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姨娘狠狠地鄙夷着芳菲。
真是个没教养的丫头。换了是旁人,唯恐被知道自己那点丑事,偏她不知好歹,还巴巴儿的说给别人听。
亏得大太太爱她如宝,要香姨娘说,大太太不是瞎了眼,就是蒙了心。
香姨娘忍不住想要扇风点火:“四姑娘。姨娘好生劝你一句,家里为了压下你这件丑事。不知费了多少周折。老祖宗那里听说之后,好悬没背过气去,写了信叫人送来,还命管家当面斥责了老爷。我心里瞧着,不知多难过。”
芳菲连看她都没看,只与大老爷笑道:“父亲就答应了佟大哥吧,我们俩远远离开京城,远远离开是非,大伙儿都落得轻松。再过几年,您老致仕养老,也去泠童住些日子,看看西北边地的风貌人情。岂不是人生一件美事?”
闵朝宗要呕血了。
养老?致仕?
他还年轻力壮,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连皇上都说朝廷离不开他这样的忠臣。
小兔崽子。这是在咒自己呢!
“没廉耻的东西。婚姻大事。历来是父亲做主,媒妁之言,岂是你想嫁就能嫁的?”闵朝宗立即叫香姨娘拉芳菲去后面内室:“男男女女,同进同出,也没个忌讳。带她下去,我有话与佟鹤轩说。”
香姨娘巴不得一声。立即上来就要扯芳菲的手。
芳菲在大理寺遭的罪也算不得什么,近来在宫里好吃好喝。早调养了过来。香姨娘一个柔弱女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就见香姨娘的手才轻轻往上一搭,她就感觉手腕子一麻:“哎呦!”
香姨娘一声惨叫,随即往后仰面去倒。
闵朝宗等人没看到经过,却看见了香姨娘闪手摔倒的模样。
闵朝宗不由得大怒:“好你一个孽障,竟然刚冒犯长辈,看我今日不出动家法惩治惩治你!”
他立即叫人去取藤条,松雪忙清脆的答应了一声,抢步往外跑。
香姨娘红了连,忙道:“老爷息怒,并不是四姑娘害我,是我这手一酸,自己跌倒了。”
闵朝宗半信半疑的盯着宠妾,的确,香姨娘的手腕上并没有红肿或者瘀伤:“果然不是这死丫头推了你?”
香姨娘笑道:“四姑娘这样孝顺的一个好孩子,怎么会顶撞我一个长辈呢?确实不是。”
香姨娘本想为了表达出自己的博大胸襟,再去拉芳菲的手,可刚刚那一股尖锐刺痛的感觉似乎又在袭来,吓得香姨娘这次是再也不敢了。
“四姑娘许久没见六少爷了吧?哎呦,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好不可爱!四姑娘真该去见见。”
香姨娘另辟蹊径,换了诱敌深入的法子。
彼时,佟鹤轩冲芳菲点点头:“去吧,我也有些话想与闵伯父细说。”
闵云泽直冲芳菲眨眼睛,那意思好像是,去吧去吧,这里二对一,胜算不小呢!
芳菲都已经走到了大门口,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大老爷,一脸的沮丧:“还有一件事,我素来想去,觉着不该隐瞒老爷。太后见我这张脸实在糟糕,便请了太医院的蒋太医去瞧,结果……”
“结果怎么样?”闵朝宗果然十分急切的知道内情。他早瞧见了四丫头那个丑模样,不过想着她最擅美颜之术,说不定十天半个月就消肿了。
怎么这会儿听着,却不是那个意思?
“蒋太医说,五七八年也未必能叫这脸恢复原状。老爷和平南郡王府最熟,还请老爷帮着问问,看王府可有什么圣品,能叫我恢复原貌?”
闵朝宗眼珠子瞪的溜圆,七八年还不能还原?
那时候闵芳菲也成老姑娘了,皇上肯看她一眼才怪!
会不会是她故意说谎?
