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可想不到她这是进了江氏的局,当初她只是觉得筠娘子瑟缩的紧,偏偏江氏说了收了一亩棉花给筠娘子做衣裳。赵嬷嬷手一捏就捏出问题来着。
哪家没那点龌龊事?
江氏可不认:“宋福家的,你倒是过来说说看,这一亩好棉怎么转眼成孬棉了?”
江氏双手拢在袖中,气定神闲。
“我怜惜筠娘子体弱畏寒,早早便差人种了一亩棉花,老爷初秋出门那会,我便当着老爷的面把这一亩新棉都交由你来给筠娘子做衣裳被子。一整亩棉花,我家平哥儿可没摊上一分!看来我要到筠娘子闺房里瞧瞧,这亩新棉还有多少?而你都用在哪里了?”
宋福家的一脸灰败,怔怔的望着筠娘子,满眼歉疚。
筠娘子不忍看她,别过脸,五彩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窗外红梅料峭。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双手扒上江氏的裙裾,老泪纵横:“都是老奴混账!老奴那是被鬼迷心窍了呀,老奴是不得已的呀,求太太看在我家那口子为家窑鞠躬尽瘁的份上,饶了老奴这次呀!”
江氏一脚把宋福家的踹开:“我宋家可容不得你这等刁奴!你一个妇道人家兴许没这么大胆儿,此事宋福定逃不了干系!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我家娘子身上去了?还真是反了天了!”
宋福家的又紧紧的抱上江氏的腿,一个劲的求饶。
程琦算是松了口气,很是不解筠娘子为何脸色发白。
江氏铁了心不放过宋福家的了,扬眉慈爱的望着筠娘子,似笑非笑的模样。
筠娘子自幼身子冷,宋福家的就陪她睡,非要坚持反着头睡,一晚上抱着她的冷脚都不撒手。宋福家的只识账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宋福家的在灯下给她缝补衣裳,轻声细语跟她说女儿家该怎么好好活。
江氏不放过宋福家的,意在筠娘子也!
就在筠娘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时,江氏明显松了口气。江氏笑的和蔼:“娘子莫恼,回头我换个忠心的嬷嬷与你,看在她是你娘的陪嫁,我呢就大发慈悲赶她出府得了!”
一个奴才因这个缘故被赶出府,日后还有活路吗?
筠娘子笔直的跪着:“母亲,此事不怪嬷嬷,嬷嬷是授我的意才这样做的。”
筠娘子道:“是我,是我叫嬷嬷把新棉都给嬷嬷家的弟弟妹妹用。是我,是我怕母亲知道了罚嬷嬷,便擅作主张让嬷嬷把旧棉换与我用。母亲要罚就罚我罢。”
江氏冷哼:“我知道娘子心善。宋福可是家窑的大管事,在窑子里里外一把手,我宋家何曾苛待过下人?娘子也不想想,你这样好心,只会给老爷落了个刻薄的名声!”
江氏严厉:“筠娘子,你这是大不孝!”
连程琦都焦急了:“表妹,对这等刁奴可心慈手软不得!”
宋福家的心如死灰。这事怎么牵扯上大不孝了?都是江氏,这个巧舌如簧的毒妇!
可是若不是她处心积虑,若不是……她实在是该死呀!
宋福家的就要撞墙,筠娘子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抱住她。筠娘子蹭着她的背低声哽咽:“嬷嬷不要离开我。”
赵嬷嬷见缝插针道:“我说宋家太太,这旁观者清。宋福一家显然没有换棉的胆量。筠娘子天天穿着衣裳盖着被子,难道连新棉和旧棉都穿不出来么?要我说呀,筠娘子这是给我家少爷使套子钻呢!太太也听见了,我家少爷是怜惜筠娘子衣裳不暖,这衣裳暖不暖,我家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定是筠娘子借此想败坏太太的贤名,博我家少爷的同情心呢!说来筠娘子这八岁还是虚的呢,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
赵嬷嬷一连串爆竹后盖棺定论:“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筠娘子被逼绝路。
要么让她眼睁睁的看宋福一家倒霉。
要么担个大不孝的名头,顺便担个勾引表哥的罪名。
程琦暗恨。这个赵嬷嬷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可是把筠娘子毁了个彻彻底底!
