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三个贱婢,趁着咱家不在,竟敢偷懒闲话!现在知错可晚了!快去墙角边跪着去,没咱家点头不准起来!”
突然自身后传来卞禧尖利的喝声,一道皮鞭狠狠地抽打在她们几人身上。兰烬落目光愤愤然望着他,他来了气,重重推搡了她们一把:“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拿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去!”
兰烬落则一把拂开卞禧推搡着自己的手。他一时气急败坏,扬起鞭子又要抽打,她横眉冷眼目光扫过嚣张跋扈的卞禧,傲骨铮然地走到了墙角边跪下。阑珊撇撇嘴,瞥了卞禧一眼,心中愤懑不已。
“绮罗姑娘,阑珊姑娘,都是虞儿害了你们。若不是我愣是要与你们唠嗑那宫闱秘史,便不会被卞阉人罚跪了。到底是言多必失。”
兰烬落略感歉疚:“是我们不好,非要问东问西的方才连累了你。倒是你一口一个‘卞阉人’的这么叫唤,怕是恨毒了卞舍人罢?”
虞儿撅着嘴嘟哝着:“自然是恨毒了他的。咱们院子里这些姐妹,明着恭恭敬敬地唤他卞舍人,私下里却都叫唤他卞阉人。他不过便是个阉人罢了,却整日耀武扬威地使唤我们。这事若是让他晓得了,那还得了?”
☆、23、泪眼问花花不语
不知不觉,暮色昏沉下来,已近酉时了。
“开饭了!”随着卞舍人的一声喊,宫人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衣摆草草地擦了擦双手,直奔长桌旁去。
卞禧遣着伙食房的下人,将大桶的稀粥饭端到了长桌上。望去,尽是些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馊饭馊菜。
令兰烬落惊异的是,宫人们挨个儿等着伙计将稀粥盛入碗中。然后端着半碗掺了碎米、豆腐渣的如稀浆糊一样的粥,就着择剩下的枯黄的盐津青菜叶,一口喝了个见底,甘之如饴,丝毫不见有难以下咽之色。
兰烬落与阑珊以及虞儿仍长跪在墙角处。伙食房下人端着几碗稀粥趾高气扬地施舍给她们:“给,你的,这碗你的。”
“这饭菜怕是喂给牲畜吃也遭嫌,如何入得了人的口?”
兰烬落食不下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将瓦碗中的粥倾翻一地。下人不屑地唏嘘着:“哟,你还当自己是昔日的懿婧娥啊?如今不过就是个杂役房的奴隶,还心高气傲个什么劲儿?”
卞禧也走了过来,尖细的声音咄咄逼人:“兰烬落,你给我好好收着点你那娇小姐的脾气!这里的宫人都是犯了错被贬来的,你还指望着吃香的喝辣的,有山珍海味供着你不成?”
“一日三餐入不了口也就罢了,你动辄鞭笞宫人,滥用私刑。若有朝一日我还出得去,势必要一并奏禀皇上。到时候,只怕是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卞禧气急败坏,扬着鞭子恫吓道:“笑话,你以为你还有出头之日?你这贱婢若再如此,休怪咱家的鞭子不长眼!”
阑珊瘪瘪嘴:“主子,莫要跟这狗奴才一般见识。人是铁饭是钢,身子是自己的,何苦难为自个儿。”
兰烬落扯扯唇,不再与这蛮横的阉人胡扯。可腹中却阵阵的饥饿,做了一天的活却食不果腹,明早寅时便要起身,哪还有力气浸染素布?
自己的金兰姐妹的彤婕妤,眼下自己落了难,她竟然看都不来看看自己。到底宫中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墙边草,什么金兰情意,都不过是一时敷衍而已。要活下去,唯有靠自己。
墙角处栽着几株芙蓉花,素白色的花朵傲然怒放着,娇嫩欲滴,丰盈饱满。她喟叹一声,轻声问着身旁的芙蓉花:“芙蓉,你告诉我,这皇宫之中是不是当真不存在真情,没有丝毫人情味儿可言?”
