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旭的手包裹住,丝丝暖意传来。
“解释?你要哪个解释?”舅舅,那个伪装至今的贾言中,在得到太后的示意眼神后,一步步从台阶上而下,那个早已伪装习惯的慈祥笑容重回脸上,险些让我错以为一切不过是梦,“其实我只要告诉你一句,你应该都会明白了。我们贾家比梁家更早跟随先帝,自我的父亲开始,世世代代宣誓效忠先帝和太后,而那个躺在地上的白松诚也是隐在先帝背后的暗部家族之一,可他屡次贪图荣华,这次更是变本加厉地有心叛逃,我岂能放他生路?”
“暗部?”褚太傅插上一句,但语气中夹杂着疑问:“老臣虽先帝起义建朝几十年都未听说过,如今就凭你一句话,在这个时刻,你想证明什么?”
“不想证明什么。”太后的声音也不再似往日,高高在上不容回绝,“贾白两家在起义前,就随我一起跟随先帝,你和梁家不过是之后才效忠的,而那个刘瞰澜更是半路出现,身份不明,先帝在病重之时苦苦哀求他留下,他却因为对那个南朝妻子的一句承诺,就辞官回南朝,他究竟把先帝和武朝置于何地?这样的人,随时都会背叛。”在冷酷的皇家眼中,对妻子的承诺,根本比不上对皇朝的誓死效忠。
“这就是你利用梁家除掉我们全族的理由?”苻清流的咆哮响彻殿堂,急促的呼吸声暗示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你们的猜忌和那一句猜测,就赔上几十条的人命?”
“苻卿家,你不要激动。”隆宗在太后出现之后早已没了声音,此刻的声音越来越轻,“很多事情我们以后慢慢解释,如今还是商讨退敌之策为好。”
“让我把话说完。”太后再次厉声打断,“梁家原本死心塌地,可是自从和刘瞰澜走得近了,常常说些忤逆先帝的话。刘瞰澜这个人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么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他一人。借由这件事情,我们也可以让梁家更加死心塌地。对于握有兵权的梁家,哪怕有贾家看着,也不能让人放心。”轰然倒塌了,日旭的忠君报国之心。
“贾家自此一直监视梁家,在我出现后,你又用白家来控制我来与梁家在朝廷中抗衡?”苻清流冲到了台阶之下,伸手直指皇座边上的太后,只能瞧见他颤抖的背影,“让一家惨死你手中的我,成为你掌控朝廷的工具?让你身边的亲生儿子成为满足你权力欲望的傀儡?”
“除了贾家人,还有谁能明白我的苦心?”太后的脸色僵硬,苻清流的话刺中了她的心底,“我也想可以不过问这些,只是可以吗?我的这个儿子性格软弱胸无大志,先帝留不住刘瞰澜辅助于我们孤儿寡母,不用些手段的话,连梁家也留不住,还怎么保住武朝的天下?要保住皇权,就要用一些人去抑制另一些人,在恰当的时候苻清流出现了,既然要利用,我何必去计较他的身份?”