早知他承认私自相授好了,反正娶她也是早晚的。就是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
赵嬷嬷暗示程琦:“我家少爷可是要考科举的,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可是要娶官家女的。太太你藏着掖着也改不了筠娘子体弱的事实,以后能不能生养都是问题呢。我家少爷看不上你家筠娘子,筠娘子就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说宋家太太呀,你可别因着自个不是生母就宽松了教导!”
赵嬷嬷口舌毒辣,却也是在理。
程琦张开嘴,想要辩驳。
不是这样的,压根就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他对筠娘子紧追不舍……
程琦想到徐氏奔丧的事。
徐老夫人被冰窖着,就等着徐氏来才发丧,为的是什么?徐家好面子好奢侈,铁了心办上个把月的流水席才能彰显知府家的派头。万事俱备,只欠程家这股东风。程老爷嘴上不悦,还不是亲自整了三船的物资陪徐氏回去奔丧。去的人还有一个庶子程罗。
程琦把自个冻了一夜总算病倒在了床上躲过一劫。徐氏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想去是吧,别人还巴不得去呢。”程罗的姨娘早逝,大不了徐氏日后把程罗养在名下好了。徐氏拿这个来要挟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罗可是聪明伶俐又讨喜,呼吁明年就要考童生呢。
而程老爷却似是而非道:“筠娘子是妹妹的骨血,可惜身子不好,日后怕是不好生养。”
程琦来宋家的时候想法天真。男人又不缺给自己生子的女人!
程琦忽然咽喉被扼住般。他并非非筠娘子不可。多么残忍的领悟!
筠娘子是他对既定命运的最后反叛罢了!
但是他当真就舍得程家少爷的好处,还有未来的锦绣前程?
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江氏自然要赢的优雅:“行了,这事我可做不得主,等老爷回来定夺罢。筠娘子,这几日你就在祠堂里好生想想。至于宋福家的,就去家窑里烧火罢。表少爷嘛,安心跟在先生后面读书准备明年的院试要紧。”
*
祠堂摆着程氏的灵牌,烛火通明,空空荡荡中筠娘子的依唤回音,哀哀凄凄。
“娘……娘……你来看女儿了……”
“娘……女儿好想你……娘的身上好暖和……”
“女儿今晚给娘暖被窝……”
白袖奉江氏之命来送一日三餐之时,只见筠娘子青丝披散瞳孔痴痴呆呆,抱着程氏的灵牌絮絮叨叨。
白袖魂飞魄散。
白袖是宋老爷后来给她改的名,当时白袖弯身曲项斟酒时,葱指和雪白的脖颈很是漂亮。宋老爷兴起,“你以后就叫白釉罢。”
白袖好不高兴,可是江氏不悦道:“老爷是酒多了罢,这可是我给筠娘子新送的丫鬟呢,老爷说的是白袖而不是白釉,可是这个理儿?”
