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吧。”赵千岚冷淡地吩咐。
丁香依旧垂着眼眸。“是。”
她拿起装有热水的水壶烫了烫茶盏,让茶杯温热,取出茶匙,舀出茶末放入茶盏内,高举水壶,将热水注入茶盏中,以茶匙搅拌,一边冲入沸水。
感觉到赵千岚在注视她,她也就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弄翻打破了什么,一颗心跳得飞快。
“茶泡好了,您现在要喝吗?”
赵千岚没回答,端坐在椅中打量着她,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丁香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想到了柯家父子,觉得自己应该代替他们向赵千岚道谢。
她欠身行礼,恭敬地说:“听说是您出面援救了柯家三口人,奴婢自小便认得柯大叔一家了,在这里代替柯大叔一家谢过大总管的恩德。”
赵千岚猛然瞪着她。“你现在是在跟我道谢吗?”
赵千岚讲话向来没什么起伏,但今日声音之大,差点贯穿她的耳膜!丁香被赵千岚的反应吓到了,大总管看起来很不高兴哪!
她原是想,自己认识柯家人,想来他们也是对大总管满心感激的,而柯家人这辈子又不可能见着大总管,亲自道一声谢,所以便想代柯家人道谢,哪知道她会突然发起火来。
不过,是她的不对,是她太高兴了,以至于欠缺考虑就开口代柯家人道谢,是她逾越了下人的身分,是她太鲁莽了。
她不敢再回话了,想到自己还要待在这府里生活八年多,她立即下跪认错。
“是奴婢僭越了!奴婢不该多嘴,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奴婢一次,奴婢发誓绝不会有下次!”
第四章
她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胡乱开口,她得切记千万不能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她得好好保住自己,才能年年为爹娘上香,不然她爹娘就没人扫墓上香了。
“你这是做什么?我有叫你跪吗?给我起来。”赵千岚气急败坏的道。
“是。”丁香非常听话,马上爬起来。
赵千岚紧紧蹙着眉心,用足以杀死人的冷冽眼光厉声道:“你听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朝为奴,终身是奴,不要痴心妄想,就算是少女怀春,少爷也不是你可以想望的人,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啊!
丁香如坠五里迷雾,完全听不懂这位冷若冰霜的大总管在说些什么,但她又不敢问,怕又惹得赵千岚不快。
是自己太笨了吗?不然为何听不明白?
“不要说了。”有人突然开口说道,一个狂放闲适的俊雅身影出现在门边。
“是我承诺会搭救柯家人,她不知道我是谁,所以别教训她了。”
赵千岚窒了窒。
看到赵千岚的表情,丁香转过头去,那语调中自有慑人的威严,这颇为熟悉的声音,好像昨天才听过……
“你——”赵千岚看着来人,一脸的气苦。
丁香真的吓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皇甫皓飞,胸口一阵阵莫名的悸动,竟不由自主的失神了。
怎么会这样?后会有期……他们真的又见面了……而奇怪的是,她竟然有着莫名的喜悦。
“很惊讶这么快就又见到我了吧?”
