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从他的衣裳里头抽离出来,抬起来掩住他的双耳,微微转个角度将目光瞥到一边。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炮竹声渐渐隐去,我同沈垂杨几乎是一同放了手,不过是眸光交错的一个瞬间,却已经被他突然地捧住了脸,然后深深地吻住。
脑子里头仿佛也炸了一整串的龙抬头鞭炮,彻彻底底地懵住。
身边似乎有下人在起哄,我稍稍用力推搡一下他的肩膀,他睁开眼,像是暧昧不明地笑了一下,眼角稍稍一弯,重新低头,变本加厉地加深方才那个吻。
空气里头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四周也是烟雾弥漫,刺得眼睛都生疼,我闭了眼,手环上他的腰际。虽是大年初一落着细雪,这么站在外头门廊,迎着有一阵没一阵的穿堂风,却一丁点都不觉着冷,倒真是奇怪。
到了正午,闹腾才渐渐停下来,巷子口天香楼的老板雇了一队舞龙舞狮的队伍点彩,锣鼓声声传到这沈府碧落居里头。
猫儿趴在屋里头的暖炉边,我蹲着拨弄一下它项颈里头的铃铛,“这猫儿真是懒得很,整日都在睡。”
“大约是因为你养着,所以随你罢。”沈垂杨清了清茶杯里头的茶沫。话音刚落便吃了我的白眼,却只是笑了笑,陪着我蹲下来逗那猫儿。
“凝芷,我有时宁可你是这猫儿,成日睡着,懒洋洋地趴着,总也好过你想什么不高兴的事。”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事。”
“你总是这般口是心非,总弄得自己这般辛苦。”
我的一句“我不辛苦”刚刚才要冲口而出,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沈垂杨一针见血地看了个通透。
“你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你的那些心事,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大可以都告诉我。”
我转过头去看他,这人微微蹙着眉头,抿紧了自己的唇线,似乎是怕我不相信他一般,有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在里头。
“沈垂杨,你若是想要听我的心事,可要拿你的心事来换。”我似笑非笑狡黠地笑看他。最后又从他眼中的自己的影像里头发现,我这模样的笑容配上这样说话的语气,还真是像极了南玖。
☆、第 30 章
大年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为了抢个财神,往年我同沈默克总是跟守岁似的守着洛城的第一声鸡鸣。如今我虽是早已不必担心这事,却还是保留着这个习惯。因而初四夜里头便同沈垂杨一同回了娘家去。
后院里头栽了株香樟,这本是适宜在江南生长的树木,却在洛城西边沈府生根发芽,枝叶繁茂地生长在我原先闺房的外头。
初五一早,我原本是想陪着沈默克点那炮仗,没想到,尹绝尘早已在那人身边候好了。沈默克看见我与沈垂杨的时候原本愣了一下子,然后又转而笑道,“我倒是以为你没这么早起来。”
“哼”我自鼻尖挤出一声,“是了,如今你已有别人陪着迎财神了,怕是往后每年我都不必再回来了,我做什么还要自轻自贱地过来,昨儿个夜里头你就应该把我赶回去。”
这话里头酸味十足,我也毫不避忌。
打个呵欠,回了房,刚准备补个回笼觉,又听见沈垂杨问我,“这院里头植着的香樟,又算是怎么一回事,香樟本喜温暖湿润,又不耐寒。种在洛城这里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功夫,一个伺候不好便回天乏术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你同你大哥的作风。”
我推开窗格,看着那株香樟,淡淡道,“相传江南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的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犬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他替我将窗格掩起来隔开外头的风,带着笑意对我道“倒是不见你嫁给我的时候带着两箱丝绸。”他这话里头,已经是处处替我着想,处处避忌,却又是带着几分试探,是怕我生气,更是怕我想了些什么难过。
“这是洛城,又不是江南。”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含混过去。“索性这树性子倒也争气,这么些年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仍旧是活的好好的。”我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躺倒床上,扯开一条棉被盖好。
“怎么?你还盼着它早些死了不成。”
“它若是当真早早地死了,无妨,若是当真活的好好地也无妨,怕只怕它一个劲地不服输硬撑下去,苟延残喘地,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砍了。起码,也能求一个断得干干净净,你说,是也不是?”
