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原先从皇宫到城西一共才五两银子!”铁公鸡肉疼地喊,我视若无睹地叫下人关上了沈府的大门……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你雇的人么!”我一边笑言,一边想象此时那只铁公鸡欲哭无泪的模样,突然觉得今日的天气真是好,真叫人舒心。
“又在同你大哥斗嘴?”沈垂杨的声音传过来,吓了我一跳。
我干笑两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我都听见了。”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无比笃定地弯着眼睛看我,尔后喊了一下总管,“福伯,待会送四十两银子到城西沈府去。”说着从怀里拿了两锭银子出来。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一边在用手算,“不行,我这么辛苦才从他那里揩油了二十两,如今你又要倒贴四十两过去,我不是白忙活了么,这么一来我就损失了足足六十两。”
我比了个“六”摆在他眼前,“沈垂杨,你别糟蹋我辛辛苦苦省下来存在你府库里的银子。”
他明显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我这算账的方法,怎么就变成亏了六十两,微微蹙眉,还在想。
“福伯,少爷压根没说过送银子的事情,你莫要当真。”
福伯有些无奈,只得“唉”了一声。
☆、第 20 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我的话居然一语成谶——铁公鸡的鸡爪子真断了,却不是自己甩断的,是在床上被折断的……
沈垂杨陪着我去城西看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日,没进那人的房门就瞧见尹中堂等在门外头,瞧见我愣了愣,然后有些尴尬地笑笑。
“他现下心情不大好……你们还是别进去了罢……”我向来不怎么待见这人,也不等他说完就兀自推了门进去。
铁公鸡不是心情不大好,是心情相当的不好……
“都说了叫你滚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他吼,连来人都不看就抄起桌上的一方砚台直直地砸过来。
沈垂杨眼明手快地将我向他怀里头一带,那砚台终于不是对着我的面门,而是险险地贴着我的额头擦过。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挽救那几乎要粉身碎骨的砚台,没想到却被沈垂杨一下子施力捞回了他怀里。
“那是黄山云英石打的砚台,贵着呢!”我急得跺脚,一边转头愤恨地看着不让我捡的罪魁祸首。
他牢牢地箍着我,然后眉头蹙了蹙,好看的眉眼都纠在一起,右手抬起来用自己的拇指用力地抚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这才觉得额头上有点疼,自己想伸手摸摸看看是不是破了皮,却被沈垂杨的手挡住,“碎了活该,别动,流血了。”
我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那砚台打了活该,就是因为害我流了血……他原本是温和的性子,怎么惹都不会怒,如今却是同我一般学会记恨了……
我的本能反应还寻思着那只砚台。
砚台到底是没碎,尹中堂救得及时,牢牢地将它护在了怀里头。看见我的目光,颔首笑了一下,“好眼力。”
沈垂杨替我按着额头,我闷闷哼了一下,他方才说什么来着?流血了……唔,我流血了……
这才想到了重点。
我转过身子去,看着坐在书桌前头一只膀子被木板夹着吊住的人,“沈默克!你发什么疯!”我气得嘴唇都发抖,若不是谁的手还箍着我的腰,我现下一定冲上去狠狠赏那铁公鸡一记爆栗。
“银子……”铁公鸡抬起头来看我,那模样颇像以前我在沈府养的那只京巴饿肚子没饭吃的时候,委屈又可怜……
我顶顶见不得的就是他这么一副模样,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好些没有?”
铁公鸡瞄了一眼开着的门,我自然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可心里又记恨着这人差点让我破了相,于是就偏不叫他如愿。
我存心“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疼。”
“先去上药罢,还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晕。”
“唔,我看看……”
我同沈垂杨走出那人的房门去上药,到底是没有忘记替他把门带上。我看一眼尹绝尘,面色并不和善,他暖融融地笑了一下,那笑里头也没什么讨好的意思,只是将那砚台捧在自己怀里头,“还好没砸坏,否则他一定又要心疼。”
我冷冷地“哼”一声,拉着沈垂杨走了。
☆、第 21 章
“那铁公鸡的伤怎么样?”我仰躺在他腿上闭着眼,感受冰凉的指尖在我额上抚。
“我没替他看过,怎么知道。”那人轻轻地往我伤口上吹了口气。“索性伤的是左手。”
“……那铁公鸡是左撇子……”我蓦地睁开眼。
“别动。”那人用手将我的眼合上,我乖乖地闭了眼。“大不了我一会替他瞧瞧。”
“别忘了收诊金。”我又将眼睛睁开提醒沈垂杨。
那人低声轻笑了一下,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头,略带严肃,“闭眼。”过了好一会又说,“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料到你要计较诊金,说不定他宁可硬着头皮叫尹中堂替他喊大夫。”
我仔细寻思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也就不再提诊金的事。
就这么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施施然地踱回了那铁公鸡的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这次倒没有什么东西砸过来。那铁公鸡仍旧坐在桌前,眼神直愣愣地发呆。
“到底怎么回事。”我关上房门问他。
那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只是委委屈屈地看着我,又带着点哭腔喊,“银子……”
我受不了他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说我走了。”作势就要转身。
铁公鸡支支吾吾,吐出三个字来,“尹绝尘。”
我几乎是拍案而起,“他干的!你怎么不躲啊!你是脑子被门板夹了罢!”我忿忿不平,心里头咬牙盘算着,“尹家开的金铺明年别再想着在洛城做生意了。”
“银子,说来说去,这事情都怨你。”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几乎傻了,怨我,怎么怨我了?
