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放心啊凝芷,我不放心。”他轻拍我的背脊,说了这么一句。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放心呢。
纵使没有尹洛麟,户部尚书与中堂来往过密,若是暗中勾结,指不定生出什么乱子。一国之君,心思缜密如南玖,顶顶忌讳这官员结党之事,哪怕先前不说心里头也是在意的。若是找个借口罢了尹绝尘的官职,一时之间又找谁来替。纵使他罢了沈默克的官职,沈府府库的银子还在。
所以,南玖不放心。
我之前,也不是没有替着他盘算过,只不过,在他与沈默克之间,我最终,仍旧是选了沈默克。
可这一切,我不能说出来,不能。所以,我只能什么都不说,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这么无比卑微地带着期冀来求他。
“南玖,这么多年,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如今,不过是你金口一开便能做到的事情,你却不肯答应。”我自嘲地笑了笑想从他的怀里挣出来,他手微微施力,竟是将我搂的更紧一些。
他突然撑起了身子,然后躺好。“凝芷,你就让我将这场梦做完罢。”话语里头倦意浓重,伸一只手替我将眼泪擦干。
“你莫哭了,明明晓得我不会哄人。你这么一哭,我的心都要乱了。”
“你这不就是在哄我么,南玖。”我仰面躺在他的身侧。
他转过来,细心地替我掖好了被角,然后却是沉默不语地阖上眼。
南玖当这是他的一个短暂的梦,不愿我提些他不乐意听的事,搅碎这一场虚幻。我也知道,这一场短暂,有多么难得。
他既然能将这当成一场梦不愿醒,我为何不能。
闭上眸子,只当今日之事,是一场梦。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求这短暂安宁。至于其他,至于沈默克,至于南玖与我之间诸多过往,我都让自己沉湎于这梦里头,不去想。我只当这一切是真的,只当这表面平静安宁是真的。
☆、第 39 章
我再醒过来已是晨光曦微,南玖已然离去。奇怪的是尹洛麟派了个下人到我房里。
我心中忐忑,却还是听见了我顶顶不愿意听见的事情。
“将军说他已等到他一直等着的人,夫人可以离开了。”
我迈着虚浮的步子出去,每走一步都似乎是在被凌迟,却强逼着自己尽量快些。可我没想到,仍旧是迟了。
院子外头围着二十多个侍卫,沈默克坐在一张红木的椅子上。我想上前去,却是看见尹洛麟正对着沈默克坐着。
“沈默克!”我喊了他的名字,他却只是回头没心没肺地朝我笑笑,“我那好妹夫可找你找得急,你赶紧回去罢,莫要让他再担心了。”
我往前迈一步,却被侍卫给挡住了。
“将军,这事,当真是没得商量了么。”
尹洛麟用杯盖清清茶叶,“不错。”他眉角入鬓,眼神犀利。
沈默克唇角一弯,“也罢。我只有一个请求,莫要让我走的太难看,那样不体面。”
“好说。”
他说完便放下了手里头的杯子,领着沈默克往一间空置的屋子去了。
接着沈默克便被人七手八脚地五花大绑在屋子正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头,他却听之任之,连反抗都没有。“银子,你走罢。我的棺材,要汉白玉镶金的。”沈默克说这话的时候存心不看我,他这般交代后事,我才真正知道尹绝尘在他心里头的位置。他明明一早就已经知道最后自己是什么下场,却仍旧是来了……
尹洛麟从身边的人手上接过一块黑布,一边替沈默克蒙上他双眼,一边道,“我早年与西凉人交战的时候,曾经听那里的战俘说过这么个处罚叛贼的法子。”
他说道这里,自腰间掏出那柄九龙短匕,托起沈默克的一只手,将刀刃抵在沈默克的腕子上头磨了两下子,沈默克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那匕首闪着寒光,配着尹洛麟残忍的低语。“将人的双目用黑布遮住,然后……用利刃割破四肢上的动脉……”说着,便真的翻过了匕首在沈默克手上划了一道。
殷红色血顺着沈默克的手滑下来,从指间滴到青砖地上。
“不过,说是这么说。行刑之人从不真的割破动脉,割开的,不过是一个不及半寸深的小口。可叛贼还是死了。不是失血过多而死的,真正死因,是因为惧。惧自己的生命随着时间流走,于是,自己将自己给活生生吓死了。可我今日成全你,叫你死得安心些,彼此也都痛快些。”
尹洛麟当真依言割开沈默克四肢上的动脉。
