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明日便是你舅父的生辰了,今日清晨与舅母一同去去肉肆买些肉类回来,顺道带着你去集市上逛逛,可好?”
兰烬落只觉一向口轻舌薄的余氏今日似乎不寻常:“舅母,可娘亲还未回来,若是娘亲回家后看到我不在家,会担心的。”
余氏不以为然:“嗨,去肉肆买些肉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届时你娘亲还未回来呢。”
兰烬落虽较之于寻常孩童多了几分谨慎,却也太无心机,踟蹰许久后便答应下来:“诺。”
不知过了多久,倦倦地睁开眼时已近了迟暮时分,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四周充斥着浑浊晦涩的空气,晃晃悠悠,似是在一艘动荡的船舱里。
兰烬落头疼得厉害,本能地想要起身,却不料手脚皆被用粗绳束缚住了,难以动弹。她心里一惊,这陌生之地是哪里?久闻时常有穷苦人家食不果腹走投无路时便将自家的女儿卖给人贩,人贩们通常以走水路的方式将童子运载到别处去,自己莫非也沦落到如此境地?
清早时,她牵着余氏的衣摆,不离其左右。走了许久,余氏终于向街角的一户人家走去。叩门之后片刻,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身着蓝布对襟长衫,生得乏善可陈道貌岸然的男子开了门。
男子一开门便嬉笑着:“哟,原来是西街的独孤夫人,请进请进。这平日你家中虽不算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有余,今日找我来……”
余氏拉着兰烬落进了李老三家的院子,随着李老三到旮旯处压低了声音道:“李老三,这女童小字绮罗,时年五岁。你看如何,能给多少银子?”
唤作李老三的男子摸着下巴,将一袋碎银子递给了余氏嘿然一笑:“哟,这小妮子倒生得是粉雕玉琢,可人至极。这样罢,二十两如何?再多可不行了,别的妮子至多给十数两银子。”
余氏掂量着那一袋银子,心里虽觉着不满足,却一心想将她卖了得了:“罢了罢了,二十两便二十两了。”
莫不是,当时李老三端给她的那碗清茶中掺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她心下愕愣,暗自怪自己想得不周。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家老爷府中正缺几个丫鬟,要容貌周正,做事利索些的,你这儿可有?”
“不瞒您说,今早我刚得了个小妮子,生得那是水灵可人,当个童养媳也不为过!要不,您来瞧瞧如何?”
只听“嘎吱”一声,沉重的船舱门被推开,一抹落日余晖斜照进来,舱内阴暗的船舱里顿时增色不少。一个头戴布褶帽,穿着一身粗布青衫,长得鼠头獐目的家丁模样的人,与白日里骗她喝下混有蒙汗药的李老三一齐走了进来。那人啧啧称赞道:“当真是不错,三十两成交?”
“您也不看看是什么货色,这等容貌昳丽的妮子,五十两打底!”李老三嘿嘿笑着。身旁那人却啐了一口唾沫:“呸!五十两?你当是个大姑娘卖给青楼的价钱?三十两!”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一个风轻云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百两,卖与本少爷。”男子一惊,转首往门外望去,兰烬落也循声望向船舱门外——
只见一个少年手持一把折扇,年纪不过十四五左右,身着一袭玄青色的丝绸长衫,腰间悬着一块与九妄言相似的墨玉佩。发如青丝,面如冠玉,萧疏轩举,丹凤眼,卧蚕眉,唇角微微邪魅地扬起,身后还跟着一名持着寒刀的冷面侍卫,那势头非富即贵。
说着,少年一挥扇,身后的侍卫会意,掏出整整一袋的银子扔给了李老三。他忙接住,揣着那沉沉的一袋银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少年扇动着折扇,淡淡道:“够了么?”他受宠若惊,心里暗自窃喜着今日运气大好碰到了贵人,接手了一笔大买卖。李老三一脸谄媚地笑着:“够了,够了,多谢这位爷!”