“那小莹呢?孙朝良呢?”日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气,跨步上前拽住了贾言中的衣领,“你亲眼可着自己的外孙被杀,就这样放任着自己女儿肝肠寸断?除去孙朝良,对武朝百害而不一利,你居然再次借梁家的名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么?”日旭用力的晃动着贾言中的身体,想把这个恶魔般的灵魂从这个身体中赶走。
贾言中微笑着,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绝望的日旭,直到日旭气力尽了,停止晃动后,才瘪了瘪嘴,平静地说道:“我贾言中的亲生女儿是现在站在太后身旁鞠躬尽瘁的零落,而那个空有一张脸的白痴女人怎么会是我的女儿?她不过是用来绑住你的工具,除了感情,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你的不羁?那个孙朝良我本没有打算除掉他,可是他的妻子无意间看到了我和白松诚一起,本想通过白松诚除去她这个小小租户,怎料她命大逃了出来,如果他日孙朝良晋升军职,我的身份岂不是要曝露?我杀人灭口,做错了吗?我只对太后效忠,其他的一切与我无关。身为人臣,该做的不就是这些?”一句句简单明了的因果,把所有曾经困扰我们的是是非非简单地一笔勾销,别无其他。
“啊……”我身边的惠妃再无控制地发出尖叫,身子不由往下坠去,我反射性的抓住她的手臂,却只看见她空洞的眼眸中不停溢出,微涨的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霎那间我心底许久不曾有过的对家人的虚无感共鸣般地爆发,双手不受控制地拥住眼前这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任由她脆弱却依旧尖厉的指甲在我背脊上划过,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在惠妃惨烈的叫声之后偃旗息鼓,一时无他。
黎明前的第一束光亮自窗外透入,惨淡的微红洒满了沿窗的地砖,正巧印在了搁在最外边的白松诚的尸身上,那白色的裹尸布上泛出诡异的金黄色。
“吱呀……”殿门掩开,陈公公瘦弱的身子探入,神色慌张,一双眼睛看着殿中莫名的一切,却不敢在众人面前出一口大气。
“有事还不说?”太后原来的锐利此刻再无隐藏的必要,在这大殿之上,她无疑才是临驾在皇帝之上真正的掌控者。
陈公公一哆嗦下双膝跪地,双手匍匐连前额也抵触在冰凉的砖石之上,唯唯诺诺之言传来:“梁元帅手下的一队将士来报,南朝皇帝此刻正在城南外集结军队,攻城就在当下。”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日旭,到最后的时刻了吗?
“皇儿,一切有母后在。”太后舔犊之心依旧,一只手紧紧握住隆宗,“这次渡过难关后,你一定要听从父皇和母后的教诲,为帝者,皇权至上,防外戚,防专权。”
隆宗眼中闪过一丝疑问,犹豫片刻后说道:“母后,是不是一直以来都错了呢?刘大人既然给了他夫人承诺,那么他辞官归故里有何错?梁家一门忠烈,哪一个不是为了我们武朝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处处怀疑提防,是不是有愧一个仁字?算计好一切,如今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母后,因果循环,是不是我们错了?”战战兢兢,哪怕心中觉得有理,可依旧怕。
“你……”太后脸上升起一阵阵红晕,怒气强压不下,撑在零落的手臂上一跃而起,一只手直指台阶下的我,掷地有声地说道:“错?我最大的错,就是让白松诚的这个女儿嫁入梁家。谁能料到在梁元帅的心中一个有负的美人儿敌不过一个平凡普通的陌生女子?谁又能料到这个平凡女子会一次次掀起事端破坏我的计划?原来倾国倾城的不一定是绝世女子。”
“我料不到自己有如此的能耐。”毫无悔过的态度并没有让我气愤,我只是替我眼前的那个肩担重任的夫君不值,“武朝最大的错误,就是有了你这个太后。刘瞰澜大人为什么要走?因为他知道帝王的无情和猜忌。如果没有你借皇后之手除去惠妃的孩子加以陷害明妃,何来租户之事?没有孙朝良的相助,武朝的一座座屏障不会那么快的瓦解。如果不是你授意白松诚倾吞灾粮,面对羌族和南朝,我们何来如此得措手不及?倾城又倾国的是你这个后宫干政的太后。”我知道此刻不是口舌之争的时候,稍说了几句后便住了口。
“反了,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的话我就可以诛你九族?”太后跨下一个台阶,刚才的气急败坏反倒收敛了些许,嘴边牵起一个笑意:“知道为什么你此刻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看在梁家这些年尽忠的份上。”
我搀扶着惠妃往不远处的日旭慢慢靠去,学着太后的模样笑了笑,“难不成你还想我磕三个在这里谢你不杀之恩?你这样的人,会做对自己没有利的事?这个时候能保你江山的人除了梁家还有谁?可悲的是,你至今未曾明白,无边的权利意味着的不是无边的控制和利用而是无边的责任和仁爱。皇权需要权谋而不是阴谋。”终于站到了日旭的身边。
“贾言中,我们有惠妃就够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我不想再看到她。”太后的一声令下,舅舅忽而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剑,脚踏碎步,飞身朝我扑来。
本能之下,我依旧紧紧护住惠妃的周身,忽然只觉得背后被人罩住暖暖的,心中黯然,到最后了吗?到死我和日旭之间还要夹杂着惠妃吗?