可是,我却只能死死按住自己的嘴唇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沈默克的血流的极快,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够支持多久,只是这么一会子,血腥气就已经十分浓重,几乎盖过整个院子上空。
“沈夫人若是愿意就这么看着,我也不反对。”尹洛麟将那屋子的门打得最开,让我将沈默克此时模样看个一清二楚。
我心下一痛,终究是不忍地转了头去,却瞥见一边有几个南玖身边跟着的太监,还有万宝这老东西的影子,四下去寻,却是看不见他人在何处。
我一时情急,竟然是脱口而出,“南玖!南玖!你怎么能这般狠心!”
☆、第 40 章
我话音刚落,四下的人都惊异于我这么称呼当今的天子。可不一会万宝这太监就扯着自己尖细的嗓子,“大胆!竟敢直呼圣上的名讳!来啊,给我掌嘴!”
接着我就被身便围上来的两个侍卫架住了胳膊,挣了两下子没能挣开,却被他们一下子踢到腿弯处,就这么突然跪在了地上。万宝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曼斯条理地挽起自己宽大的袖子。
他先前因我而被南玖废了两只手,如今,自然是想方设法地要替自己讨回来了。没等我嘲讽的笑容扯起来,他便已经用一只手的拇指食指捏住了我的下颚。他眯了一下子眼睛,将我的脸抬起来,之后似乎稍稍弯起了自己的眼睛,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
我虽被他们这么制着,心思却还是放在没有出现的南玖身上。
万宝扬起了自己的手臂,高高地抬起来,之后,“啪”地一声,重重地甩到我的面颊上头。我被他打得侧过脸去,他这一掌,怕是运足了气力,十成十地打在我脸上头,火辣辣地发烫,嘴里似乎尝到些血腥味。我皱着眉头抿紧嘴唇,什么都不说,连一声轻哼都不让他听见。
想着我之前同他的过节,这老东西怕是做梦都想听见我讨饶,可我就是偏不叫他如愿。
他看我没反应,又幸灾乐祸地朝我一笑,什么都不说,反手就又是一个巴掌。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头已经微微肿起来,头也发昏,啐出一些口腔里头的血沫子,气息不稳地轻声咳嗽了几下。
冷风一吹,脸是格外的发痛,好不容易等到稍稍好了些,这太监已经将我的脸掰正,又扬了手,准备给我第三个巴掌。
不愧是宫里的能人,清楚晓得什么时候才是叫我最疼的最好时机。他等着我缓过劲来,疼痛减了才给我这第三个巴掌,叫我清醒地吃味。
看他手落下来,我下意识地闭了眼睛,掌风一点点近了,却在他手掌快挨到我脸的时候,生生地停住。
我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却是见一只手苍劲有力地扣住了这太监的腕子。四下突然所有人都“嗵”地跪在了地上,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身边押住我的人也一下子放了手,南玖也不喊“平身”,只是面无表情,一只手死命地扣住万宝的手腕,另外那只手替我将唇边咳出来的血轻柔地抹掉。
万宝被南玖抓着手腕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低着头不敢看南玖的神色。万宝的那只手还是几乎贴着我脸,我胸腔里头又一阵闷,低头用袖子掩起了口鼻又咳了些血丝出来,刚刚放下袖子,就听见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循声去看,南玖已经将万宝的那只手反着关节弯到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手上极度用力都能看见他的青筋。
“皇……皇上饶命……嘶,哎呦,万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奴才罢,奴才知错了。”
“知错?好,那你便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万宝支吾半日,仍旧是答不上来,南玖手上力度又加大一些,疼的他呲牙咧嘴。
“万宝,你这狗东西,怎么就不长记性。”说罢南玖将手放开,万宝一下子便跌倒在地上,护住自己伤了的手满地打滚。
☆、第 41 章
南玖想用手来抚我红肿的脸颊,却被我一下子扯住了他的衣摆。
“南玖,你救救我大哥,我求你了,只有你能救他了,你对我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南玖?”