芙蓉似乎听到了她的轻叹,却又垂首不言不语。也罢,花再如何通人性,总也不会回答她的问话。
好不容易捱到了就寝的时刻。兰烬落挣扎着站起身来,双腿早已经麻木不堪了,险些行走都成问题。阑珊搀扶着她走到屋舍里,便在床榻边歇息下来。
虞儿嘱咐着她们:“这屋舍里的另两人可都不是善主,平日里我也没少受她们欺凌。你们二人才来,可得仔细着些。”
“多谢提醒,咱们会小心些的。主子,你怎样了?”
阑珊看着兰烬落揉着小腿甚是苦楚,心里忧虑得紧。
不多久,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继而门槛外走进两个宫人,用轻蔑的口吻说道:“哟,这不是懿婧娥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映照着暗淡的烛光,亦湮雪才看清她们的容貌。先前听虞儿说了,一个左颊有大块胎记的其貌不扬的女子唤作阿丑,一个凤眸细长,面带狡黠笑容的是昭儿。
“那又怎样。如今我们可不是同样的境地么,你非富非贵有何资格嗤笑于我?以讽刺他人为乐趣,真真是可怜至极。”
昭儿细细端详起她来,狡黠一笑:“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见多识广的娘娘岂是没听说过么?”
兰烬落忽然笑出了声:“那昭儿姑娘言下之意是,我是落地的凤凰,姑娘你是鸡?”
“你……”
她一时气结,愤愤地望着她,那目光似乎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兰烬落也无意与她们两个再做无谓的纠缠,便与阑珊开始动手铺地铺。
“适才是昭儿不好,惹了姐姐生气了。”
正收拾着,昭儿忽然转变了态度,端着一杯茶水,满目歉意地赔笑着,“还请姐姐原谅昭儿不懂事,昭儿以水代酒,向姐姐致歉了。姐姐能否赏脸接受的昭儿的一番薄意?”
兰烬落心生疑窦,不知她的态度竟为何转变的这样快。但看着她一副歉疚的笑,也不好推却。心里寻思着谅其中也不会有什么名堂,便接过茶杯,饮下了茶水便睡下了。
昭儿端着已被饮尽的茶杯,唇角不着痕迹的上扬。适才温和的笑靥与和风细语一扫而光,只剩下城府与算计。
兰烬落枕着棉絮破败的布枕沉沉睡去,丝毫不曾注意到茶水中的异样,以及昭儿得逞的目光。
☆、24、乱红飞过秋千去
“起来!贱婢,你到底是要睡到几时?快快起来!”
身上火辣辣的鞭笞的疼痛,迷蒙之中只觉有什么在抽打着自己的身躯,所及之处是刀绞一般的疼痛。耳畔传来卞舍人的呵斥以及阑珊和虞儿带着哭腔的低低的呼唤。
“主子,主子……”
“绮罗姑娘……”
兰烬落惺惺然睁开了朦胧的眼,喃喃道:“是何人在聒噪不休?阑珊,打发他下去。本宫今日不见人。”
卞禧一横眉,怒目圆睁着,复又扬鞭狠狠抽打在她柔弱的身躯上:“本宫?你这贱婢若还是娘娘,咱家还是太上皇!贱婢,你若再不起来,咱家便把你鞭笞得皮开肉绽!”
她惊醒过来,入眼便是卞禧凶神恶煞的目光,以及他手中沾染了点点鲜血的长鞭。衣衫褴褛的她周身尽是凌乱的鞭痕,蚀骨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再一望,阑珊和虞儿泪眼相望,替她担忧不已。
窗外,不知何时已日上三竿了。明媚刺眼的阳光透过蛛网盘结的木窗窗棂,径直洒落下来,明晃晃的睁不开眼。平日里,她还未曾有一日睡得这么沉的。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莫不是昨晚昭儿端给她的那碗茶水中有何蹊跷?!她猛地一惊,再瞥向昭儿,她的脸庞上尽是一副得意忘形之色。她竟没有丝毫防备地喝下了异样的茶水……
“这下醒了?你可知道眼下几时了?都快要过辰时了!”
兰烬落昨夜虽是和衣而睡,衣衫也不免有些凌乱。
她匆匆整了整衣衫,怒嗔道:“卞舍人岂是不知女子闺房不可擅入这个道理?好歹我也曾是月余日的婧娥,即便被贬杂役房,依然曾经是皇上的嫔妃。卞舍人却在我安睡之时擅自闯入,难道不怕皇上龙颜大怒么?再者,适才舍人竟出言不逊,竟以太上皇自称,岂不是对已驾崩的太上皇的大不敬?”
