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涩地抽动下干燥的喉咙,男人强行挤出两个字,以从来没有过的卑微态度:“饶…命…”
“我若是饶你,那被你兄弟糟蹋的数百名少女如何能够安心?薛净现已伏诛,黄泉路冷,你还是下去陪他吧。”不容辩驳的女声稍一停顿,一声“分”,就见无数道血红剑气顺势齐发,顷刻间便将倚在树上的薛颉绞成了数块。血漫天飞溅,大多数慢慢渗入了地面和树干,在枝叶间漏下的数道阳光中红得诡异而鲜明。
剑气在斩掉目标后纷纷向中间聚拢,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柄外形古朴的长剑。通体赤红,淡淡血光如花纹般游走于剑身各处,说不出的美丽。一阵风过,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了剑柄,几丝黑发扫过剑尾,带了几许柔软。
“辛苦了,翎。”对自己的爱剑低声细语,雪艾面纱下的脸孔不似平日那么冷淡,反倒是多了一分温和。垂下手臂,女子盯着前方染了血的土地和树表,轻声呢喃:“可惜了,不是樱花呢……”
刚刚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高孤傲的白色身影,胸口猛然涌上一股刺痛和空虚,逼得女子闷声不住地咳嗽,不得已停住了思考。好不容易止住了不适,雪艾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扯出一个外人看不见的苦笑。
原本三月前的那晚她就大伤元气,本想回屋好好休养一阵,谁知第二天下午就接到了任务通知,来不及仔细疗伤便匆匆而去。随后她的任务就一单接着一单,时限也眼见着紧迫,她只得暗自动用了一点妖力才勉强达到要求。这些日子她更是连喘息时间都没有的连续工作,就算她身体远比一般人强悍,如今也有些吃不消了……
很久没体验过的头晕铺天盖地地袭来,雪艾脚步轻浮地强走了几十米,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倒了下去。手中的长剑砸在地上,一声脆响,而后慢慢淡化,消失。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意外的,女子脑中只想了一件事——
怎么可以就这样输给他……
下一秒,万籁俱寂。
☆、(伍)
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目光所及皆是混沌。身体软绵绵好似棉花团,虽然能够看清周围的环境,可思维却像是浸入了冷水,沉重而迟滞,好半天都无法成功运转。
雪艾头一次觉得这么累,身体的疲惫程度远超过她过去所有经历,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吃力无比。她索性闭了眼,什么都不想,静静地敞开心绪等着这种状态的结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乍然撕开一道光幕,却并不刺眼,一幅幅生动而熟悉的画面依次在睁开眼的她面前上演,看得她一双美目渐渐睁大。
比天山山巅的雪更为纯白的一袭倩丽身影,面孔模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超然的风神气度。她身畔紧紧地跟着一个娇小的红影,随着她走南闯北,登险峰,游碧湖,赏夏花,观冬雪,不知经过了多少地方,诸般美景一一品来,颇是回味无穷。那个红衣小人儿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洒遍了她们走过的每一个角落。
画面一转再转,很快就到了末尾。小人儿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与那白衣女子差不多等高的红衣倩影。犹如大梦初醒,少女恍惚的神色逐渐清明,刚要开口说话,前面默然而立的人陡然发话,清清冷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可对那红衣少女来说却成了最锐利的针,一字字狠狠地刺在她的心头,格外的疼痛:“雪儿,你大礼已成,可以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看不到白幕中她的脸上是何等表情,可攥得关节发白的双手泄露了她剧震的心态。少女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那雪一样的人儿却无意再听,广袖一扬,四面八方的气流飞快地涌向红衣少女,顷刻间就结成了个茧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女子打了个响指,气茧似有意识般呼地一声拔地而起,带着慌乱的少女射向未知的远方。
在混沌中看着这一切,雪艾死死地盯着气茧中那张迷茫而痛楚,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脸,艰难地张开嘴,从喉间,从心底发出了同那时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瞬间产生了共鸣——“不要!!!!”
啪的一声,白幕随着她尖利的叫声自上而下一点点断裂,整个混沌的空间也分崩离析,一片片破碎。而引起这一切的红衣女子毫无所觉,她依旧盯着那个方向,双眼大睁,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从空间的碎片缝隙中慢慢坠落,最后如一只断翅的鸟般,一路坠了下去,落入了更加深不见底,不可预知的黑暗……
“!”狭长双目毫无预兆地睁开,直直地投向上方的横木。陌生的房间,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草木香,一丝丝钻入女子的鼻腔,催化着她全身的经脉一寸寸鲜活起来,恢复了生气。
缓慢地抬起手摸向脸颊,触感冰凉。雪艾动了动唇,扭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竟然哭了。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梦境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啊,竟然连她内心隐藏得最深的那块都挖了出来……
原本以为不去想就可以了。
原本以为已经什么都看开了。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微凉的手抚上左胸,掌下平和,感觉不到跳动。
明明这里是空的啊,为什么……她的胸口还是会疼?