皇甫皓飞只不过是看着丁香而已,但那眼神已足够让赵千岚立刻刷白了脸。
他们相识已久,她看过他年少时的痴狂热情,然而那些醉人的温柔全随着他进入沙场而日渐消逝。
看遍了残酷的死亡,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冷静漠然,也失去了热情,在邪肆笑容的背后是令人难以亲近的性格,这些全是功成名就的代价,是当初一心向往征战沙场的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后果。
一个连未婚妻死掉都没流半滴眼泪的男人,一个从未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的男人,连敌国公主的示爱他都拒绝,即使江南第一名妓示好也不看在眼里,让她不断的猜测他的心意,他究竟要怎么样的女人?人前挂笑,行事狠绝的他,让她心动也让她心痛。
然而千猜万猜,心中备受煎熬,就是没猜到他会对个小女婢另眼相看,还要她出面搭救柯家三口,这让她昨夜彻底的失眠了。
“你又把西瓜子贴上啦?”皇甫皓飞一脸风流倜傥的英俊笑容,彷佛春风般的怡人和煦。
一直以来,这面具都足以掩盖掉他内心的黑暗角落。
丁香迅速定了定心神,欠身行礼,脸蛋低垂。“少爷万福,昨天奴婢失礼了。”
皇甫皓飞不着痕迹的审视着她。
这么快就压下了惊讶,把自己放到奴婢的位置去,言行举止马上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奴婢,这倒足令他颇为惊讶。
但是,身分转变了,气质却是不变的,虽说是奴婢,可她浑身上下溢满馥郁的香气,肌肤晶莹剔透、明眸皓齿、天生丽质,气韵更是超群脱俗,根本不似一介奴婢。
为何她能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小小的奴婢?难不成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双面人?
于是他展颜笑得更加温和,决定探究她内心的秘密。“我已经遵守承诺,救出了柯家小哥。”
“是的。”丁香还是垂低双眼,不敢与他过分好看、让人心跳不已的目光对视。“奴婢已听说了,非常感激您。”
他当真因为她而救了柯家人?就因为答应过她,所以大费周章的救人?想到这里,她不禁心跳如擂鼓,骚动一波波的涌起。
皇甫皓飞看了一眼忍气吞声的赵千岚,赵千岚虽然没开口,也不敢擅自开口赶人,但却是把气氛弄得僵到不行的源头。
他看着丁香,露出温柔的笑意,黑眸闪过几丝火花。“你可以出去了,香儿。”
香……香儿?!
丁香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几时那么熟了?他唇畔那抹诡异的笑容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一直那样看着她?
她不解,心却阵阵狂跳,跳得不能自己……
然而,当她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瞥到赵千岚一脸惨白时,她忽然醒了,连忙把头垂得不能再低。
“是,奴婢告退。”
她垂眼退出了内室,一直退到临风阁外才敢抬起眼眸。
香儿?
天啊!他叫她香儿耶。
好久没人这么叫她了,只有她爹娘在世时会那么慈爱的叫她,而他叫起来又是不同的,像是关系很亲密的人……
关系很亲密的人……怎么可能?
抬眸,看着天际飘过的白云,她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一颗心涌起自己也不解的澎湃。
彩儿说,他两、三年才会回来一次,好不容易回来了,也只待月余就会走,其余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然而此刻,她竟然会希望他能永远不要走,也想知道他不在淮玉城时都在那里,不知何时开始,这份悄然萌芽的情愫已悄悄地占据了她的心……
夜里,淮玉城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在整个淮玉城,李府的亭台楼阁都覆着厚厚的白雪。
虽然入夜了,这场雪依然让丁香敏感的察觉到了。
她起身,小心不吵醒沉睡中的彩儿,随意拿了件淡紫色的外袍披上,接着就拿着竹笛悄声离开房间。
过世的娘亲爱雪也爱梅花,闰名就叫雪梅,她自小跟着娘亲一块儿欣赏雪景,母女俩常一起在梅树下赏雪,她最爱听娘亲在银色雪地里吹奏竹笛了。
自从娘亲过世后,每每下雪,就让她想起温柔的娘亲,她宁可不睡觉也要起来看雪,因为白天一到,身为奴婢的她就没时间看雪了。
此时才过四更天,府里的人都还在睡,她绕过曲桥回廊,走过月洞门,经过水榭再横越临翠阁和结冰的荷花池,来到几乎光秃的花圃,顺着石阶而下,走过长长的石板路,轻悄地来到积雪盈尺的梅林。
这里是她的秘密小天地,离主屋甚远,她可以尽情的吹笛,不会有人听到。
她一遍又一遍的吹奏着娘亲留下来的竹笛,眼角慢慢渗出了泪水,她怎么也吹不出娘亲笛声中的婉约韵味,有的只有浓浓的悲伤。
忽然之间,她蹲了下去,紧紧的捂着双眼瑟缩在梅树下哭泣。