“这次不行,凝芷。”他一边说着打碎我期冀的话,一边却温柔至极地想将我扶起来。
我摇头,边哭边道,“南玖,我保证你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我保证都不行么?”
他叹了口气,将手负在自己背后朝着沈默克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忍心地又转了头。
“南玖。”我低着头看着地面,“我与我大哥自小便是相依为命,双亲离世之后,他便是我的天,若是他今日死了……”我轻笑了一下子,“若他今日当真死了,那我大概也活不过明日。”
“啪!”
我捂着自己受了第三个巴掌的面颊。南玖僵了一下子,然后突然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一下子将我用力地从地上捞起来。“凝芷……”他有些慌乱地抚着我刚才受了他一巴掌的脸,“叫御医!赶紧给朕叫个御医过来!”
我仍旧是笑,仿佛一点痛也不觉得,“南玖,若是连我的天都塌了,你又要我怎么活呢。”
南玖皱着眉头替我拭去眼眶里头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南玖,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不过是求你说一句话,你既然不肯成全,那我自然也不会强求你。若是沈默克当真走了,他一路难免寂寥,我这个当妹妹的,这些年欠了他太多情,受了他太多恩惠,下去陪着他也自然是应当的……”
“给户部尚书松绑。”
他闭着眸子的轻声一句低语,却是惊了所有的人。
“皇上,您跟臣不是说好了……”
“将军听不懂朕的话么。”
这一句之后,尹洛麟便闭口不言。机灵的太监已经进了房去给沈默克松绑。
眼前的人吸一口气,“凝芷,你总有法子折磨我,叫我先跟你讨饶。”
我没来得及听清楚他的话,已经奔向沈默克的身边。
满地的血,他身上也都是鲜血,唯独一张面孔惨白,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了。我替他扯掉他脸上的黑布,拍他的脸,“大哥,大哥,是我,你醒一醒,千万莫要睡过去了。”
他眼珠子转一转,我已经是欣慰至极,之后便忙着看他的伤势。
尹洛麟落手当真是狠,沈默克腕子上头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我正要扯开衣摆替他止血,眼前一暗,有什么人进来。我抬头,却见是沈垂杨。
“凝芷?”他语气带着欣喜,就地摆了药箱,“凝芷,你……”他看着我脸上的红肿,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擦了一下眼泪,“先救大哥。”
沈垂杨替沈默克敷药止血的功夫,沈默克却醒了过来。
我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没事了,大哥,很快便没事的。”他脸色难看,苍白如纸,却艰难地伸了一只手出来给我擦眼泪,“怎么还是这么爱哭……真是没用……”说完便勉力一笑,却是太过逞强,连声咳嗽了好几下。
“你莫再说话了。”我正要去掩住他的嘴,却被他拉住了手。他的手已经凉了,我反手握住替他暖着,温度却仍旧是一点点地低下去。
☆、第 42 章
“咳……银子,有些事趁我还能说话,还是要告诉你。”他唇角的笑容萧索苍凉,叫我不忍心看,“你从前养的那只京巴,我说是被我涮了狗肉锅,其实是骗你的……它也算得是寿终正寝,知道自个儿要死了,便自己跑到我房门口来,不叫你看见了伤心……咳咳,后来,我将它埋在后院那棵香樟底下,那个隆起来的小土堆就是了。”
他说完吃力地喘着气,“呵,自小到大,从来都是你骗我,却是没想到,我也能……咳咳……这么骗你一次罢。”
“别说了,大哥,别说了……”我死死地抱着沈默克,可他的身子仍旧是冰冰冷冷。
“银子,这算不算得上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呵呵……咳咳,咳……”