少年举步款款走至亦湮雪面前,示意侍卫替她解了绳子。
“你为何……”
兰烬落心中疑云丛生,才开口问,少年似乎已然看透了她内心的疑惑,只魅惑地一笑:“不要问得太多,随我去红袖歌舞坊,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如何?”
☆、5、叶落飘零始伤悲
华灯初上时分,侍卫尾随着少年,带着兰烬落迈入了歌舞坊。一入歌舞坊,四下歌舞升平,好不热闹。少年却目不斜视,丝毫无意于这繁华之景,直接唤来了坊主红娘。
红娘是个年轻的西域女子,方过花信年华,着一袭绛红曳地霞影纱衣,绣着牡丹的艳色抹胸掩着酥胸,身姿曼妙,袅袅婷婷风韵万千,容貌妖冶妩媚,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妖娆风姿。
“红娘见过明王殿下。”
红娘见到少年,微微俯身行礼。兰烬落心中咯噔一惊,这才明白面前少年原来是一出生便被封王的当今圣上的皇次子——明王九千浪。
明王微微颔首,眉宇间有着不属于十五岁少年的野心与雄心壮志:“起罢。红娘,这女童托于你照料,将她如千金小姐般好生养着,教授她琴棋书画,宫中礼仪,来日必有大用。”
红娘凤眸细细端详着亦湮雪。她一双明亮的眸子清澈得如秋水,隐约之间似是会勾魂摄魄。眸下一点泪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当真是个绝色尤物。
不禁啧啧赞道:“诺。这女童真真是个美人胚子,绝非池中之物。若在红袖歌舞坊留下好生栽培,日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明王一挥广袖,负手望楼上雅座而去:“红娘,将这女童安排妥当。同往日一样,来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拿来雅间。”
红娘应声退去取酒,步入雅间屏退左右,将白瓷酒壶内的陈年女儿红替明王斟上一杯:“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雅间之内,四下除了心腹之外再无旁人。
明王举杯至唇畔,双眸淡淡望着楼下舞姬水袖长舞,低声道:“今日操练兵马的事情可还顺利?”
红娘面容波澜不惊:“一切顺利,只是地下军营中昨日因军饷的事宜起了些小小纠纷,我已惩处了那些不知好歹的士卒以儆效尤。”
明王斜睨她一眼:“有些小事你们自己处理便好,若是不识时务的你直接惩处了不必向我汇报。明日起你立即启程前往匈奴,备黄金万两赠与左屠耆王。我们与匈奴的关系方才略有交好,一定要牢牢加以稳固。呵,九妄言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只因他是嫡子便稳坐太子之位,我迟早会让天下人知道,到底皇位是由嫡庶之别决定的,还是由实力决定的。”
她垂眸:“红娘领命。”
申时,独孤绾儿自集市上回到家中,四下找不到兰烬落的身影不免心生担忧,忙向独孤垣与余氏询问她的下落。
独孤垣泰然自若地坐在桌前,手持竹筷咀嚼着简单的菜肴,缓缓说道:“妹妹无需焦急,先坐下吃饭罢。哪个孩子不贪图玩乐?绮罗兴许是同灏儿去城郊边了,为兄片刻后替你去找找便是了。”
“可是适才从集市上回来,我便看到绮罗并未与灏儿在一起,莫不是她一人出去了?”
“妹妹你放心好了,我已将绮罗托付给了东街李老三照料了,他自然会替绮罗寻个好所在的,也不用跟着咱吃苦受累了。绮罗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非但不会拖累咱们,保不定还能过上好日子,也未尝不是……”
余氏持着白瓷勺搅拌着紫菜蛋花汤,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仿佛在陈述着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独孤绾儿氏与独孤垣听罢皆一惊,方圆百里谁人不知李老三是个人贩子,穷苦人家常常将自家的女儿贱价卖给他,换个十余二十两银子。
忽闻咣的一声,一个鬓挞重重地落在余氏的左颊上,她的脸颊上赫然立现深深的掌印。独孤垣扬起的右手青筋暴起,隐隐泛着红。由于太过用力的缘故,余氏顷刻间向后一个踉跄撞翻了长凳跌倒在地,鬓发散乱,一道血痕自她的唇角淌下。伴随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的是,独孤垣沉重而愤怒的喘息声。
余氏捂着红肿的左颊,目光瞪着她的丈夫,独孤绾儿亦惊愕地望向独孤垣:“兄……兄长……”
“贱人!这一掌,是替绮罗惩罚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舅母!你,你竟然将一个五岁的单纯至极的孩子卖给一个人贩子,我当真是瞎了眼了娶了你这么个狠毒的女人!”
