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宫。
眼前的潇洒少年,一身锦缎素衣,腰间束以白绫长穗绦。卧蚕墨眉长入鬓,眉目如画,鬓若刀裁,美如冠玉。一身白衣胜雪,皎如玉树临风前。爽朗倜傥之气悉数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微扬起的唇角与澄澈的眸中。
“你……你还活着……”
兰烬落一时哑然失声,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少年,又转首望向一旁神色捉摸不透的九妄言。他沉沉开口:“你要找的那什么子衿,可是此人?”
她被他半拉半扯地拽来这里,却见偏殿内伫立着一抹白影。听闻九妄言前几日在湮舞城各个城门安排下官兵,将所有名唤“子衿”的男子找来,在那数人之中再将样貌丑陋的除去,再注意筛选就只剩下这少年了。
而当那少年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时,少年与亦湮雪皆是一愣。
“是不是此人?”九妄言似是一副不得出答案便不罢休的样子。
兰烬落侧首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那日我不过是梦呓了一句‘子衿’罢了,哪知你便大费周章地替我将所有唤作子衿的人悉数抓了起来。处理国家大事雷厉风行,对付这些个小事也是这样说一不二。”
亦子衿眸光闪动着,走至她身前握住她的柔荑:“姐姐,我还活着,子衿还活着。”
说罢撩开长衫,向九妄言深深叩首谢恩:“多谢皇上隆恩,使得我们今日姊弟久别相逢。此等大恩,亦子衿感戴于心。”
九妄言听罢之后身形一顿:“你……你说什么?”
兰烬落嫣然一笑:“你还不知道罢?那日夜里我不过是梦到了子衿,你就大动肝火地以为子衿是我心心念念的男子,竟还长剑相向险些成为刀下鬼。四五岁的时候,子衿就在战乱中与我生生离别,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了。”
“姐姐,多年不见你清瘦了许多。”他英气地笑着,眉眼含笑,温润如玉。
兰烬落低喃一声:“胡说。那时你尚且是个三岁的孩提小儿,又怎会记得我的模样?”
“哪会不记得,三岁已是记事的年纪了。即便姐姐如今已出落成绝代佳人,我也仍辨得出来。尤其是左眸下方的泪痣,只有姐姐的,正正好好生地在那一个位置。”
两人笑语间,九妄言轻咳一声:“你们久别重逢,想来是有许多话语未尽。我还有政务在身,先行一步。”
兰烬落握着他的手急急询问道:“如今你已年有十五了罢?我记得十二年前在益州的时候你和我们走失了,后来如何了?”
他目光转而望向菱花格窗外,淡淡开口:“益州战乱,丘将军任元帅与西楚兵刃相见。在战场上,跌倒的我险些被马蹄践踏而死,多亏丘将军失手相救。将军和夫人无所出,便将我视如己出甚为疼爱,悉心将我抚养成人。他还教我习武,授我兵法。我的命,是将军给的。”
“那你又如何到了湮舞城?丘将军如今可还安好?”
“前几个月乌孙皇帝将丘将军派遣到美人关戍守边隘。我便想着来西楚游历一番,哪知才到湮舞皇城,便被城门的官兵给擒了来。丘将军身体康健,一切安好无恙,只是将军劳苦功高,却被那昏庸无道的乌孙皇帝贬到了边关戍守。”
兰烬落沉吟:“如今,乌孙国怎样?”
亦子衿摆摆手:“新帝即位,姐姐可知是谁坐的龙椅?是咱们的二皇兄轩辕。自二皇兄即位为帝后,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不理国事荒淫无度,还加重了百姓的赋税徭役。现今纵观整个乌孙国,官逼民反,饿殍遍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歪风邪气大大增长,估摸着亡国之日不远了。”
子衿长叹一口气:“毕竟是你我的故国,我又何尝忍心乌孙国在二皇兄的手上毁于一旦。我却不曾料到,今生还能够见到姐姐一面,更不曾料到姐姐竟然成了皇上的懿婕妤。皇上他,定然很宠爱姐姐罢?”