“沈默克!不准再说了!就你这么啰嗦聒噪,阎王见了都要头疼的,怎么可能将你收了去……”我几乎要泣不成声。
沈默克又对着我笑笑,眸光转到沈垂杨身上道,“好妹夫,我这便将银子托付给你了,虽说她有时候的确是任性了些,也请你忍了她罢。”
他说完这一句便闭上了眼睛。
“大哥!大哥!”我心头一阵大恸,突然觉得我自己抓不住沈默克最后一点流逝掉的生命,不想却是直接黑了眼睛,伏在沈默克身边昏了过去。
我不晓得自己是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回了沈府,沈垂杨坐在床头,见我睁开了眼睛,急忙上来搭我的腕子。
我脸上凉凉的,大约是涂了些消肿的药。
“沈默克如何了。”
他神情僵了一下子之后又强扯了个笑容,“有我在,你仍是不放心么。”
我抓住他的手,“沈默克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大哥失血过多,现在仍是没醒过来,若是过了三日还不醒过来,怕是……”我的手一下子松脱,怔怔地望着床顶帐幔。他将我的手重新握住,俯身上前抵住我额头,“凝芷,会没事的。”
“先前碧落居里,出什么事了。”
他身子颤了一下“没什么事。”
“沈垂杨,你骗我。”我伸手将他推开,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他握住我的手,“我原先不想告诉你,可你既然想知道……昭昔有了。”
我低声喃喃“昭昔”这个名字,突然顿悟,这就是碧落居里头那位罢。反应过来沈垂杨方才的话,竟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我原先以为是多严重的事情,还担心沈垂杨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却不想,是个天大的喜讯。“呵,沈垂杨,你看,我上元节那花灯没放错罢。恭喜了。”这话里头苍凉发酸,可我自己一点不觉得。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头轻轻巧巧地抽了出来,侧过身子,隔绝他的视线。
好啊,真是好事,全都一块来了,这老天怕是想就这么将我压垮了。
“你……”他似乎是气急败坏,“我那日得知这事虽是欣喜,可这欣喜却没能维持一个时辰便成了不安。你过了子时都不曾回来,我不知有多担心。府上的下人都出去寻遍了,仍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我去问大哥,大哥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得已,我只能入宫去求圣上……”
我攥着床单,想象着他为了寻我而冒着被南玖责罚的危险去求他,鼻子不自觉地一酸。
☆、第 43 章
“你那昭昔,如今是如何了。”我闷闷地甩出一句。
“我一门心思都在找你,又怎么晓得她现下如何。”
“照你这意思,原是我耽误了你陪她了,呵,如今我好好的在这里,你还是赶紧去那碧落居陪你那好昭昔罢。”
半晌没听见他答话,我揪着被角转了身子想去看,不想却已经是人走茶凉。我心里一恼,掀了被子就出了门去找沈默克。
我在他床边坐下,看他这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没了一点生气,我至此才无比怀念他用他那把几斤重的纯金扇子敲我的脑袋的时候。
我握着他的手,反复地摩挲他指尖上一层薄薄的茧,许是这么多年打他那算盘才留下来的。他面色呈现象牙一般细腻的白,安静地躺在床上,原来没他聒噪地同我呛声居然是这般不适应。
“沈默克,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就不怕我将府库里头那些银钱败光么。我是个懒人,你若是敢走,我就将家产悉数变卖。还有,汉白玉镶金的棺材,你倒是大手笔。这是皇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