“要不是你那天把轿子支到城东去,害的我要经过汇香坊才能回去,我怎么会遇上荷风,荷风又怎么会喊我一声‘阿克’,我又怎么会同他乘一顶软轿,又怎么会被那人看到……”他声音越来越低,我渐渐都听不清楚了,不过这么弯弯绕绕了一大段,倒是也理清楚一些思路。
“荷风?哪个荷风?那个你帮他赎身的小倌?”
“唔。”
“不是都赎身了么,怎么又去汇香坊那地方了?”
“他是去拿押在老鸨子手里的卖身契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荷风就跟着我回府了……”
铁公鸡同情心泛滥,割爱用钱赎了个小倌回来,那小倌没地方住了,就慷慨地领了回来。可惜,铁公鸡难得慷慨这么一次,倒是叫向来慷慨的尹中堂吃起了干醋……然后阴差阳错,就在床上把铁公鸡的手折断了……
“啧啧啧……”我不住摇头,一点点踱到床边,曲了自己的两只手指到处敲,“床没坏罢。”
铁公鸡的脸又是一阵红,“季凝芷!”
“一会子让垂杨来给你瞧瞧手,放心,不收你诊金了。”说罢我便笑意盈盈地离开。路过偏厅的时候,看见尹绝尘还坐在那里等着,于是我上前扣扣桌面。
那人抬起头来看我,笑意和善,“有何指教”
“沈默克同我说,他的手是你弄断的。”我把腰际的金算盘掏出来,“找大夫用的诊金和药钱二百五十两。他伤了手,恐怕之后这么几个月打不了算盘,跟皇上告了假,四个月的俸禄八千两,沈府的生意这么一耽搁,恐怕得少赚二十万。”我停下来看看他,他只是轻笑一下,“唔。有道理,这些我该赔。”
“他是个左撇子,这么折了一下,日后怕是要留下后遗症,什么都不方便,怕是得一辈子被人伺候着了。”我又道。
没想到尹绝尘笑的更是开怀,“既然如此,这一辈子就由我伺候他。”那话虽是带着笑意,却毫无半点玩笑的意思。
☆、第 22 章
我僵在当场,笑笑。一辈子。
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和我说,“好好好,一辈子,我一辈子都这么宠着你,护着你。这总行了罢。”
“你要想好,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一辈子有多可怕。你和他,谁能真的坚持一辈子。”我的笑讪讪的,神色有点冷下来。“尹绝尘,你对那铁公鸡,是真心的么。”
那人被我迎头泼了一盆凉水,倒也毫无恼意,淡定从容地说了一句,“那是自然。”
“你觉得你和他真能一辈子?我记得,你是尹家第五代的单传罢,为了那铁公鸡就这么绝了后,值得么?就算你许他一个一辈子,你有没有想过尹老爷和尹夫人要怎么看他?更何况,发生了这么件事,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有足够能力可以护他周全。”
尹绝尘仍旧从容不迫,拇指指腹抚着那只黄山云英石的砚台。“我尹绝尘从不违背诺言,我对你大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我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可要是沈默克先变了呢?你就这么笃定他待你也是如此?”我存心地轻笑了两下,“你凭什么?”
