娘一句话。我倒是极赞同的。姨娘原也是花作肚肠,雪作肌肤的人。刚从京城回富春时,谁见了姨娘不在私下里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可现在瞧瞧……”
随着芳菲目光的逼近,黄姨娘越发将头垂的更低。
“不过几年未见,就恹恹的生了一身的病。当年娇好颜色早没了踪影。姨娘想要回儿子,光靠我出主意可不行,就算是太太在,也只能成全你的也不过只是一半心愿。”
芳菲说的这些,黄姨娘都懂。
这边府里不乏金安街那边的流言蜚语,都说大太太现在已经开始变卖首饰度日,大少爷高不成低不就,周家频频延后婚期。再加上出了四姑娘这档子的事儿之后,闲言碎语就没断过。
那时候。黄姨娘就算想去投靠大太太,心里也免不了掂量掂量。
加上香姨娘时常打发她那些狗腿子来对自己施压,黄姨娘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四姑娘来。只说这些话,想必都是来之前大太太的嘱咐。
大太太能把自己接过去,却不能要回六少爷。
黄姨娘心生狐疑,既然是这样,四姑娘刚刚那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求姑娘为我指条明路。”
芳菲立即笑道:“只要姨娘还有争的心就不晚。其实,刚刚我在进后花园的路上见过了咱们六少爷。”
她话还没说完。黄姨娘已经惊喜交加:“六少爷怎么样?可还好?香姨娘是不是待他如亲生骨肉一般?”
芳菲淡淡一笑:“姨娘大约也明白香姨娘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明白。何必还自欺欺人?我瞧着六少爷对她倒是俯首帖耳,一口一个娘叫的亲热,不过,你我都是明白人,香姨娘做给谁看,咱们一清二楚。眼看着也有五岁了,这么下去,迟早叫香姨娘养成一个浪荡公子哥儿的性子。”
黄姨娘苍老的脸颊上已是泪水连连:“我就知道她不会对六少爷好的,我就知道。”
“姨娘既然知道,为什么这三年来不吭声,不说话,你就算去投奔大太太,大太太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也会为你吭一声,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四姑娘说的容易,岂知我是那种好拼好抢的人?”黄姨娘心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好脾气,大太太也不会准她进门,更不会由着大老爷将自己带进京城住了那些年。
黄姨娘哽咽道:“一大家子里,我最敬佩的不是太太,也不是进宫做了娘娘的大姑娘,而是,而是四姑娘你。”
她抬头,用泪眼瞧着暗中的芳菲:“四姑娘在富春的时候,便是不争不抢,却做了大太太心里的好女儿,连老太太后来都高看你一眼。我傻傻的以为学着四姑娘这样,就能叫人喜欢。”
黄姨娘不禁想起了从前。
一开始,自己的温存小心确实得到了大老爷的喜欢,大老爷对她也曾像对香姨娘一般,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百般的疼爱。
直到后来,黄姨娘才明白,大老爷的风流不会因为自己就停止。有了碧荷,大老爷就将她视如草芥,立即丢在一边。香姨娘进了门,更是傲视所有人。
等黄姨娘想要去争,想要去抢的时候。
却已经晚了。
芳菲只听她这话的愚昧,不由得叹气:“你只看见我恭顺,怎么没瞧见我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的?当年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联手惩治我,我若稍稍退缩半点,今日也不用在这儿来见黄姨娘了。《周易》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姨娘跟着大老爷身边红袖添香也有多年,不会不知道他最喜这句话。君子自强不息,进德修业,永难停止。姨娘自己意志消沉,便是我出了再多的点子,再多的法子,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黄姨娘想了半晌,亏她不是个糊涂人:“四姑娘要我怎么做,只要能叫我母子团聚,刀山火海我也是愿意去的。”
芳菲嫣然一笑:“也不叫你上什么刀山,下什么火海。我只想问姨娘一件事。当初只你一人跟着在京城伺候老爷,不知是否留意,老爷与宫中什么人交往最近?”
黄姨娘一下子愣住了,等明白芳菲在问什么之后,犹豫许久,才下决心道:“姑娘既然问了,我也不想瞒着。那会儿先帝还在,大老爷也不是官居高位,倒是私下里与一个太监有所往来。我还记得那人叫沅公公……”
黄姨娘盯着芳菲的眸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他是影嫔娘娘的贴身内侍,姑娘可知道?”
