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娘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周遭的空气,有气无力的轻笑,“内司他喝了什么酒,嘴里这么香。”
“啪!啪!”二少夫人的得笑声传来,“宋筠娘,这日日吃馒头的滋味如何,我倒是忘了,你这身子骨要精细养着呢,就怕还没轮到糟糠馊饭,你就散了架喽!”
房门大开,丫鬟们收了伞,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一左一右,搀着仪态万千的二少夫人,三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快意。
筠娘子往床头靠了靠,“这等手段,比起我的继母,还差远着呢,想饿死我,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二少夫人笑意皴裂,狠意耸上眉峰,“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要你的命,今个我可是带来一个好消息呢。”
大四少夫人很是容光焕发,大房一倒,蔫了姑夫人这个劲敌,她在床上又能笼住四少爷的心,跟小四少夫人平分秋色,总算是松了口气了!二少夫人在用人上很有一套,这两个四弟媳就跟她手中的两只蚂蚱一样,一手捏一个,由着她们在自个一亩三分田里折腾。
大四少夫人一副替二少夫人冲锋陷阵的模样,“宋筠娘,你怕是不知道罢,你的娘舅家垮了,就凭你那窝囊废父亲,可管不到你的死活喽!”
如她们所料,筠娘子浑身一颤,瞳孔大睁,如丧考妣的模样,关了这几天来,筠娘子总算是镇静不下去了!
“休要骗我!”筠娘子底气不足。
小四少夫人把玩着袖口的金线纹饰,漫不经心道,“程家就是坐在金山上,也禁不起你这一个狮子大开口呀,捐了一百万两……朝廷如今在发行楮券,只要答应把银两存放朝廷超过三个月的,八十两能换一百两楮券,程家的那些债主们,还不赶着追债?这事闹的禹州人尽皆知,程首富没法子,就把铺子什么的都让了出去!呵,这程家父子,可当真有意思!这是上辈子结了仇罢,程参政还去给债主们主持公道了呢,分走了程家的船只,搬空了程家,程首富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程家就被封了,程首富下落不明……”
筠娘子双眼充血,搬起脚下的凳子就要砸过去,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二少夫人施施然的转身,“咱们走!你们可听好了,从今个开始,馒头也没的给了,只给她一口稀的,把她的命吊着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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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这一场暴雨后,秋意乍起,筠娘子夜里受寒,高热不退。
秀娇在正房门外跪了一宿,才得了一包药,连滚带爬的回了屋子,秀棠给筠娘子全身抹了烈酒,守了一夜双眼都是血丝。
筠娘子听到开门声,稍稍回了神智,气若游丝道,“内司……是内司来看我了么?”
秀娇本就柔弱,全身打颤,虚汗连连,强咬着牙撑着这口气,“姐姐,你还不快去给娘子煎药!”
秀棠这才回了神,此时天边方有了光,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你不知道这一夜,可把我吓破胆了!屋里又没个光,窗户外的树总是隔会摇下……这外面黑压压的,也没风,哪来的树声?哎!”
筠娘子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回来的不是二房人,而是太夫人、大夫人和姑夫人。
窗棂透过微弱的光,筠娘子披头散发的遮了半张脸,出了汗,秀棠给她换了衣裳,瘦的下巴见骨的脸上有惨淡的红晕。
太夫人气喘吁吁的坐下,手杖跺的地面嘭嘭响,指着她道,“你们诚心是想气死我是罢,还留着这个晦气人在家作甚!”
姑夫人腆着脸,蹲下给太夫人捶腿,“祖母听孙女说,这人是留不得的,可是该怎么个休法,咱们得想个对策。二弟妹可是说了,程参政这回给大皇子立了大功,点名要宋筠娘,咱们只需要一铺盖把她卷过去便成了。可是你知道那个周司辅……”
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周司辅算什么,周家一个奴才罢了!”
姑夫人扶额,暗忖这两个老的就是不好伺候,自个母亲到现在都没明白现状,只得小心翼翼道,“大兄革了职,就是庶民,周司辅可是六品官,何况周司辅的身契不在大兄的手上,这还算哪门子的奴才呢,哪个奴才能劫走祖父的尸身、堂而皇之的陷害主子?周司辅可是说了,我大房尽管狮子大开口,只要大兄写一份和离书!”