沈垂杨很久没回答我的话,我翻个身面向墙壁阖了眼。
俄而床陷下去,似乎是他躺到了我身边,替我将散开的头发拨到一边。腰际被他一只手圈住,背部抵在他胸膛,只觉得自己周身一暖。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他才在我耳边低喃了一句“凝芷,你究竟是在说这香樟,还是在说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之后道,“你说的若是这香樟,怕是你大哥头一个不同意,你离家这么多年,看不见你的时候,便来瞧瞧这樟树,睹物思人倒也是好的。我如今终于算是明白了,你同你大哥皆有这口是心非的坏毛病,嘴皮子不饶人,心里头却是另一番想法。”
我正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话的时候,耳边却又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你说的若是你自己,我却是头一个舍不得。”
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这人居然说,我若是要在这世上断得干干净净,他会舍不得,而且,是头一个舍不得。
☆、第 31 章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沈垂杨正坐在桌前剥一只橘子,纤长苍白的十指剔下最后一绺橘络。
“我刚准备叫你,你便醒了。梳洗一下,大哥喊我们去吃午饭。”
席间,我看着沈默克边上的尹绝尘,一句话也不说。
察觉到我的异样,沈默克那铁公鸡忽然用肘子顶一下我的胳膊,低声问我“你总是盯着他看做什么。”
我撂下手里银箸,“看了也不会少块肉罢。”
“凝芷怕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罢。亦或是,有什么要问我?”尹绝尘为沈默克添了一筷经冬霜打过的菜心。
我不理他方才套近乎唤的一声“凝芷”,铁着脸,“尹绝尘,我且问你,你同那龙飞骁骑大将军尹洛麟,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话,还这般直接,沈默克在桌子下头暗暗扯了扯我的袖子。
“铁公鸡,我就不信你不想问这事,你若是拉不下脸子来,我现下便替你问了,反正我也是向来不要脸惯了,这么一问,丢的也不是你的脸子。”
“我同我堂哥并没有什么。”那人放下筷子回应我。
“你可要记得你今日都说了些什么,日后若有一日,我发现你是骗人的,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我挑着眉眼睨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总也觉得,你同那尹洛麟的关系,不一般呐。”
“我同我堂兄自小关系便极好,他待我也是极为照顾。背井离乡多年,许久不见。如今好容易回来一次,许是行为举止上,有些亲热了罢。”
“我还是那句,记得你今日都说了些什么。”
“定当谨记。”他一脸泰然自若,面无愧色,倒显得我是存心刁难他一般。
下了五日细雪的洛彻终于迎来大雪初霁的日子。书房里,我坐在沈默克的对面,彼此相对静默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却是各自心怀鬼胎地翻着账本,各有各的盘算。
“银子,你有什么要说便说罢。”
我抿一口春茶,“我说了虽未必是对牛弹琴,你却也未必肯听,又何必多费唇舌。不过,铁公鸡,你当真信那尹绝尘的话么。”
那人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子,“信。我做什么不信他。”
我挤出一声笑“呵,铁公鸡,这是你自愿当瞎子,我只苦口婆心劝你这么一次。你同那尹绝尘,还是早早断了吧。”
“银子,若我不依呢。”
“我说了,我只劝你这么一次,你不听,我便再不管你。不过,日后你若是因那尹绝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哦?是么,那照你看来,我不过是一介户部尚书,又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做什么说的这般吓人。”他“啪”地合上账本,将手中的朱色毛笔架到笔架上头。“我那好妹夫呢?”
他这般生硬地转了话题,自然是不愿我再多提这事情。
我走到桌前替他将账簿一本本整理好,“在后院下棋。”
“下棋?同谁?”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那尹绝尘么。说是年头替我赚些压岁钱,二十两一局。”
“二十两一局,尹绝尘那傻子是疯了么!”
“反正也不是赢你的钱,这么紧张做什么。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尹绝尘会输给他。”
“尹绝尘那臭棋,连我都敌不过,怎么抵得过沈垂杨的老谋深算!”
“他输给你?不能罢,他那是让着你,你竟还当了真了。还有,谁是老谋深算!”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推开门便往院子走。
“铁公鸡!你又不姓尹,做什么处处为着他算计!”我朝着他的背影喊这么一句。
“谁替他算计了!我去观战不成么!”
我看着他的背影,足下生风,真是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砚台朝他背后扔出去。
☆、第 32 章
元宵佳节那日,沈垂杨同我出门逛了一次洛城灯节,中间落了场急雨,索性夜色渐浓,这淅淅沥沥的雨也便停了下来。
我将手中的花灯点起来,顺着护城河的上游放了下去。
夜幕里头“嘭”地一声,炸开一个烟花,随后,又是一阵烟花的爆响声。这么“噼噼啪啪”地一阵子,夜空里头火树银花照的洛城如同白昼,还带着一些烟花本身的颜色。倒是格外好看。
“许了什么愿?”沈垂杨待那烟花停了之后问我。
“我若是说,自己的愿望是沈家早日开枝散叶后继有人,你信是不信?”我戏谑着问他。
他愣了一下子,“你说真的?”