渐渐地,啜泣转为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颤抖着起身。
她看着白雪大地,深吸了口气,不再哭了,喃喃地说道:“爹!娘!香儿很好,你们不用担心香儿,香儿现在很会笑了,想哭的时候,香儿就放声大笑,害怕的时候,香儿也放声太笑,只要大声的笑就可以把眼泪逼回去,而且屡试不爽哦……所以,香儿不痛了,香儿在这里过得很好,因为笑口常开,大家都很喜欢我,我也跟大家打成一片,你们真的不必再担心了……”
皇甫皓飞在梅树下那抹淡紫色的俏丽身影后停下了脚步,收起了人前玩世不恭的样子,凝视着她因强忍啜泣而颤动不已的双肩。
他是追寻着笛声而来的,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悲伤笛音扯动了他的心,这样悲伤的音律却意外的让他感觉到平静,彷佛在代替他追悼那些惨死在沙场上的弟兄。
他在边境调兵遗将,什么样的人没看过?她彷佛把所有的自己掩藏在面具之后想到这里,他自嘲的扬起嘴角。
他不也一样吗?
在杀戮战场上,不能有情,征战沙场十几载,他从一开始为了痛失部属难过的流下男儿泪,到现在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并不是他不再为了失去部属而难过,而是他没有时间悲伤,只要他稍有松懈,危及的便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变得冷酷无情。
然而,每每回到京城之后,惨怖的哀号,凄厉的求救,战场上的血腥与残酷画面总是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反覆不断的恶梦更是家常便饭,他常怀疑自己还能正常的生活吗?他还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吗?
而此刻,伫立在梅树下的她,跟五年前救了他的那个温柔可亲的小姑娘很不一样。
虽然五年前他身中剧毒、没有意识,但朦胧之间,依然可以从对方照顾他的轻柔语调感受到对方的善良、热情与纯真,她甚至还会唱小曲儿和说故事给他听呢。
然而此刻的她,人前欢笑,却只能在无人的深夜里对着梅树哽咽痛哭和说话。
这五年,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让她筑起这么高的一道心墙?不再热情也不再天真了?
“爹娘……香儿好想你们……真的真的好想你们……”丁香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默默的看着她,这里向来不会有人来,而她也想不到有人可以走路走得无声无息。
第五章
长年征战把他训练得极有耐心,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甫皓飞一直等到她不再哭泣之后才开口。
“笛声很好听,是谁教你的?”他往前两步走到她身侧,自认已经先发出一些声响才开口了,但显然还是吓到她了,这个胆小又美丽的小东西。
丁香被那轻柔得令人心悸的男声吓了一大跳。
她迅速转头,看到竟然是狂放不羁的皇甫皓飞,更是瞪大了眼眸,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老天!这可不是发愣的时候,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她连忙欠身行礼。“少爷万福……是奴婢吵到您了吗?”
他瞧着她丁香花一般的脸蛋。“是我浅眠,笛声吸引了我,不自觉循声而来。”
皇甫皓飞对她那恍如双面人的行径已经见惯了,他看着她那还凝着泪水的双眸,还有那湿润的长长睫毛,脸庞暗中移近她,她身上馥郁的香气令他为之屏息,想将她拥入怀中,这欲望在夜里又更加强烈了。
丁香被他的倏然靠近吓了一跳,她脸颊微微酡红,诚惶诚恐,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该死,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乱吹笛!”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虽然她救过他性命,但现在她是他府里的奴婢,而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子,这才是生存之道。
这些年她深深明白了,她得自保,得自求活路,这样才能给她爹娘扫墓上香,不然他们就会变成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
“不,我要你天天过来吹笛。”皇甫皓飞把她拉起来,唇边噙着微笑。
“什么?”丁香被动的被他拉起,那温热修长的大掌让她有作梦的感觉,往上看,身着一袭白色长袍的他看上去是如此修长俊雅,还有那张刚毅俊俏的容颜……她的胸口一阵悸动,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轻易的进驻她的心?