“哪有。”她低眸说道,“当初百般凌辱于我的是他,如今信誓旦旦说要得到我的心的也是他。伴君如伴虎,个中滋味你又如何能知晓,唯有冷暖自知。”
他似懂非懂,转而说道:“姐姐这十二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入的宫?快些告诉我罢,我可是好奇得很。对了,娘亲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兰烬落听罢眸色一沉,强颜欢笑道:“此处是皇上的寝宫,一直逗留着也不行。快快随我回寝宫罢,回去了我再同你细细说来。你来得可巧,今早我刚吩咐了阑珊做咱们小时最爱的枣泥糕呢。”
☆、52、惶恐滩头说惶恐
花溆轩。
兰烬落坐在白檀木卷草纹桌前,冷蟾儿羹、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西施乳、文思豆腐羹,满桌珍馐。
亦子衿坐在她的对面,两人手执玉箸却谁都未动筷。亦子衿自适才得知独孤绾儿十二年前便已早亡的噩耗,眉宇紧蹙,虽只字未语,悲痛之色却从眸中流露出来。
静寂时,蓦然他开口问道:“姐姐,你恨父皇么?”
“父皇……”
她低吟出声,心中淌过五味陈咋,旋即浅浅一笑,“我只是歌舞坊出身的平民女子,没有父皇一说,又何来什么恨不恨的。”
风轻云淡的话语从口中逸出,她说着垂眸平静地捏着瓷勺舀了一勺纹丝豆腐羹在青花瓷碗中。
他释然地提起玉箸为自己布菜:“那姐姐今后打算如何过活?在这宫里呆一辈子?”
方说完,他便笑了起来:“瞧我说的。姐姐既已封了婕妤,便势必要守着皇上,还能去何处?”
“我与皇上赌了个约。若是他在五月之内未曾赢得我的心,便放我出宫去还我自由。如今想想倒是可笑,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再能容我?况且我若在宫中,多少能照应你些。我若出去了,反得连累着你受苦。”
亦子衿目光定定地凝望着他:“姐姐如若是想出宫,子衿决不会让姐姐为难。我们便找个所在安顿下来,我养着姐姐,过一番笑叹红尘的悠闲生活如何?”
笑叹红尘,多美好的字眼。她轻轻地颔首,将碗中的豆腐羹小口吃下。
正用着晚膳,忽然之间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令他猛地一惊。只见兰烬落瘫倒地伏在白檀木桌上,瓷碗已碎了一地。她痛苦地蹙着眉,仿佛有蝼蚁在啃噬着脾胃,喉头似有烈火在燃烧一般地灼热。
阑珊和笙歌闻声慌慌忙忙地进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亦子衿见状失声道:“这……莫不是砒霜中毒?快,阑珊速去唤太医;笙歌,你去端来一杯饮用的温水来,再派人去将此事禀告皇上。”
侍女颦儿匆匆跑到紫宸殿,欲将懿婕妤中毒之事禀告于宫璟宸,却硬生生被孙之曜拦下:“颦儿姑娘,皇上在殿内议事呢,且不要扰了国事。”
颦儿急急地推开了他:“孙舍人,我家娘娘晚膳时中了毒,现在命悬一线,还请舍人准我进去罢。”
孙之曜犯难地说:“当真?可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违令者斩。我也没法子啊。”
她急得来回踱步,索性冒着砍头的危险唤道:“皇上,懿婕妤中了毒,命在旦夕,还请皇上去看看娘娘!”
“颦儿姑娘你……”
紫宸殿内,太傅窦长卿与抚远大将军尉迟胤正与九妄言议事。此番匈奴犯境来势汹汹,情况甚是危急,左世礽与尉迟胤便是为了此等大事前来禀告的。
正谈及重要关头,九妄言却闻听颦儿呼喊,捏着奏折的手骨节泛白。面前两人都在等着他的决断,殿外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又命悬一线,真真是不知如何决断。
耳畔一声声的唤声,他踟蹰了许久,扬声朝殿外道:“孙之曜,打发她回去。”
温水端来之后,亦子衿将水给兰烬落饮下,轻拍着她的脊背道:“姐姐,快将适才所食之物吐出来!”