“你这贱婢,真真是伶牙俐齿!你休要忘了,一日为奴终生为奴!既然沦落到此地,便得由我管束着。你不知悔改,咱家便让你尝尝这长鞭的滋味!”
说罢,他的长鞭挥舞而下,犹如嗜血撒旦向她扑来,抽打在她的身上。本就被单薄的衣衫上更是血肉模糊了。素白衣衫上那一道道交叉着的血红的伤痕,仿佛彼岸盛开出一片血色的曼陀罗花。褴褛衣衫上,无一不触目惊心,令人心惊肉跳。
兰烬落紧蹙着黛眉,眸角因疼痛而挤出了几痕晶莹的泪滴,喉底发出了声声痛苦的呻吟,可却死命咬着唇忍受着鞭笞那火辣辣的痛楚,硬是不肯向卞舍人低头求饶。
阑珊心中一阵阵剧烈地痉挛着,那鞭子,就好像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想都没想,竟扑在了兰烬落身上护住了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住了卞舍人的长鞭,鞭子所及之处,在她的脊背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嘶……”阑珊秀眉痛苦地扭拧在了一块儿。
“卞舍人,别打了别打了……”
卞禧仍旧不觉畅快,又要扬鞭打向她们。虞儿跪倒在地,抽泣着死死拉住了他的袖口。俏脸因为淌落下来的清泪而楚楚可怜。
兰烬落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阑珊,心里一阵痛楚:“阑珊,你怎么样了?疼不疼?”
“没事,我没……事。”
卞禧收了鞭子,一阵大笑,老气横秋的脸上因大笑而扭曲:“哈哈哈,既然你们都低声下气地这般苦求,我便放过你们。但是这贱婢,休想!来人,从今日起派人特地看着她,让她从寅时一直到戌时都得干活儿,夜间就宿在柴房;白天里只需给一顿午饭,听到没有?”
几个年纪轻的舍人唯唯诺诺地颤巍巍答道:“诺……”
窗外乱红飞舞,似在着意渲染着冬季的肃杀与惨寂。刺目的红,艳丽得讽刺,与她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相映。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身上有形的伤口化作心中无形的恨,她已开始疼痛得麻木。
兰烬落咬着唇,一字一顿地愤然道:“卞禧,我若有一日出得去,到时必要你十倍偿还于我!”
卞禧扬着鞭子得意地笑着:“那你且捱得到出去那日再跟咱家说这话,给咱家把她拖到柴房里去!”
☆、25、屋漏偏逢连夜雨
岁月荏苒,不知不觉在这炼狱般的杂役房中,已然捱过了两个春秋。在这两年的光阴里,杂役房这个炼狱磨去了她身上的戾气,倒是多了一分“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处变不惊。
转眼又至元熙七年的冬季十二月。这两年来她没少挨皇后的折腾和卞舍人的鞭笞,次次抽打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每每挨了鞭子,阑珊便偷偷跑来杂役房替她敷上药,但日复一日,周身已遍布了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起来了!”
负责看管兰烬落的几个舍人往熟睡的她身上狠狠踹了几脚,伏在柴草堆上的她蹙着眉醒来。望着窗外还未亮的天空,知道约是寅时三刻了。
缓缓起身,却不料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身上一阵钻心的疼,蚀骨地连着心,一个趔趄跌倒了下去。
她咬着牙勉强颤颤巍巍地起了身,扶着灰土墙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此时已有好些人在院中忙活着了。她走至染缸边便跌坐下来,纤手抱起一大堆素布开始如往日一样浸染晾晒。
几个舍人也走了开去休憩了。几个时辰过去,手中的动作已变得麻木机械了。但那几个舍人仍坐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目不交睫地盯着她。兰烬落抬首拭了拭额头滴落下来的汗水,继续着手中的活计。而那几个舍人因起得太早,已仰着头沉沉地睡了。
晾晒起浸染好的染布,她俯下身拿起另一块素布染色,正一抬首,却见一双精致的凤凰金丝苏绣鞋,再往上看——是一席胭脂红蜀锦瑞锦纹牡丹缎裙,然后是一张眉眼间略带讥诮的艳若桃李的熟悉脸庞。
她心里咯噔一跳。
皇后厌嫌地提着裙摆,生怕这里的污浊弄脏的她华贵的蜀锦裙。她迈进一步,俯下身,嗤嘲地看着她笑道:“懿婧娥,未料及你生活得这般凄惨啊。这一道道伤痕,看得本宫都心疼了。你看你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为何要跟那个贱人如此相像!”