“……”
保持着抚胸的姿势支起身子,漆黑的长发顺着背部直泻而下,额前的碎发滑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女子暗淡的双眼。身下的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稍稍掩盖了那个迈入门槛的细碎脚步声。
“啊,你醒了?”突兀的清亮声音吸引了雪艾的注意力,她循声望去,见一个娇小的少女正面含浅笑地望着自己。少女一身水红色罗裙,细眉细眼,算不得绝色但也是清秀可人。她身上有种清爽的青草气息,闻之心情大好。
“是你救了我?多谢。”雪艾的声音依旧那么清冷,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下了床,不再看少女一眼,直接向门口走去。
“哎?不行啊,姐姐你的身体……”少女见状慌了手脚,下意识地伸手抓向女子的手腕,却只揪住了她绯色罗衣的一角。她捏着衣角,满脸尴尬之色,却是脑中一片空白,只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被揪住衣服阻碍了行动,雪艾有些无奈地转过头,轻声道:“姑娘及时救助,对此我很感激,不过我还有要紧的事,实在不便继续打扰了,所以……”
“…能不能陪我一会儿?”细小如蚊蚋的低喃硬是压下了女子剩下的话语,少女低着头,小声地继续说:“我已经好久没和外面的人接触了,好不容易见到了姐姐这么美丽的人,熙菀很开心,所以…可不可以…陪熙菀说说话?”
少女的轻语像一根羽毛扫过手心,痒痒的,女子只觉自己如在阳光照耀下的冰雪,再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不觉放柔了声音:“你叫熙菀?”
“嗯。”少女怯怯地应了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正撞上一对温和了些许的美丽眸子。墨黑的瞳仁似为薄薄水汽环绕,清澈又纯粹,美得如同两颗天然的黑曜石。
少女不知不觉地看得出了神,连对方何时挣开了她的手都毫无察觉。好不容易回了神,有些窘迫地甩甩头,自称熙菀的少女丢下一句“我去找茶具和茶叶”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稍稍侧了头,雪艾凝视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嘴角挂了个自己都没留意的浅笑,美得令百花尽数失色。
门外,晴空万里,日光正好。
“哦?原来姐姐就是近日来风头最盛的‘绛羽仙子’本人啊,那么熙菀还真是幸运呢!”
小木屋外的一方空地上,恢复了常态的红衣少女熙菀一边小心地看着火上烧得正旺的水壶,一边与坐在一旁的雪艾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见壶盖咕嘟嘟地冒出水泡,她利索地熄了火,小心地提住壶柄移到一边的木桌上,轻巧地将沸腾的水倒入早已准备好的白瓷杯中。杯中的茶叶被沸水冲得不住打着旋儿,起初还浮在水面上,随着水热度的渗入,碧绿的茶叶慢慢地沉入杯底,刹那间清香四溢。
“你不怕我么?”直视少女的眼,雪艾淡淡的语气中多了丝不安:“我可是名符其实的杀手,死在我剑下的人很多很多,光是他们的血就足以染红这一片树林了。”
“难怪熙菀发现姐姐的时候,那附近的腥味那么重……想必那时候姐姐刚刚杀了人吧?”出人意料的,少女听了这话后面色如常,走到女子身旁坐下,颜色有些相似的红衣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老实说,杀了那么多人,光是听着就挺吓人的……不过啊,死在姐姐手上的都是恶贯满盈的坏人不是吗?若是因为民除害而双手染血,熙菀只会尊重,为何要怕?”
清亮的少女声线并不算响,却深深地震撼了雪艾的心。她看着面前浅笑的娇小人儿,认真地、一字一字说出了最大的疑问:“熙菀,你……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她对世事了解的不多,也能凭借对自然的亲和力从这少女身上感受到纯粹的天然气息,可这样一个不染凡尘的人却是举止从容、谈吐得体,对于近在咫尺的杀戮更是泰然自若得有点过分。若说这样的人只是普通的山野居民,莫说他人,连她这个不谙世事的“人”都不会信!
“啊啊,姐姐别那么看我,我说就是了……”熙菀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道:“我原本是一户农家的女儿,在六岁那年,一批强盗杀入村子,抢了所有东西,还将全村的人都杀光了……娘为了救我,把我护在身下,可她自己却被乱刀活活砍死了……”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暗沉,眼中隐现泪光,却还是继续以微微变调的声音说道:“两日后,爹爹的旧友路过那里,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并认作义女,带回府内悉心抚养。虽然义父和义兄对我都很好,但是……熙菀并不想住在府里,所以一个人来到这片森林中生活,当然是有人保护的啦,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呃?”
少女忽觉眼前一暗,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身旁的女子拥入怀中,诧异地瞪大了眼。耳边传来了清澈的声音,不再那么淡漠,而是说不出的柔软:“对不起……一个人,很难过吧?”