她伏在桌旁,继而便是一口污秽物从口中呕吐了出来。俄顷之后,待御医赶到花溆轩时,呕吐出来的液体几乎已然是水样的了。
御医慌忙开始施救,开药箱,诊经脉,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不知过了多久,虚弱地躺在榻上的她终于脱离了危险,御医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兰烬落深得皇宠,若有半分差池怕是会身首异处,任谁都马虎不得。
御医拭着汗整理起药箱来:“婕妤娘娘已无大碍,多休养休养便无事了。娘娘确为砒霜中毒,幸亏摄入不多,再加之急救及时妥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太医。敢问这砒霜从何摄入?”
太医捋着长须,徐徐说道:“老夫适才用银针将桌上几道菜一一检验过了。据老夫所见,应当是那碗文思豆腐羹之中掺有砒霜。”
亦子衿会意地颔首,送太医出了寝殿殿门,可巧遇上了正迎面走来的愁容满面的颦儿。
☆、53、零丁洋里叹零丁
子衿低声问道:“如何,皇上来了么?”
颦儿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皇上说是边关有重要的国家大事要处理,无暇顾及,苏舍人便让我回去了。要不,过会儿奴婢再奏禀皇上?”
“不必了,他不会来了。江山社稷终究要重于儿女情长,他没有做错。若是换了你,你又当如何抉择?你又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弃自己的江山于不顾。我愿他当一个明君,也不想自己成为朝臣指摘菲薄的红颜祸水。”
兰烬落的话字字珠玑,落入子衿心扉间荡开一圈圈涟漪。
“子衿,刚才还好有你在一旁,否则我怕是看不到明天的朝阳了。你如何会懂得医术?”
“多年前我在将军府的时候,有一回误食了砒霜,郎中便是如此替我急救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便记住了这急救的法子,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也算是学以致用了。说来究竟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竟要将置急救于死地!”
一身雪白亵衣的兰烬落目光黯淡地笑起来:“这宫里恐是有好些人恨毒我了,恨不得能剥我皮,抽我筋,啖我肉,饮我血。”
子衿垂于腿部两侧的手紧紧地握着拳,青筋突起:“此等小人尽会耍些卑鄙手段,令人不齿!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揪出那蛇蝎心肠之人,将他千刀万剐!”
她摇摇头,拉过子衿握着他的手:“子衿,不要再多事了。我们十年离乱才得以相逢,我不想你再有什么事。”
孙之曜正值此刻来了花溆轩:“婕妤娘娘,皇上还在与大臣商议国家大事,吩咐奴才过来知会您一声,让娘娘早些歇息不必等皇上。”
她微微颔首:“知道了。阑珊,去送送舍人。”
良久,看到坐在桌旁的亦子衿仍一副愤懑不平的样子,便笑着道:“白日里我命人去帮你把左偏殿拾掇好了,你去哪儿住下吧。稍后,你自个儿随意挑几个宫人带去左偏殿。若是缺什么短什么让他们来找我便是了,快去歇息罢。”
“如此多谢姐姐了。”
兰烬落听他如是说,佯怒地微蹙起眉:“怎么多年不见倒是同我生疏了不少,一口一个谢的。”
“是是,那子衿便心安理得地在左偏殿里住下了。姐姐早些歇息,子衿告退。”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四下复归平静。簌簌的沙漏声在耳畔轻响,烛火依然摇摇曳曳地淌落着红泪。今夜他是会与皇后一番云雨,还是会由兰昭仪承转恩泽,抑或者是命彤婕妤侍寝?
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几分空落落,许是这寝殿里太过冷清的缘故罢。
也罢。兰烬落垂下胭脂色罗帐,掀开锦衾躺下,红烛兀自燃烧。
夜半三更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脸颊上一种温暖轻柔的触觉,或许是梦境,或许是错觉。九妄言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俯下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浅的吻,呢喃着:“绮罗,适才你有没有怪我绝情,放着你不管?”