我不说话,朝他笑着眨了一下眼。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子,之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其实这也不难,即刻回去,我给你煎一贴药补补,调理一□子……”
我听着他这话,终于是不自觉笑出了声来。“做什么非得是我,若是愿意,你大可以纳几房妾室回来,沈府也不是开支不起。”
“凝芷,你明明知道……”他说了半句,后头半句却不再说了,只是深深呼了口气,扭过脸去不再来看我。
“生气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可他仍旧是不来理我。这是他头一次同我置气,我总也觉得沈垂杨脾气极好,似乎永远不会生气的模样,现下才觉得手足无措的慌乱。
我蹲□去看护城河里头花灯和城墙的倒影,仿佛同他赌气。
“沈垂杨,我怎的知道,你究竟是不愿不想,还是不敢。”吸了口气,嗅着淡淡硫磺的气味,“这门圣上钦赐的亲事,也白白托累了你这么些年了,你也大可不必怕拂了皇上的面子,我若是同意,他又能说些什么。其实,碧落居里头的那一位,早晚要给个名分,你若是,若是愿意纳进来,我……我也……”
我说道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眼眶不自觉地已经盛了泪,我半阖眼睫,便落了一滴泪下来。我吸了口气,正想要不动声色地抬手抚掉,却是他替我擦了去。
不知几时,他已经躬身凑到我身边来。
我搭着他的小臂站起来之后又被他反手握住。
“凝芷,我知道,你今日同我说的这番话,已经是句句发自肺腑。”他将我拉近了一些,“而你愿意将这些说给我听,已差不多是在对我掏心挖肺。”
我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却看见福伯一溜烟的小跑过来,好不容易站定,却是连同气都不曾顺上,便凑到沈垂杨耳边低语。
仔细辨认出“碧落居”三个字,其余的,却是什么都未曾听到。
沈垂杨听完了福伯的话,神色微变,突然又敛起原先紧张的神色,“凝芷,不如回去了罢。”
我刚想说“好”,余光却依稀瞥见尹家那两兄弟一同转进一条幽暗的巷子。眉头不自觉地蹩起来,微微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眯起眼睛。
“你先回去罢,一会我自己回来。”
沈垂杨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闷闷地扔给我一句“随你。”之后便即刻转身同福伯一同朝着沈府方向回去了。
不自觉地扯了个苦笑出来,却也顾不得他是不是误会了我因为同他置气而由得我去。
我一个人一边朝着尹家那二人的方向去,一边思索,能让沈垂杨这般着急地回了府,碧落居的那位祖宗,又是出了些什么事。
☆、第 33 章
巷子幽深,却是一个岔口都没有。
许是越走便离洛城的主街干道越远的缘故,我脚步虽是放得轻缓,静谧空气里头仍是能够听个真真切切,月凉如水,只看见我在地上的倒影,不知不觉,有些隐隐约约的骇人。
我一路向前,突然辨认出,这条路,似乎是向着城中一片柏树林子去的。
到了巷子尽头,数十步之外,便是架在护城河下游上的一座石桥,走过了那石桥便是那片茂密的柏树林子。
正当藏身于巷子,四下环顾搜寻那两人踪迹的时候,却看见被风掠起的一片苍蓝色衣角,一下子隐进了那片树林。
我急忙跟上去,刚钻到这一方枝繁叶茂的浓密树影里头,却看见北边凉亭里头,站了两个人。
月光朦朦胧胧地落在这林子里头,我猫着腰藏在一棵树后头,其中一个着苍蓝色衣衫,袖口盘着一圈银色祥云纹路,眉目清浅,神情淡然,不是尹绝尘还能是谁。再看另外的那个人,背对我负手而立,以玉冠束发,身形略比尹绝尘高大一些。
我刚直起腰想要再看得真切些,却听见这人的说话声。
“绝尘,看来,我是再留不住你了。”
尹绝尘抿了一下唇,似乎是用牙咬紧了,月色正好,在他唇线上映一线冷光。
那人转了个身,侧对着我,只看得清棱角分明,刀锋削刻出来一般的侧面轮廓。他吸一口气,“我既留不住你……”说罢突然上前将尹绝尘揽在自己怀中,俯身吻住。
只看见腰间短匕出了鞘,寒光刺目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之后,生生地扎进了尹绝尘的身体里,“这世上,也再不会有能留住你的人。”
说完这话,尹绝尘便露出极度痛苦的一个表情,捂住自己的伤口,一点点地倒在凉亭里头冰凉的石砖地上。
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看着殷红色鲜血顺着匕首柄上那沟沟壑壑的纹路往下滴。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出来的时候一个丫鬟都未带在身边。
本是站立着的男子缓缓跪了一条腿在地上,手去拂尹绝尘脸的动作却是无限温柔,那双眸子泛着淡淡的寒光,却又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地上之人,突然,他手上施力,竟是将那柄短匕直接从尹绝尘身上拔了出来。
那短匕竟是打造得薄如蝉翼,锋利无比,长短不过四寸,柄上的九龙纹样打造的也是极其精巧,鳞片须爪栩栩如生。我正惊觉这九龙纹样熟悉,却忆起多年之前某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苦竹院里那柄被南玖握在手中的寒铁剑的剑柄,似乎,也是这模样。
似是一通电流通过周身,我一时什么反应都不能再有。
夜幕里头又爆出一个金色的烟花,正照单膝跪地那人的脸庞,剑眉星目,英武如同天兵下界,只是今日着了平常衣饰,我盯着看了许久,这才真真切切地看见——龙飞骁骑大将军,尹洛麟。
只是奇怪,我只想着这人绝情至此,却忘了要害怕。
放开方才一直捏在手中已经拱起来的一只袖子,却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未及我转头去看,却已经是被人劈掌在脖颈处来了一下,那人用劲有些重,掌风一下子掠过来,我眼前突然成了一片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