“……怎么会呢……”把头深深地埋入对方胸口,少女的言语断断续续,明明一触既碎却还是强撑着维持平和:“一个人…才没有那么痛苦呢……”
穿梭于林间的风仿佛起了不忍之心,渐渐小了许多。放在木桌上的茶水仍在冒着白气,却也没有最初那么浓郁了。
时间悄然流过,日光渐暗。许久许久,一直埋着头的熙菀终于抬起了头,清丽的小脸上笑容温暖可爱:“姐姐,谢谢。”
沉默的红衣女子亦收回了双臂,薄而轻的衣袖掩住了胸口的一片潮湿。她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中多了分温柔和关怀。
“哎呀,可惜了这茶……”少女惊叫出声,起身欲倒掉杯中已冷的茶水,指尖还没触到杯身,就见杯子被另一只手取了去。无视凉意,雪艾举起杯啜饮一口,轻吐一词:“好茶。”
“啊,姐姐很了解茶道的事么?”熙菀好奇地询问,却见对面人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黯然。敛去了情绪,红衣女子淡淡应道:“不算了解,只是…饮过很多次,有些经验罢了。”
少女愣了一愣,很快笑开:“这样啊。嗯,这次的茶不够完美,下一次姐姐来时,熙菀一定备上更好的茶,到时候希望姐姐不要不给面子哦!”
“我很期待。”放下空了的瓷杯,女子的微笑如绽放的春花,纯粹而美丽。
☆、(陆)
时光犹如掌中沙,总是在人全然不知的时候静静地滑下,转眼又过了一月有余。鹤舞门后院,某个精致的房间内,一身鲜亮红衣的雪艾看着窗外不时飘过的树叶,若有所思。
那日与新结识的少女熙菀分手后,她为了赶时间,不顾风险地使了点法术飞速赶回门派,却还是晚了一刻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对时间要求极高的年轻门主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追究下去,而是难得地嘘寒问暖了几句,而后直接以休养生息为由给她放了长假。整整一个月,她仅是中间与其余几位同僚共同出过一次围剿贼窝的任务,其余时间她都是闲适地在房内修炼度过。之前受的伤早已痊愈,而且可能因为那次灵力消耗得太过彻底,这次她修炼过程中感觉到自身鲜有增长的修为竟有了巨大突破,整个人的状态都好到不能再好。
虽是因祸得福,可雪艾并没感激沈逸弘,反是对他的举动起了重重疑虑。相处数月,她对那名年轻俊朗的上司也有了大体了解——足智多谋,善于权术,虽然总是笑着,可笑意却极少能达到眼底,满眼都是深不可测的算计。
想到这里,女子眸光一沉,不禁暗自着恼。好歹她也一人在人间闯荡了百多年,见过的人和事怎么也不会比他少,自认对人心也有些领会,可为何还是半点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压下突然涌出的一股莫名冲动,雪艾想到了别的什么,缓缓勾起了嘴角,神情似笑非笑。逗留此地已有段时间,她虽然没看透那个主导者,可也不是全无收获。就像现在,她对自己所处的门派情况可是一目了然。鹤舞门的内部结构甚是复杂,别的不说,光是高手数量就是个惊人数字,像自己所处的杀手一堂就有着不下三十名的金牌精英,稍逊一级的银牌杀手少说也有七八十人,这还不算那些没摆在明面上的和正处于训练中的新人。而其他堂的人就更多了,隶属鹤舞门的密探早已将整个郸昌城纳入那人眼中,甚至其他门派的情况亦是如此。如此庞大的组织仅仅属于这一城的一个门派,着实叫人想不钦服都做不到啊……
至于这整个组织的核心……
雪艾眉梢一抖,平静的眼中首次浮上凝重之色。她那日进入郸昌城其实并无具体的策划,只是单纯的路过而已。然而,当她在僻静无人处散开自身灵识勘察全城时,却意外地在城东方向感受到了一股少见的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且似乎是被什么压制着,隐隐约约的很不明晰。对自身能力很自信的红衣女子为了一探究竟,只身一人闯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鹤舞门”正堂,终于感应到了之前发现的气息,可结果却更让她迷惑不已——除此之外竟还一股非人的气息存在。于是她隐藏身份留于此地做了杀手,在入门后不久查到了其中一股气息的来源,即封印于仙鹤石像内的神秘黑鹤。至于那另一股气息的所有者……
淡如秋水的目光穿过重重建筑,仿佛看到了庭院中那只栩栩如生却永远无法翱翔天际的仙鹤。
前事种种,今晚定要好好问个明白……
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空旷幽静的庭院内绚光一闪,红衣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影再次出现。简单地放开灵识扫视一周,雪艾放心地捻起手印,泛着淡淡红光的结界转眼间覆盖了半个院子。翩然转身,柔荑熟练地按上石鹤翅膀,女子将全部灵力聚于一点,很轻松地破开了禁制,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
和数月前的情况一样,石像内的空间还是空茫茫的白,铺天盖地的寂寥,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压抑。深吸了口气,女子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控制着自身因力量释放而引发的气势。常人察觉不到的灵力在空气中化成一圈圈波纹,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遥遥闻得羽翼拍打声,女子心下明了,止了步平视前方。几个呼吸的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两米多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