她的睫毛微有颤抖,蹙了蹙眉继续沉沉的睡去。胸口静静地起伏,呼吸匀称而平稳,像是一个婴孩般安静乖巧。
一觉沉沉地睡到寅时。早春三月,朝露待日晞。后中梨花开得正盛,恬静淡雅。一抹柔和的阳光透过花窗洒进来,模糊中她无意识地侧身换个睡姿,额头却抵在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惺忪睁开眼,抬眸时,恰见九妄言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醒了。”
“你……”
她被圈在他的怀中,一种莫名的安心和温暖。心中虽是惊诧不已,然张口欲言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听他薄唇轻启:“多想就一直这样拥着你而眠,不管尘世喧嚣,不管莺莺燕燕。你可知,你的睡相是那般恬静可人。若不是怕弄醒你,我……”
他灼热的目光倒令她一时羞赧,不等他说完便嗔道:“说什么呢。”
九妄言伸手,将她耳畔一缕散发别至她而后:“绮罗,昨日边关急报,匈奴大军竟不顾五十年互不交战的协议,大肆侵犯我西楚边境。匈奴人一天之内竟夺取我数座城池,眼下已战火已燃至菡春关,大有横扫中原之势。昨夜,尉迟将军和太傅便是为了此事与我商议对策。”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后宫不得参政,你又岂非不知。”她低声嗫嚅一句。
他的瞳孔中染上了一抹黯然的色彩:“我已派遣尉迟将军,协同都督夏侯征、中郎将步平川前去镇守菡春关。尉迟将军虽历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番毕竟匈奴五十万大军压境,我也不得不心生担忧。若是有必要,我会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会去多少时候?”
九妄言紧紧握着她的手微有些颤抖:“少则数月,多则半载。绮罗,你等我——等我回来完成我们为期五月的赌约。”
她抽开手,目光转而望向窗外的后庭:“你看,梨花开了。”
梨花盛开了,一树璀璨,花瓣扑簌簌地落地恍然如梦。时已至三月,距离约定的五月份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了。她抿抿唇,竟有些眷恋这个怀抱的温暖。
多好啊,他要走了。兰烬落,你不是一直想要逃离皇宫,逃离有他的世界么?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应该高兴的,不是么?
☆、54、悠然采菊东墙下
澜瑟园。
春风已绿江南岸,杨柳风扑面不寒,澜瑟园内绿意萌发。原是枯槁的枝桠上已暴出点点嫩绿的新芽,绿柳才黄半未匀。嫩黄色的迎春花成簇成丛地盛开,宛若一群身着鹅黄绫罗绸长裙的女子,甚是惹人喜爱。
东边黛瓦粉墙下,一簇雏菊正迎风绽放,如同三四岁女童一般娇小清瘦得很。兰烬落拖着裙摆走至墙下,俯下身观望那娇小的花朵。指尖不自觉地便扶上了那柔弱的花瓣,唇角无意识地漾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淡雅的声音,便如早春这清爽的和风一般令人听了舒畅不已:“你似乎很喜欢花。”
转过头去,原来宁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的身后。一袭青色绸衫,有着青竹临风一般的俊雅倜傥。那双修长儒雅的眸中此刻正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静然望着俯身的她。
“殿下可算是来了,可能否麻烦殿下下一次赴约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可经不起吓。”
宁王笑意盈盈:“那好,下回我来的时候敲锣打鼓地知会你,可行?”
“如此甚好。只怕是宫人们听到了这样锣鼓喧天的,都以为是殿下不当王爷了,改行去了戏团玩杂耍。宫里杂耍可稀奇,想来会有很多人前来捧场。”她调侃一句,回赠给他一个清丽明艳的笑靥,漾起了醉人的梨涡。
宁王一时有些失神,深邃的目光聚焦于兰烬落嫣然的笑靥上,正对上她澄澈地不含杂质的眸光:“殿下怎么了,莫不是我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将适才的失神敛去,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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