余氏恼羞成怒疯妇一般地向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卖掉了又怎样,你何必发如此大的火?独孤垣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惯那小狐媚子扰得灏儿无心学习!你若看不过去,便休了我。你倒是休了我啊!”
“好,好……”独孤垣环顾左右,愤愤然找来纸笔。
一切的情况发生地猝不及防,独孤垣正要执笔挥毫写下休书,独孤绾儿跪倒在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哭着哀求道:“兄长何苦如此……我的绮罗我的子衿已然不知下落,难道兄长也忍心不顾妻儿了?”
独孤垣却一意孤行,猛一挥袖大喝一声:“起开!今日我不休了这蛇蝎女人,我便无颜面见死去的爹娘!”
任凭她如何相劝,他充耳不闻,片刻一纸休书写毕,扔向余氏:“自古夫为妻纲,你乱了家纪我便可名正言顺地休了你。今后,你不再是我独孤垣的发妻!”
休书翩然落在余氏面前。
原已泪如雨下的她颤颤然拾起休书,怔怔地望着白纸黑字,失魂落魄地捂着脸颊缓缓站起了身,向里屋走去:“当年你迎娶我时是如何信誓旦旦,我又是如何陪你走过这么多年的糟糠之日的,你都忘了么?你既然绝情,好,好……明日,我便回济南去……”
次日清晨,天方拂晓。秋日的天空苍白而干净,秋风卷着枝桠间的枯叶旋即落下。
叶飘零,始伤悲。余氏不曾唤醒独孤灏,只身一人携带着整理好的包袱悄然离开了长安,只留下一纸书信:灏儿我无权带走,还望你好好养育他成人。
自此,独孤氏两度经历丧子之痛,伤心过度而一病不起。独孤垣终日为生计而奔波忙碌,既要养育年幼的灏儿,又要照料病榻上的妹妹。
原本艰苦的日子,再加之独孤垣为奸人所害,身陷囹圄,沦为阶下囚,更加是雪上加霜了。独孤绾儿过度忧心而病重,直至弥留之际未曾见到兄长最后一面,等来的却是他被斩立决的宣判,独孤灏自爹爹入狱后就下落不明。
这一切的一切,待到身处红袖歌舞坊中的兰烬落得知,早已是多年之后了。
☆、6、真亦假时假亦真
空荡荡的昭阳殿内,满目苍凉。这里,虽还有奢华的御制紫檀雕花桌,还有熠熠生光的琉璃珠帘,还有华美的红木贵妃椅,还有别具匠心的丹青之画,可一切皆已黯然失去了颜色,徒余悲伤惆怅的氛围。一片死寂的大殿内,自梁上飘飘荡荡地垂下了一段白绫。
已经是子时了,窗外月明风清,一抹淡淡月华泻进来,更渲染开一层悲凉。殿外候着的舍人一声长叹:“娘娘,皇上请您尽早自行了断。奴才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娘娘谅解奴才。”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真真是可笑。她便不应与他相会,更便不应以为皇后是真心待她好。
“若是连娘娘也扔下奴婢不管了,奴婢还怎么活下去啊……”婢女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着,声声悲痛。
“那日若非你的指证,我怎会沦落至此!想不到,你跟了我十数年,我待你不薄吧?哪知你的心思竟然是向着外人的!”
一身素衣的女子横眉一怒,颤抖的手指直指着跪倒在地的婢女。姣好的脸容虽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却依稀可看得见未干的泪痕。
婢女听罢一个接一个地叩首,额上磕头磕出了血也全然不顾:“娘娘,奴婢是被逼无奈,您要相信奴婢……”
“相信?你告诉我,我如何还能再相信你?”