太夫人肠子都打结,“和离?呸!和离了我周家要不要脸面了?和离的嫁妆我周家一分拿不得,宋筠娘才十四岁,有瓷窑傍身,她又能干,这不反成了她一脚踹了我大孙,自个改嫁享福去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夫人也忿忿不平,姑夫人也没了耐心,索性把话说开了,“和离了还能拿点钱!你以为宋筠娘那个嫁妆还值钱么,你是不知道她那个败家父亲,光会烧瓷不会卖,成船的瓷土釉果往瓷窑里拖,欠一屁股债等着程首富,程首富一垮,那是下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大夫人眉头一凝,手指戳着姑夫人的脑门,“你光想着钱!出妇是被人瞧不起,可朝廷对和离回家的妇人,那是每年都有补贴的,甚至还给离妇出嫁妆鼓励改嫁呢!脸皮薄的妇人要死要活,对宋筠娘这样的人就是另一番天地!和离了她,程参政拿什么来娶人?程参政那个穷鬼,等着把弃妇拖回去做妾呢!咱们得罪了他,就怕……”
姑夫人忍着心里的不痛快,“程参政算什么,这个周司辅,把大兄拘了六年,一手提拔了祁家,灭了二皇子一流,大皇子忌惮他,又不得不用他……这等奸佞小人,多少人恨不得把他抽筋扒皮,还不得笑脸相迎?他就是天生做官的料!”
太夫人念头一动,“你,你大兄是不是他害的?”
姑夫人心里何尝不疑,别说不是,就是真是这样,他们大房又能如何?只得宽慰道,“祖母仔细身子!大兄都说了,是祁家害的他,祁家也洗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来,咱们还得感谢周司辅呢,要不是他撑了这六年,六年前,咱们大房就已经大厦倾倒了!”
太夫人如今是见人就咬,看谁都是小人,脸一沉,“一个狗奴才,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般为他说话!”
姑夫人面色有些不对劲,含糊道,“祖母爱信不信!我要不是为了祖母和母亲,就不搁这家里呆着了!”
大夫人被她的大放厥词吓的一跳,“你,你一个弃妇,不待娘家,想去哪儿?”
姑夫人就反感自家人一副瞧不起离妇的模样,眉头一皱,“我是正正经经和离回家的,你们看不起我,有人看的起我,只要我有嫁妆,嫁谁不成?”
大夫人心一跳,“你不是说嫁妆都给买冰用完了么?你哪来的钱?我待会去你屋里好生瞧瞧!”
姑夫人可不怕她们,这么多年在刘家可不是白磨砺的,嗤了一声,“你瞧去呗!树倒猢狲散,我要不是有点良知,也懒得管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榆木脑袋!”
姑夫人心里掂了掂,这二房如豺狼虎豹,大房又这么不济,是该自寻出路了!
太夫人心如刀绞,眼角的褶子上淌着滚烫的泪水,一手杖抡上了姑夫人的腰肢,“儿媳你都看到了罢,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与其这样,不若把那个沈姨娘生的贱种……拜了祖宗抬了嫡算了!合着他们难道还能丢了我这个老祖宗不成?我这一口气为了你大房,生生的快把自个噎死了!罢了罢了,我老了管不动了,我也不指望颐养天年了,我去给老太爷抄佛经去……”
大夫人涕泪涟涟了一番,姑夫人装腔作势的嚎道,“祖母,都是孙女的错,你打死孙女罢!”
太夫人到底舍不得大房一支,一通火气出了,人反而清醒了些,“行了,看在我未出世的曾孙情面上,我这把老骨头随你们折腾去!”
太夫人这是松口不问事了,姑夫人眼睛一亮,忍着腰痛站了起身,走到筠娘子的床边,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啪的一声甩到筠娘子脸上!
姑夫人冷笑道,“周司辅这么出息,显然是要娶你了,这比跟大兄过日子可强多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的,老来有个依靠,死了还有人给你烧香,女人这一生,不就图个这些?可惜,我这辈子只能老死家中、坟头草深了!”