闵朝宗刚刚有所怀疑,可转念一想,四丫头就是胆子再大,也不会拿自己的脸蛋开玩笑。
她性情本就冷淡,说不准还是真的,那皇上是不敢指望了,且把眼前的佟鹤轩抓在手里才是要紧。
一个丑八怪,不倒贴银子嫁出去已是难得,保不准佟鹤轩为了娶她,一分都不用闵家花呢!
“贤侄啊,来来来,这边坐,我有话问你。”
芳菲见大老爷又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心里真替他感到有些可悲,一个只爱自己,只要别人回报,却从不真心付出的人,岂会得到世间最真挚的幸福?
就好比香姨娘,芳菲可不认为香姨娘是真的对大老爷爱的死去活来。
香姨娘只比自己大几岁,做大老爷的女儿都绰绰有余,她又是个极会算计的女人,就算对大老爷是有些感情在其中,但芳菲相信,香姨娘与大老爷能够和气相处,无外乎一个原因。
这二人都是一样的天性。
爱自己胜过爱别人。
必要时会毫不留情掐断别人的生路,来成全自己的得意。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亲人也无所谓。
☆、第302章、姐弟情分,淡薄如纸(三更)
闵朝宗占据了正房,那里不但是他夜宿的地方,也是香姨娘的屋子。
既然打发了芳菲出来,香姨娘便不好领着人再去隔壁的抱厦,加上她有心在闵芳菲面前炫耀炫耀,便一路带着人穿过长廊往后花园来。
“四姑娘瞧,这园子可还如得了眼?”香姨娘单手一指郁郁葱葱的园林,桂花古槐,桃林翠竹,种植错落有致,花草亦是遍地丛生,美景不断。
“老爷当初买下这个宅子的时候,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后花园。”
香姨娘娇滴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大爱出风头,整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平南郡王府的王妃和世子妃,寻常也不和什么人走动。老爷心疼我,自买下宅子后,专门请了园艺高手来收拾打理,花了不知多少钱,才有些像个模样。”
雨势这会儿稍微见小,芳菲仍旧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轻笑道:“是个好地方,瞧那两株红梨花,色泽鲜美,绣毬花开的正妙,蔷薇荼蘼也是花枝颤颤,哎呦,难得还有紫府迎香,这可是名品。”
香姨娘得意十分:“也没什么,就是老爷说这花里嵌着我的名,所以弄了两株在院子里养着。”
芳菲驻足观瞧,良久才点头道:“品相极好,我只在太后那里见过一次,不想香姨娘这一棵还壮硕些。”
香姨娘对宫里的太后有些打怵。听了芳菲的话,浑身便有些不自在,忙转移话题:“四姑娘身上的蓑衣虽然簇簇新。却是前不久的旧款式了。”
香姨娘忙叫松香:“去把世子妃送我的蓑衣雨具取来。”
松香立时往回跑,香姨娘笑道:“说起来,我与平南郡王府的世子妃还是同乡,两个人年纪又相仿,所以感情格外厚密了些。她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不忘捎带着我的一份。四姑娘知道东山文家?”
芳菲笑道:“略有耳闻。”
香姨娘兴奋的说道:“我家先祖原也是东山的名门,可惜后来没落。非要掰扯起来,当初文家还不如我们呢。哎。风水轮流转,文家培养出了几位当世大儒,门下学子遍布朝堂,怨不得他家的千金能嫁的好。”
这会儿。松香已将蓑衣取了来。
这一件与芳菲身上的极相似,不过颜色更脆嫩些,更别出心裁的在领口处加了些许流苏,看起来更像包裹粽子的马莲。
还不如芳菲身上这件呢。
香姨娘却不这样认为,她笑呵呵的叫松香把蓑衣包起来:“等会儿给四姑娘放在车上。”
“姨娘的东西,我怎么好收!”
“哎,你我还分什么彼此。”香姨娘笑盈盈,却不忘远离芳菲的手:“我一个人在家怪闷的,老爷虽然疼我。却终究在家时日太少。不如四姑娘以后常来玩,若是能住几日便更好了。就只怕……太太不肯。”
芳菲轻笑:“太太的病还没大好,前些日子都是三嫂子在跟前侍疾。我好容易回来,就该一心一意守在旁边。若不是来见老爷,给老爷请安,怕大门也不能出。”
香姨娘脸上都是遗憾。正这会儿,园门口那里传来一阵拨浪鼓的清脆响声,芳菲不由扭头去瞧。
陈婆子抱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儿正往这边来。
芳菲心头一喜。连忙走上前:“这是六弟?”