☆、第305章、抽丝剥茧,剑走偏锋
严格说起来,黄姨娘只是闵家的半个家生子。她小时候跟着祖父祖母住,爹爹原也是家里的奴才,不过因伺候过老太爷,成年的走南闯北,很是攒下了一笔钱。成亲时求了老太爷买回自由身,自己开了家小当铺。
娶妻生子,一开始是极顺当的,谁想后来叫人蒙骗,高价典当了一个破瓷瓶,弄的是倾家荡产,没有办法,只好一头跳了井。
黄姨娘的母亲当夜就卷了包袱,丢下一家子老的少的去回娘家。堵门催账的地痞无赖日日来闹,老两口无法,只好又求到了闵家老太爷头上。
从此以后,黄姨娘跟着祖父母被派去了田庄上做事。
不过黄姨娘打小就出挑的漂亮,性格虽然懦弱,却是当之无愧的花容月貌之美。庄子上的管事有心将她推荐上去,格外的栽培,每日也不叫她做粗活儿,反而请了庄子上通晓文墨的人帮着教几个字,也叫黄姨娘不至于成了睁眼瞎。
及至邹姨娘闹的要出家,管姨娘又是老病缠身,大太太这才开始重新物色人选。黄姨娘温顺胆小,很快就被大太太选中,成了闵朝宗的新妾。
要说当年在京城,黄姨娘也是无比的风光。大老爷那会儿有什么好事都记着她,一年的俸禄也都是由黄姨娘管着,逢年过节还要为黄姨娘打套首饰。
黄姨娘知恩图报,当时觉着大老爷是世上最好的人。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把在京城的那个家支撑起来。
“我那时候身边也有几个得用的,其中一人还是媪佳的表叔。”
家生子从来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单打独斗,像黄姨娘。虽说她爹当时是赎了身出去,可家里这些姻亲还在府里当差。黄姨娘受宠的时候,大老爷顺势就将黄姨娘的几个亲戚带在了身边。
“老爷怕派自己的人与那沅公公走动太过密切,容易招人怀疑,所以就派了我这个表哥出面打点。”黄姨娘将声音压得很低:“四姑娘瞧这边宅子的光景如何?”
芳菲笑道:“花团锦簇,欣欣向荣,叫我心里羡慕呢!”
黄姨娘冷笑:“实话告诉四姑娘。当时大老爷一年得的银子只怕比现在还多些。毕竟。那会儿老太太时常贴补,富春那边还没分了家产。大老爷只要缺银子,就从官中走账挪钱。加上他一年的俸禄,就是大太太的娘家那边,每年也有五六百两银子的人情钱。可四姑娘不知道。当时我们过的却未必比此时好。”
芳菲思忖片刻,抬头立即问道:“你是说,大老爷得的那些银子,其实都给了人?是影太嫔?”
“正是,姑娘不信可以去找我那表哥,大老爷每次叫人送钱,十次有九次会打发他去见沅公公。我记得那是先帝还在时,一回年关,大老爷就叫我表哥送了一千两银票。十两一张,通宝银号的大印,京城就有二十余家。我表哥见银钱太大。心里有些害怕,唯恐担上一个勾结宦官的罪名,就想叫我与大老爷说说,别与阉人走的近。”
黄姨娘喃喃道:“那时候我真是傻到了家,还真把这话放在了心里,苦口婆心的劝老爷。谁想……”
芳菲道:“谁想老爷根本不理不睬,还因此疏远了姨娘。”
黄姨娘低头垂泪。“是啊,先帝去时,我恰好被诊出怀有身孕,老爷对我才微微好转些。”
芳菲心里静默,看来,黄姨娘不但知道大老爷与后宫关系密切,而且还是这中间的千针引线人。芳菲在宫里小住这几日,心里一直琢磨着自己被关的这件事。
从清风的偷渡消息出去,到前院小厮的离奇死亡,再到对方家不依不饶的状告。幕后一定有只黑手在暗中操作。
平南郡王府的嫌疑最大。
如今自己暂且得圣母皇太后庇佑,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但是将来呢?未必就这般幸运。
如能将平南郡王的把柄捏在手心里,又或者重挫郭家……芳菲才能放心。
兵书上有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现在用来对付平南郡王府,这里却似乎行不通。
郭霭就像一株老树,早就是根深蒂固,凭自己微薄之力,难以撼动枝叶。
倒是可以从影太嫔这里入手。
抽丝剥茧,剑走偏锋,未必不能得到好的结果。
芳菲悄悄问过温嬷嬷身边的樱桃,影太嫔身边最得意的人是谁,樱桃当时想也没想,便说沅公公的名字。
这位沅公公大名鼎鼎,即便没有影太嫔的扶持,如今在后宫之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寻常太监不敢得罪他。
只因这人资格老,先帝时很受器重。
据说,如今连崔内侍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打个招呼。
这样一个看似没有任何缺点,没有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