“大哥……”“哇……”夹杂着孩童啼哭的女声响起,明妃抱着不大的孩子在几个宫人的陪伴下正巧踏入殿中。一时间混沌的意识清澈了起来,这才发现护住我后背的那双手并不是那双习惯的粗糙的大手,恍然回头,看见的是苻清流依旧黑漆的眼眸和紧闭的唇。
“滴答……滴答……”,猛然惊觉,害怕地探询苻清流的脸色,一滴泪滑下,嘴中还是忍不住吐出:“苻大人……我该怎么做?”
苻清流嘴角泛出不自然的笑,原本紧箍着我的双手缓慢垂下,身子也稍稍移开。
我瞪大了眼睛,再也顾不得手中的惠妃,“夫君……”日旭的侧脸并没有痛苦,薄剑被日旭的右手紧紧抓住,那敲打着砖石的血,自日旭的五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怎么能每次都让苻大人保护你呢?”面对我婆娑的双眼,日旭笑了,“太后,舅舅,你们应该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惠妃服了毒,解药在零落手中。”太后干脆利落地说出了他们之前的计划,“惠妃的毒需每个月服解药,只要你保皇上和皇子出城,说服苻清流与你一同重建武朝,我就一定保惠妃的性命。如何?答应吗?”
“我能不答应吗?”日旭笑得越发轻松了起来,握剑的手送了开来,“你们不是看准了我重情重义,绝不会放下小莹不管的,更何况我也早已做好了撤出都城他日返攻的准备?”日旭的左手紧紧拽住我,心中有着无法言语的痛,“只是,我绝不允许你们再胡乱杀害一人。”坚定的口气,让跟前的舅舅不由退了几步。
“好,一言为定。”太后恍然间松懈下来,人也陷入了椅子,“皇儿,你带着明妃和皇孙,快快随梁日旭从皇城撤出。”双眼阖上,等待着一切的落幕。
“母后,您不走?”隆宗并不笨,看出些端倪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后脚下,“母后,自小儿子唯一的愿望便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如今事已至此,我们又何必强求?”
“啪……”太后毫不犹豫地抬手甩了隆宗一个耳光,“命中注定的事,可以改变吗?这么多年来,母后就是因为知道你有着一个帝王不该有的仁厚,所以才做了那么多。母后不认输,母后希望你也不要……”还未说完的话,淹没在隆宗的怀抱中,已经站在身侧的明妃抱着皇子也紧紧拥住了隆宗母子,断断续续强压住的粗重哭声,明妃娇喘的纤细哭声和皇子不谙世事的剔透哭声,胶着响起。原本有着最显贵身份的三人,此刻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家人。他们是幸福的,可以相拥;我并不同情他们,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扎在我的心底,他们不曾明白过,双拳紧紧拽住,并不锋利的指甲扣在掌心。
“走吧……”太后推开隆宗明妃二人,摇了摇头说道:“我在你父皇临死前答应他,一定要帮助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母后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最后能留给你的只有梁家这支不败之师了,哪怕他如今是受制于我也好,又或者他真的有心,梁日旭一言九鼎,定将重夺江山交还于你,只希望你念在母后一番苦心,留住苻清流辅佐于你。母后哪也不去,母后要留下来陪着你父皇,守着他的江山和皇城。哈哈……”笑声不绝于耳,舅舅皱了皱眉,缓缓走回太后身侧,瞧了零落一眼。会意的零落搀扶起隆宗和明妃,小心护着往台阶下而来。
日旭看着我笑了笑,“你扶着惠妃娘娘,我们出皇城。”转身走在了最前面,日旭右手刺眼的红色在渐亮的日光下越发得刺眼起来,止不住的血滴落在砖石之上,仿佛日旭泣血的心。
沉重的殿门推开,零散的几个宫人匆忙的脚步停在当下,瞥了一眼后,拖着手中沉淀的包裹逃窜开来。这便是一个王朝行将就木之前的模样?