小男孩儿果真是虎头虎脑的可爱,穿着一件红绸小褂上面绣着年年有鱼。俩手捧着个大蜜桃,肉呼呼的小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却没有看见鞋。
“我来抱抱。”芳菲忍不住想要亲近,不料小男孩儿却将头一扭,埋在了陈婆子的怀里,怎么也不肯碰芳菲的手。
“四姑娘别在意,六少爷就是这个脾气。”香姨娘一面说,一面接过桃子交给松香。说来也奇,小男孩儿见了香姨娘立即眉开眼笑,被抢了东西也不在意,反而飞快的伸出两只小胖手攀附上香姨娘的脖子,一声声叫着“娘,娘。”
那声音又脆亮又好听,就像林子里的黄鹂鸟儿。
可声音落在芳菲耳朵里,却格外的刺耳。
香姨娘是他的娘,那黄姨娘又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芳菲的手渐渐缩了回来,淡淡看着香姨娘如何怜爱似的抱着六少爷,如何摸索着六少爷的头,母子俩如何亲热。
“六少爷,这是你四姐,快叫人。”
香姨娘说了好几遍,男童又恢复了不理不睬的模样,只两手圈住了香姨娘的脖子不肯撒手。
“四姑娘,这……这孩子的确有些执拗,像老爷。”
芳菲轻笑:“父亲老来得子,六少爷怕是心头宝,宠溺些,娇惯些也能理解。对了,怎么不见黄姨娘?”
香姨娘脸上的笑意凝了凝,“黄姐姐这日患了风寒,又怕自己把病气儿传给六少爷,就自作主张的搬去了花园后面的几间房。怎么,四姑娘还想见见?那我叫人把黄姐姐请来。”
芳菲一摆手,轻笑道:“既然病了,就不该劳动黄姨娘,还是我自己去瞧吧,只烦请香姨娘找人领路即可。”
香姨娘猜到多半不是闵芳菲想见黄姨娘,而是大太太惦记这个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何况……六少爷在她的手心里攥着,黄姨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她自己应该十分清楚。
香姨娘叫松香送了芳菲和宝莲等人去后面看黄姨娘。
出了小花园,景色一下子就简单起来。声音也更加嘈杂,就算此时是雨天,还有不少人打着伞进进出出。
芳菲一看便明白了,这里就是下人们住的跨院嘛!
“黄姨娘就住这儿?”
松香忙笑道:“怎么会!黄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虽然不及我们奶奶贵重,可还是六少爷的生母。如今她养病,奶奶安排她住了跨院旁边的丽泰苑。”
跨院的左角门一开,果然有一处小院子不大引人注目,它在西北角,属于不受人理会的小角落。
院子的格局也很局促,三间房围着个天井,什么花草树木都没有,连人人影都看不见。
松香眼睛一瞪,扯着脖子冲屋里喊:“这人都死绝了?还有没有喘气儿的,出来说话,四姑娘来了!”
松香这几句话真叫芳菲和宝莲大开眼界。
松雪的嫡亲妹妹,原来却是这么个人物!
☆、第303章、人善被欺,落魄黄氏
大太太身边的松雪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却迟迟没有嫁人。
宝莲还做一等丫鬟时,大太太房里的事都是她与云雀做主,倒也没叫松雪显出什么本事来。直到云雀赎身自己外嫁,宝莲做了管事娘子,才叫松雪这个丫鬟彻底崭露头角。
大太太也曾私下里问过,可愿意出去嫁人,松雪却执意留在家里。如今年纪大了,反而更添几分老成,颇得大太太喜欢。
芳菲在家里的时候,与松雪交往不多,自然也不知道她还有个这样的妹妹。
别说芳菲,就是宝莲她也不曾有过耳闻。
这位松香姑娘年纪不大,叉腰的动作,说话的口气,活脱脱一个市井刁妇,让人不自觉的生厌。
芳菲冲宝莲使了个眼色,宝莲会意,便往前站了一步,笑道:“松香姑娘,哪一间是黄姨娘的屋子?不劳驾你吭声,我们也不是外人,自己去就好。”
“那也好,”松香早不想在这儿伺候了,她跟着香姨娘吃香喝辣,早成了香姨娘的心腹之一。松香是有些看不上金安街老宅那些人的,不受宠的太太,没出息的少爷,一身是非的姑娘,怎比得上她们家这边的花团锦簇?