皇后凝视着她的目光瞬间冷冽起来。她深深的凤眸中,似暗藏了深深的仇恨,望不穿。那句话不经意间流露的话却是听者有意——贱人,贱人指的是谁?
“皇后娘娘,贱妾如今这般田地难道不是拜您所赐么?您看到贱妾这副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很高兴?”
她转身继续忙碌着手中的活,冷冷道:“娘娘请回吧。杂役房污浊,休要让娘娘沾染了晦气。如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皇上的恩宠,贱妾可担当不起。”
皇后俯下身睇她,笑得如魑魅魍魉:“呵,落魄到这地步了还这么嘴硬。说,你可还敢与本宫作对了?”
她别过头去,只冷然一笑,不言。
“晚晴,将本宫赠与懿婧娥的礼物呈上来。”
皇后直起腰,目光如炬似笑非笑,让她背脊隐隐发凉。这时唤作晚晴的宫女,应召端着一壶酒姗姗走来。
走近她身旁,晚晴一抬首,看到兰烬落的脸庞,身形一颤:“娘娘?!”
说着便扑通一声跪倒下来,酒壶摔落在地,:“娘娘饶命,求娘娘宽恕晚晴,晚晴当初实为无奈啊……”
皇后心中莫名一慌——这婢女究竟是何人,为何会……
如是想着,她气急败坏地扬手往晚晴脸庞上就是响亮的一个掌掴:“贱婢,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贱婢怕是疯了,菡萏,快快拖出去将乱棍打死!”
“诺。”菡萏不动声色,办事极为老练沉着,不愧是尉迟苡的心腹之人。
兰烬落沉吟着。这晚晴,当真是疯了么?为何皇后如此慌张地断言她是疯了,还要处死她?
处理罢了晚晴,菡萏折回来拾起地上摔落的酒壶,递与了皇后。皇后气消了些,接过来手执酒壶,阴鸷地笑了起来:“懿婧娥,你可知这是何酒?是蒸馏了的绍兴酒,你我二人畅饮一番可好?”
这绍兴酒蒸馏了,烈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连海量的男儿都可望而不可及。皇后这等大家闺秀的弱女子,竟要畅饮烈性的绍兴酒?即便皇后受得了这酒的烈性,自己又如何受得了?
“皇后娘娘说笑了,娘娘金贵之躯,贱妾岂敢僭越尊卑与您共饮?”
“哦,是么?当初在凤阙宫目无尊卑的是你,今时今日义正言辞说不敢僭越位分的也是你。兰烬落,你既然这般退让,本宫便不勉强你了。只是这酒么,还是要喝的——”
正揣测着尉迟苡话中的意味深长,皇后已掀开了壶盖,大肆往她身上泼洒下来。烈性的酒触及才被鞭笞过的裸露的肌肤,钻心的绞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火辣辣的痛彻心扉,如同蠕虫啃噬着皮肤一般。
皇后看着她痛苦至极的样子,心中似获得了至上的满足,阴鸷的笑容宛如撒旦。她强忍着剧烈的痛楚,笑道:“贱妾未曾料想到,皇后娘娘竟是这般蛇蝎心肠!看来宫中传闻娘娘心狠手辣,果真不假……”
“心狠手辣?来人,给本宫彻查,到底谁胆敢在背后乱嚼本宫的舌根!查出来的,一律处以截舌之刑!”
皇后怒火中烧,仪态皆失。兰烬落带着同情的意味叹惋起来:“娘娘,您现在与市井泼妇有何异?若您行得端做得正,又何惧那些流言蜚语?我想,皇上应该更倾心于恭谨端庄之人,如果看到您现在凤仪尽失的样子,当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