后来白袖便做了筠娘子的丫鬟,倒是机灵。江氏见她识时务也就留着她。这几年她可没少给筠娘子使绊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白袖连送几天饭,整个人走起路来就跟身后跟了鬼一样。以至于宋福家的在这个晚上终于找着契机,让一个丫鬟主动给白袖帮忙开了祠堂的锁。
筠娘子不知来人,痴傻状,抱着程氏的灵牌来回走,裙裾似是飘在地上。
宋福家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我可怜的娘子呀。”
筠娘子定住,瞳孔似是飘忽,又似是看到别的什么。
筠娘子道:“先生很喜欢天香罢。”
宋福家的莫名其妙:“天香那个贱蹄子,才几天就把张举人迷的七荤八素。张举人也不是个好的,这样下去迟早宠妾灭妻。”
筠娘子古怪的笑道:“你说我毁了名节,又大不孝,身子又不好,以后怕就是给人做妾的命!我倒觉得天香是个苦命人,合该都是命,她不识时务的话,早晚还不是一个死字。”
宋福家的好不难受:“娘子不要这么说。”
宋福家的泪流满面:“这个天杀的江氏!娘子碍着她什么了?作甚么把娘子往绝路上逼!江氏把娘子屋里的忠心丫鬟一个接一个以偷盗嫁妆的名头给打发了,后又以保管嫁妆的名头把嫁妆锁了去以至于娘子身无分文一个丫鬟都养不住。反倒江氏在老爷面前留下了好名声。娘子身子不好还不都是江氏造的孽?这么多年娘子就没吃一顿饱饭,江氏说是讲规矩,主母搁碗就没娘子继续吃饭的道理,她顿顿只喝碗汤,合着她有小厨房送食……”
筠娘子把程氏的灵牌小心的放回去,把宋福家的搀了起来。
筠娘子道:“嬷嬷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都是,都是老奴无能呀……老奴鬼迷心窍才把娘子的新棉都换了,还要娘子拼了命来救老奴!老奴以后到了地底下还怎么给太太交代呀。”这声太太是指程氏。
筠娘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除非娘还在,否则我必死无疑。”筠娘子可清楚自个薄凉的父亲宁可要了她的命也不容她玷污宋家的名声罢。
“可是太太都走了八年了呀……”
筠娘子痴痴的笑了起来:“娘才没走,娘一直陪着女儿呢。”
第6章 程氏附身
宋老爷于程氏祭日前一日到家。
四合院里忙的是鸡飞狗跳。江氏吩咐宋禄家的:“羊杀好没?哎,这天又下雪了,你赶紧差人把棚子搭起来。”
宋禄家的一声惊呼:“老爷回来了!”
江氏闻声看过去,一身青袍的精瘦男人负手大步走着,背微微弓着,脸皮上是奇异的发白,两眉垂塌,须上有风霜,眼角都是褶皱,却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正是宋老爷。江氏已经合不拢嘴了。
宋禄家的狠狠剐了一眼宋老爷一左一右的摇曳生姿,便皱眉下去,暗忖:亏江氏还笑的出来!
江氏体贴的用帕子擦了宋老爷发上的雪花,“这两个丫头好生不懂事,梳的这样紧,不知道老爷头皮软么?”又贤惠道,“明个我亲自来给老爷梳头,教丫头们好好学学。”
江氏不经意的扫了一眼两个丫头,都是十三四的模样,穿着缎子依然瑟缩的样子,太小家子气了。又见两人搁在前面的手根根肿的跟萝卜似的。江氏心里有了谱。
宋老爷道:“我还真想你这双巧手了。这天寒地冻的卖女的也就多了,我不过是顺路积点德。”
“老爷仁善。”
“祭品都准备好了?”程氏每年的祭日都得大办,时刻提醒江氏为人继妻的身份。
江氏的眼底没有一丝阴霾:“老爷也知道今年春发了一场猪瘟……”
宋老爷低垂的眸子一开,精光一闪而过:“哪有祭品缺双猪的道理!”
江氏袖子下的双手一紧,浅笑道:“老爷这话说的,就是方圆百里买不着猪,百里外总该有罢,百里外没有,就到千里外找……姐姐的祭日,哪一次我不是尽心尽力?”
宋老爷脸色稍霁:“你主持中馈,我放心。”这便是嘉奖了。
江氏掩住心底的恨意。要不是到了程氏的祭日,老爷估摸着连家都懒得回了。
程氏就是江氏心里的一根刺,好在有筠娘子做江氏的鱼肉,江氏要把心头的伤一刀一刀的还到筠娘子身上!
反正筠娘子也毁了!
宋老爷有些疲色,然有些话不得不说:“平哥儿也六岁了,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跟着师傅学做瓷了。”
做瓷的手艺可是立家之本,宋老爷的一手绝活也不准备外传。
江氏面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平哥儿正跟张举人读书呢,张举人还多次夸他天资聪颖呢,老爷就平哥儿一个,日后光宗耀祖还不指着平哥儿?平哥儿也是懂事的……”
宋老爷冷哼:“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读书人千千万万,能光耀几代?功名利禄罢了,但是瓷,可是传世的。那可是能留个千代万代的!”
江氏腹诽:咱们就一个普通烧瓷人家,这东西也就够了养家糊口,说到底哪有比当官做人上人强?
老爷你有本事烧个传世的瓷尊呀!