何况奶奶是打发她来黄姨娘这里,松香浑身不自在。
府里都在传,黄姨娘得的是痨病,染上就是死路一条,往日里这边小跨院别说是人影。就是鬼影都少见。
按照松香的心思,奶奶就该用一把大锁头将这门紧紧锁住,一日三餐送取。不准她们出来祸害无辜。
不过……
这种话也只是松香私底下与人抱怨抱怨,却不敢当着香姨娘的面儿说。
彼时,她见宝莲打发自己走,巴不得一声,连忙就跑了,比兔子还快几分。
宝莲盯着那背影冷笑:“和她姐姐一比,却不知差了千百倍。”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何况是人?”芳菲莞尔:“说不定松雪从不在咱们面前提这个妹妹。就是因为羞愧难为情呢?”
宝莲想了想,释然一笑:“四姑娘说的对,松雪那丫头,最要面子的一个人。等回去咱们也别说。免得她脸儿上臊得慌!”
芳菲不紧不慢的一点头,顺着刚刚松香的指引上了青石台阶,雨水从青石台上哗哗往下流,房檐早有几处残垣,破瓦遮不住雨水冲刷,正混着浊泥击打地面。
再看那窗棂,只用嘴简陋的白蒲纸糊窗,这种纸不透气,不透亮。是窗棂纸里最廉价的那种。
芳菲留意到,不远处的墙角堆了几个缺了边角的大海碗,如今早就满满接了雨水。被闲置在那里。
“四姑娘,那是要干嘛啊?”宝莲也早看见了并排堆在地上的大海碗,养鱼?浇花?似乎都不是。
芳菲没有说话,只是木着小脸抬手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门板太薄,敲打出来的声音清脆里也有一种疏松之感。
隔了好久。才有人在里面怯生生的回道:“松香姐姐,我们姨娘又病了。怕把病气儿过给松香姐姐。”
芳菲额头贴着门扉,轻笑道:“里面的可是媪佳妹妹?我是四姑娘,瞧黄姨娘来了,快开门!”
媪佳是黄姨娘的贴身丫鬟,也是黄姨娘的远方表妹。
黄姨娘进府时,连同妹妹一并带着,被抬举成姨娘之后,媪佳也就水涨船高,成了一等大丫头。
在富春的时候,媪佳性情活泼,常在小丫鬟们中间走动,大伙儿喜欢她性子爽利,关键是这丫头有些侠肝义胆的心肠,最喜拔刀相助,不管谁有了难,媪佳都肯帮一把。
芳菲十分喜欢这小丫头,还曾叫靖童把自己穿旧的衣裳送她几件。媪佳知恩图报,其后每年都会给芳菲绣一个小荷包,只在三年前停了下来。
敲门声与说话声震彻在媪佳的心扉上,听了门外这番话,媪佳激动的打开大门,一见面前这个脸上微有些红肿的少女,辨识良久,才发出惊喜声:“真的是四姑娘,真的是四姑娘。”
媪佳不等众人进屋,忙转身往回跑:“姨娘,是四姑娘来瞧您了。”
芳菲见门口没了人,只好叫净月等守在外面,自己带宝莲一个进了屋。
这屋子格局实在狭小,也不分什么内室前厅,窗户又是紧锁的,味道实在不好。
芳菲顺势往右手边去瞧,那就是刚刚媪佳跑去的地方。
黑洞洞的墙角似乎摆着一张拔步床,青灰色的幔子凝结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媪佳正慢慢扶着一人从床上坐起来,那拔步床实在老旧,只这么轻微的动作,便发出“咯吱咯吱”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