“你的笛音让我觉得很平静。”皇甫皓飞凝视着她,这一刻,他并没有戴面具,而是与她真心相对。
说也奇怪,早已扭曲了心灵的自己竟可以在她面前坦然的说出心中的感受,让他涌起了异样情怀。
“可是,奴婢吹的并不好……”丁香感受到自己越发快速的心跳。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她知道他一直在凝视着自己,可是她实在不敢看他啊,她几乎要被他沉重的男性气息给淹没了。
“我知道你吹得不好,但它打动了我。”皇甫皓飞仔细瞧着她,笑容满含宠溺。“你还没回答我,这是谁教你的?”
“是……我娘。”提到已逝的娘亲,丁香的眼眸不自觉的蒙上了一层悲伤和习惯性的压抑。“她已经过世了,每当奴婢思念她的时候,就会吹笛子,这支笛子也是我娘留给我的。”
皇甫皓飞扬起嘴角。“但李嬷嬷说,你是你娘卖进来的。”
昨天回府之后,他就召来李嬷嬷问过她的事,得知她有张十年的卖身契,签下卖身契的,正是她娘徐氏。
“那是我后娘……”丁香的心一紧。“过世的是我亲娘。”
他看着她。“你后娘肯定待你不好。”
“我不是亲生的,待我不好,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把心中藏着的话痛快的都说了出来。
“是她教会了我人心险恶,在我娘过世之后,住在我家隔壁的她常关心我,对我嘘寒问暖,比待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我爹很感动,认为我该有个后娘照顾才对,便娶了她为续弦。”
“她带着四个孩子嫁进我家,对我还是一样好,陆续生下三个弟妹,直到我爹过世下葬的隔天,她立刻把我关进柴房里,三天不给我吃喝,第四天把我赶进鸡舍,那天开始,我便跟小鸡们一起住,天还没亮就要起床,什么活都得干,一天只有一餐吃,夜深了才能回鸡舍睡觉,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才知道人可以无情到什么地步,可以虚情假意到什么地步,不过幸好这一切我爹都不会知道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凝视着她,她那淡然的语气只是更显得她受的伤有多重。
原本是被捧在手掌心里的珍宝,却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空有一身绝顶医术却只好进府为奴的原因?你后娘逼你卖身为奴?”
凭她的医术,开间医馆绝对比卖身为奴好,她的后娘如此压榨她,怎么会不知晓这一点?却宁可让她为奴?
“并不是那样的……”眼看回避不过了,丁香毅然决然的抬起眼眸看着他。“少爷,看在奴婢曾救过您的分上,奴婢斗胆有一事相求。”
他点头。“你说吧。”
丁香润了润嘴唇。“事实上,奴婢会医术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所以也请您不要说出去,这是先父临终前的交代,奴婢答应过会遵守的。”
“答应你不向他人透露没有问题,但这又是为什么?”皇甫皓飞不解。“难道令尊不想你过好日子?”
丁香想到那疼爱她的爹,心就一阵痛。
她哑声道:“我爹担心若让人知道我会医术,将来会被夫家当成摇钱树,太劳神了,他期盼我有好的归宿,也常说平凡就是福,所以才不准我透露。”
她爹曾看着她,又满足又担心的叹气道,她不止得到他的真传,还拥有过人的天赋,对草药和医书都过目不忘,把密室里上百本的医药藏书全读得熟透,但他情愿她只懂女红就好。
然而她爹万万没想到,她是没有姻缘的孤苦命格,就算甘愿给夫家当摇钱树也没法子。
没有姻缘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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