筠娘子哆嗦的打开信笺,被里面的“和离”二字刺的心口一缩,当场潸然泪下。
泪眼中看到周司辅搂住她的腰肢,吐出那一句五雷轰顶的话,“夫人,周内司把你,给奴才我了。”
他当真把她……给人了!
她抬眼看向姑夫人,“大姑!我要你说,他当初说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我的发间。还做不做数了?”
姑夫人一怔,别过脸,“若他当真爱惜你,给你留个后路,你就该听他的话。若你真心在意他,这是他最后为周家做的,你该成全他!”
筠娘子讽刺的笑了起来,哑着嗓子厉呼,“我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呀!我是活生生的人,我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忠贞不渝,我不是一样物什,我……他果然没有爱过我,白地蓝花是我的命呀!我怎么能双手捧给祁家……”
姑夫人可不是来陪她诉衷肠的,啪的一声甩上她的脸,秀娇扒上姑夫人的腿,姑夫人一脚正中秀娇的胸口,秀娇当场晕了过去!
姑夫人一脸煞气,“呵,你跟你那个父亲,命都快没了,还想着白地蓝花?……你想不开是罢,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想通!周司辅既然点名要你,只要不给你身上留下痕迹……金嬷嬷,宫里的那些私刑工具,都备好了么?”
姑夫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别给脸不要脸!我可是晓得,程参政跟你过节颇深呐,定能把你玩个体无完肤!”
筠娘子嘲弄道,“你们大房还真是好骗呀!我是烧出了白地蓝花不假,就是你们想偷师,也得有人来偷罢。给祁家掌握了这个秘诀,你们就真的以为她不会翻脸不认人?”
都这时候了还能挑拨离间,姑夫人眸光如剑,轻笑,“这就不劳你挂心了,我大房怎么没懂的人了?”
姑夫人把一切都部署妥帖了,大老爷没烧过瓷,但是受老太爷熏陶这么多年,大方向是晓得七七八八的。而周内司,便是现成的行家,再请上两个烧瓷师傅,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祁家就一日不敢独大!
姑夫人撂下话,也懒得多待,志得意满道,“真是个痴人!你散尽嫁妆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半脸青丝挡住了筠娘子的神情。
第134章 联手偷师
这些日子来宋老爷惶惶度日,先是程家的噩耗,再是几百号甲胄禁军把瓷窑团团围住,下人们都是噤若寒蝉。
饶是如此,窑里的火膛就没灭过,宋老爷彻夜不眠的烧瓷。
这日,宋老爷在火膛口打盹的时候,宋林过来禀报,是筠娘回来了。宋老爷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门,抖了下脏兮兮的衣裳,一出来便瞧见筠娘子在一团女眷的簇拥下走来。
只见筠娘子衣裳华贵,浓妆艳抹,和女眷们相携谈笑,宋老爷却明显看出她瘦了一圈,嘴里发苦。
扶着大肚子的二少夫人走过来笑道,“宋老爷烧瓷辛苦了,我是筠娘的妯娌,祁孟娘。青瓷虽与白瓷非一脉所出,而盛世之下自当百花齐放,祁孟娘不请自来,宋老爷勿怪。”
宋老爷见筠娘子好端端的,绷紧的神经总算松了一下,布满血丝的老眼疼的睁不开,往暗处站了站,同二少夫人寒暄道,“这里脏的很,进屋去说。宋林,去叫宋梁家的点茶来。”
二少夫人掩嘴笑,“筠娘难得回一趟娘家,宋老爷不嫌咱们碍事就成。”
宋老爷显然不擅长打太极,硬邦邦道,“筠娘在周家,还需你们多多照拂,都是亲戚了,这么客气可就见外了!”