“梁夫人,是不是请梁大人先治治手上的伤?”明妃在我们身后有些胆怯地问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也请告诉我们。”他们心中是不安的,眼前的一切虽然他们不是主犯,但放任之罪是逃脱不了的。
我不能替日旭答应或者吩咐什么,此刻,只有无声的信任才是最好的支持。
冬日清晨的阳光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偶尔吹起的风更是让人从外到里的彻骨。惠妃完全崩溃了,两眼灰蒙蒙地看着前方,脸上是有些风干的泪痕,整个身子向前拖着,所有的重量全压在我的身上,只觉得我的步子越发得沉重了起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了。
“到了这个时刻,也不愿开口求一个帮助?”又是那低沉却时常出现在我身侧的磁性嗓音,思虑再三后还是扭头看向惠妃的另一侧,原本纠结的眉此刻莫名的舒展,只是往常清澈的双眼此刻泛着丝丝混沌,眼神反倒变得优柔,原本冷清的脸部轮廓在黎明下透出凄惨的血红。曾经扶持过我很多次的手毫不避讳地掺住了惠妃,那个曾经让他不屑过的女子。
莫名的笑了一声,“还有什么原由可以让苻大人来帮我?”脸上有些发烫,乘着此刻难得的机会开口说道:“这样的结果,又有谁能料不到?苻大人为人淡然却处事执著,凡事随心而为才好。”日旭答应了劝服苻清流辅政,可是我却希望苻清流可以远离这喧嚣的权力漩涡。
“清流为人虽然蠢钝,但有些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不会强求。”微微动怒的口气,显然误解我的意思,原本心灵相通的我们如今差之毫厘,“你追随心中所想的就好,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哪怕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心还是会痛,只是没有那么敏感了,而是把苻清流的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回味片刻,心的最深处偶尔有一根针在扎,越来越深,越来越痛,渐渐麻木。
“报军情。”日旭严厉地命令声传来,才恍然觉得此刻已经走到了皇城的尽头。
随日旭突围入城的一小队士兵整齐地列队在前,为首的一个将士牵着踏雪手握长枪走到日旭的面前,“南朝军队在都城四周集结了不下五万兵力,以南门的骑兵为甚。我军已按元帅军令准备就绪,重突围,轻抵抗,以百姓的身家性命为重。”日旭接过长枪,翻身上了踏雪。
“梁元帅,别忘了皇上才是最关键的。”一直不曾出声的零落冷不防地说上一句,“惠妃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这个时候,还要靠威胁吗?
日旭回头一望,大笑道:“难不成你们想随我冲锋陷阵?这个时候能保住你们的是褚太傅和苻大人。我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挡在你们身前的靶子。”他原来是这样想的,“换掉身上的锦衣玉袍,你们从此刻开始只是寻常百姓。南朝军队入城之后,再想法子出城汇合。”长枪拍在踏雪背上,碎步渐起,又要离开我了吗?
“夫君……月华随你一同……”明知是累赘也不肯再放手,出口的话却被日旭的轻松一笑堵在了口中,那个笑容就如当初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骑着踏雪环顾无他的自信,第一缕阳光射在日旭的肩上,金光闪耀,武朝不败的战神,就在眼前。
踏雪回转,停在了我的面前,“在听我一次。”日旭俯下身子在我额头印上一吻,“安心等我回来。”一转眼间,踏雪已在百丈之外,挣扎伸起的手,停在空中,再也收不回来。
“他会回来的。”平静的娇柔女生,一回头瞧见的是平静下来的惠妃,原本绝世的容颜百般憔悴,满眼尽是心碎的痕迹,“他答应你的,哪一次食言了?”
满脑子都明白,给日旭支持是我最应该做的,只是,一颗心却偏偏在此刻闹起别扭,抬起的手和钉住的脚动不了分毫,浑身上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