宋老爷冷眼相对:“行了,妇道人家就是眼皮浅!这两个丫头我还没赐名,你先带下去好好调/教。”下一句是重点,“都是良家女出生,买的时候就说还没破瓜是个能生养的,可比粗使丫头贵多了。”
江氏心下一个咯噔。
老爷这是打算抬姨娘生儿子?
宋老爷一向只收些灌过药的妾,所以子嗣很薄。江氏这些年过的惬意,家宅安宁一手遮天。
宋老爷这是威逼江氏。江氏要是不舍了平哥儿,他就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江氏气闷,自个的老爷是烧瓷把脑子都烧坏了,偏偏她又说不得。
难道真要把平哥儿的锦绣前程都给断了?
或是忍着庶子庶女?
庶子要分家产,庶女出嫁要嫁妆。要不这年头怎么有这么多卖儿卖女的洗儿洗女的?
江氏又将筠娘子和天香的事娓娓道来,最后表态道:“老爷也莫恼,筠娘子这事我可是严令不给传出去的,就是张举人这边太不好办。当初我就是看中张举人的好名声才请了他来。这人清高不折,虽没高中进士,可是当今皇上后来不是破格提拔了不少举子么?其中便有张举人,可是张举人当着内官面说了,他无心为官只做个隐士。要不是张举人眼下正落魄,凭咱们小户人家又怎么请得动?”
江氏看得起张举人的文人气节,却看不起他的穷酸。
这一根筋的文人气节,要用就用到恰到好处。
筠娘子的事,就没有善了的道理。
如果宋老爷想要护短,就等着被文人的口水给淹死吧!
而宋老爷置若罔闻,“行了,我也累了,这些个琐事,你看着办便成。”
宋老爷估摸着都忘了筠娘子是他的亲闺女了!
*
程氏祭日,子时。
庭院里搭了棚。灯烛俱灭。雪劲正足,天地因此亮了几分。
檀木高案上摆着程氏的灵牌,然后是双羊、双猪、双犬,并毛血粪秽,陈列于前。
宋老爷、江氏、筠娘子、平哥儿和程琦都是素衣到场。下人们都在棚子外。
神婆提着竹篮子,篮子里面是程氏的旧衣物。神婆从门口一路走过来,神神叨叨,给程氏招魂。
此时正是程氏鬼魂归家之时。江氏顿觉魂飞魄散,一手抓住了宋老爷的胳膊,“老爷作甚么请神婆来了?”
宋老爷一个利剑扫过去:“我把原配招回家,有何不可?”
宋老爷可不知道近日筠娘子整日神神叨叨已把下人们给整的心惊肉跳的!
棚子外,白袖紧紧挽着一个丫鬟,“你说死人真能回来吗?”
丫鬟咬着白袖耳朵道:“前太太回来看看自个在阳间的夫君和闺女,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当然,也顺便看看现任太太和下人们。
丫鬟说的阴森森的,白袖浑身抖个不停,丫鬟这才笑道:“你怕什么?那些大宅子里的害死人的不是都活的好好的?死人一年不就回来这么一次,生前都是熟悉的,说不准还能叨叨家常呢。”
白袖只差没晕过去。
只差没晕过去的还有江氏。
女儿的生日,娘亲的祭日。
筠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是江氏给吩咐的梳的周周正正的。筠娘子巴巴的向神婆跑了过去,宋老爷可不容筠娘子挡了程氏回来的路,怒斥:“把筠娘子给我拦住!”
就没一个下人敢过去。
那可是鬼魂走的路呀……
筠娘子啼血呼唤:“娘亲……娘亲……娘你看看女儿呀……”
“娘回来了……”
江氏早已没了主张。筠娘子回头,蜡白的小脸诡异的明媚起来,瞳孔被摄了魄般。
筠娘子指着神婆的前方,笑的天真无邪,甜甜道:“爹爹你看,娘回来了。”
都说稚子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宋老爷可是花了大力气请了神婆过来,为的就是见程氏一面。
难道程氏真的回来了?
鬼路的尽头。一个天青色的瘦弱背影上青丝如瀑。筠白色的裙裾下是天青色枇杷绶带喜鹊折枝的花样。
分明是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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