一行人在正屋坐定,宋梁家的给每人奉了一杯茶,一干下人全部被屏退。
宋老爷与筠娘子一左一右坐在主座上,姑夫人、二少夫人、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分坐两侧。
筠娘子捧着茶杯暖手,抬脸看宋老爷弓的更狠的背,艳丽的脸上不显情绪,笑道,“爹爹,大姑和三个妯娌与女儿一向交好,如今内司革了职,心病加上不治之症,大夫都说了,内司怕是时日无多,女儿才年仅十四,膝下无儿无女,这要寡居几十年……”
宋老爷抬手挡住眼睛,哆嗦道,“是为父害了你一生呐!要不是为父鬼迷心窍,跟周家换了帖子……”
二少夫人与姑夫人对视,她们可是查的很清楚,这宋老爷对宋筠娘唯命是从,只要有这份爱女之心在,就什么都好办了。
筠娘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宋老爷的面前,看向宋老爷的目光有一丝诀别之意,“是女儿不孝!女儿虽嫁与内司,却仍是完璧之身,女儿自幼失恃,实在怕极了一个人了,已有和离改嫁之意,还请爹爹成全!”
宋老爷骇的双眼凸瞪,“你可得自个想好!到底是名声有亏了,就怕日后夫家看不起,日子更难过!”
筠娘子晦涩的闭上了眼睛,“女儿与周司辅两情相悦,他亏待不得女儿的,爹爹请宽心罢!”
“周家愿意放人?”宋老爷隐隐算是明白了什么。
筠娘子磕了个头,“大皇子看重周司辅,日后少不得他的平步青云,他又是个伶仃人,女儿这辈子也不用担心夫家发难……可……”筠娘子到底是说不出话来了。
二少夫人啜了口茶,笑道,“筠娘脸皮薄,和离改嫁这等没羞没躁的话,就由我来说罢。周家的意思是想休妻的,宋老爷也该晓得,这休了妻,这瓷窑可就都归周家了,那日后筠娘拿什么做陪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宋家瓷窑可欠了一屁股债呢,周家觉得这休妻也不划算,宁可让筠娘在周家孤苦后半辈子!这不得老祖宗和公婆喜爱的寡妇,日后的苦处,哎,真是连累我们也心疼……我们作为妯娌大姑的,也做不得长辈的主,还是我求大皇子成全了筠娘和周司辅这对有情人,大皇子又不乐意了,原是大皇子重用周司辅,不希望周司辅沾上官商结合的麻烦事,不得专心的给朝廷做清流!”
宋老爷拭了把泪,“祁孟娘能这般为筠娘着想,我在此给你作揖了!”
二少夫人眯着眼琢磨这两人的神情,这拳拳爱女之心,就没丝毫作伪。心里掂了掂,谅他们也整不出幺蛾子!
二少夫人亲切笑道,“我可是知道,宋家烧出了白地蓝花呢,有大皇子的帮扶,白地蓝花自然能名扬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宋老爷坚持让白地蓝花姓宋,那……后果就不用我说了罢!宋老爷年纪大了,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说通了宋老爷,一切都好办了。
一到偷师的时候,人的自私本质可就一览无遗了。
大房这头,姑夫人推着轮椅过来,一看大老爷大夫人都带着人来了,笑道,“母亲这是不信任大弟挑的烧瓷师傅么?”
大老爷心里可是嘀咕开了,大儿迟早得死的人,这门手艺他们得牢牢抓住自个手里,才最放心。
大老爷朝带人来的二老爷瞟了眼,“你叔父当年就跟我争,我是见他都磨拳霍霍的样子,再不出马岂不是让他小看了?”
姑夫人但笑不语。
二少夫人一见二老爷二夫人带来人,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不过只面上不显的打了招呼,径自带着自个的人先走一步。
二少夫人这头是,祁大老爷亲自出马,加上祁家最老道的两个师傅。
二少爷一边扶着她,一边宽她的心,“都是快生的人了,可置气不得!这些长辈说到底还不是怕哪天咱们把他们一脚踢了,你啊就放宽心,这周家啊一辈子都是你当家!”
二少夫人呶了呶嘴,“你看,是谁来了!”
这回轮到二少爷心里不痛快了,嗤笑,“这个四弟!朝堂上的风头都让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样?”
纨绔四少爷自然看出二少爷的目光不善,手上的扇子一收,问道,“这几个师傅的本事,你们两个可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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