一声怒嗔后随即是一阵猛烈地咳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婢女急急地起身替她轻轻拍打着脊背,她却一把拂开婢女的手,以手支撑着朱漆木柱,抚着自己的胸口顺气。
稍稍平缓了一些,她在铜镜前坐下。画娥眉簪珠钗,在妆奁前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凄然抿唇一笑。
许久,她目光涣散地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拽住了从梁上垂落下来的一缕白绫。
举步踩上飞凤莲花纹木凳,喃喃自语:“今生是我负了他,也负了吟风。如今我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咎由自取,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吟风,你要等我,我们在阴曹地府里白头偕老做一对长相厮守的夫妻可好?我为你弹拨琵琶,为你穿针引线,为你翩然起舞……”
清泪如决堤的潮水夺眶而出,在苍白的脸颊旁淌下。不顾婢女哭着的解释,她一把扯过打了死结的白绫,双眸轻阖。
用力地一蹬脚下的木凳,木凳轰然倒地之间,留在婢女眼前的,只有一个纤瘦的身影空落落地悬在梁上,纤手无力的下垂。
“娘娘——”婢女失声痛哭起来,殿外舍人悄然离去,一声喟叹。
*************************
她捧着青花瓷碗,看着碗中晃荡着的褐黄色的液体,她自嘲的笑着。连那见惯了宫中生离死别的女医且都别过了头去,不忍相看。
锦袍男子攥着拳,蹙起的墨眉蕴藏着无限愠怒,眸心处幽暗之色令人一凛,周遭的寒意仿佛都落入了他的眸中被尽数吸入:“你,当真如此绝情?你岂是恨我恨到连我们的孩儿,都能下得了手扼杀?”
“呵,你说这话,真真是恬不知耻。当初令我落胎的是你,今日阻止我落胎的亦是你!当初你可曾想到那也只是一个还未成型的胎儿?你又为何要剥夺我当娘亲的权利?你说你爱我,你口口声声所谓的深爱,便是让我与孩儿牺牲于你的皇权之下么?绝情的是你,不是我。”
她歇斯底里地喊出,声音低哑,眸角淌过晶莹肆虐而下,端着汤药瓷碗的手因那声嘶力竭的喊声而微微颤抖。
他攥着的拳骨节处隐隐泛白。
她不再多言,随即屏住呼吸不假思索地一抬首,将碗中药液一饮而尽,将见了底的瓷碗示以他看:“我说得出便做得到。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自今日起,你宠你的女人,我过我的生活。你我,再无瓜葛!”
话音落下不多久,小腹中一阵剧烈的痉挛,钻心的疼痛。
“啊……”她痛苦喊出了声,捂着剧痛的小腹,伏在软榻上,身躯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粘稠的血液淌落下来,染红了雪白的鸳鸯锦被与身下的床单。
手中的瓷碗一声清脆摔落在地,如他的心一般,在这一刻摔得粉碎。
殿门外候着的女医们闻声,慌慌忙忙地推门而入,原本候在她床畔的女官福身,请锦袍男子回避片刻,以免沾染了屋中女子落胎的污秽,而令龙阳之躯沾上晦气。
纷乱地进进出出的女医,汩汩淌下来的殷红,一盆盆脏污的血水,殿外紧握成拳愤怒而痛彻心扉的锦袍男子。
好像,有什么被狠狠抽离了她的身躯。是她这个狠毒的娘亲,亲手扼杀的自己的孩儿。她死死睁着眼,想要亲眼看到,这未出生便已胎死腹中的可怜孩儿,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了。她看到,那是一个还未成型的血肉模糊的死胎,自然不知是男婴还是女婴。她苦苦地笑了起来,数声凄凉的笑声伴着痛心的泪水自喉中发出回荡在殿内,筋疲力尽的她旋即昏厥了过去。
************************
“绮罗,绮罗,你不要离开我……”
雨,铺天盖地的黑雨,瓢泼一般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