“尹绝尘,若有一日,那铁公鸡不再想着同你一辈子,你要怎么做?嗯?”从质问变成了逼问,我翻了脸。这人之前让沈默克这么生气,我自然也不用同他客气,给他什么好脸子看。
那人到底是被我问的哑口无言,我见着沈垂杨从那铁公鸡房里出来,于是道,“尹中堂,总是在别人官邸赖着不走,怎么也不是个事儿,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里头的敌意明显,我下了逐客令,自己却先同沈垂杨离开沈府。
出门的时候,余光瞟见尹绝尘弯了腰将自己先前握在手里的砚台轻轻地摆在沈垂杨的门前,然后快步赶上来。
“若真有那一日,我便放他走。”
我身子震了震,无话可说,却又翘起唇角笑道,“我从来都是个记仇的人,今日你害他折了手,他虽不见得想要同你计较,可我定是要你还回来的。”
“无妨。”他暖融融地笑着挥了一下折扇便走了。
这般萧索秋日都要装模作样地扇扇子,同那铁公鸡倒还真是般配……
沈默克折了手,原先沈府的生意几乎全要我接手管理,这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一段时间真是要了我的命。那铁公鸡倒是乐得清闲,终于过上这么几日惬意安稳的日子。
过了几日,尹家金铺断了金子的来源。一听说这事,铁公鸡便贼兮兮地来翻我的账簿。我“啪”一下将账簿合上,夹住他的没折断的那只右手。
“沈默克,你要做什么。”我挑眉问他。
狗急跳墙,铁公鸡也不再寻思借口,开门见山地问我,“尹家金铺的事情,是不是你搞的鬼。”
铁公鸡难得这么坦然,我对着他笑得人畜无害,“是啊。”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我猜想铁公鸡一定很想把我活活掐死。“沈默克,你该谢谢我,我这是在帮你报仇呢你知道么,别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之前我替你从尹绝尘那里讨来的二十万八千二百五十两,咱们五五分账。”
“凭什么!是我折的手!”
“是我开的口。”
“三七,我七你三。”
“五五。
“四六,我六你四。”
“五五。”
“……”
“……”
☆、第 23 章
转眼三四月过去,白芍园里的芍药也到了时候分株。以往到了这时候都是我同明镜摇光一同弄这些琐碎的事,如今却多了两个人——绿意和沈垂杨。
我撩起自己衣袍的袖子露出雪白的两只腕子,捏着金剪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看着沈垂杨不大熟练的动作,笑了笑,“你还是算了吧,别把我的芍药折腾死。”
那人凑到我身边来,“我连人骨都能接,分株这点小事还能难的倒我么?”
我微微扬起唇角,沈默克的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这么三个月替他烦账目的事,倒是让我累的够呛。
掩着口鼻低声打了个喷嚏,身子不自觉地往那人身上靠了一靠。沈垂杨突然执了我的手,替我将衣袖放下来遮住腕子,“着凉了?怎么这么不当心。都叫你夜里别踢被子。一会叫人煮点黄芪,里头放点太子参。”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被他这么一说,多少因为心虚而有点不好意思。
忙完分株的事,沈垂杨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出来,系好官帽的带子往太医院去了。
绿意收拾一地狼藉,忽然问了我一句话,“少夫人,芍药是不是有个别名,唤作‘将离草’?”
我愣了一下子,看着天边的日头西斜,几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夜,窗外一轮弯月。我躺在自己雕花的红木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做了个梦。
四周漆黑一片,我陷在一滩泥沼里头挣扎,好不容易攀住一方磐石,妄想着支撑自己摆脱这困境。身后有潺湲水声,我循声回望,只看见南玖向我而来。我想说话,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仿佛根本看不见我,一身泥泞往前走。到了我身边之后,竟然,直接踩着我的肩膀,借着我这么个踏脚石,自己上了岸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不明白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最后的一星希望都没有了,仿佛有人拽住了我的一只脚,将我不断地往这泥潭中心拉过去,身子也渐渐地往下边沉。却在这时候,听见由远及近的一阵脚步声,眼前出现一双皂靴。我仰起头来,接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却看见一张熟悉又叫人心安的清瘦的脸。
我想要喊他的名字,喉头却似乎被一团棉絮堵住,仍旧发不出半点声响。那人嘴角翘起熟悉的弧度来,搭住我□在外的一只腕子,让我借着力道,有了上岸去的机会。不过只是这么一个瞬间,周遭便一下子天光大亮。
我蓦地睁开眼,不自觉地暗舒了一口气,曲了手臂搭在自己眼睛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和沈垂杨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只是,他是我唯一可以借助的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无边黑暗里头的唯一一点亮光。
不自觉地扯起个笑,最初的时候,我根本不求沈垂杨这般待我,到了如今,我之所以将心思摆到他的身上,是不是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
突然想起来绿意的问话。
芍药的另一个名字,唤作将离。虽然是双生并蒂,却也有这般残忍的名字。
我侧过身子,闭上眼睛将自己重新投进这无尽的夜色里去……
☆、第 24 章
十二月十二。
夜,室内一灯如豆,窗外西风卷着柳絮一般的雪花呼啸而过。
在我看来,这算不得是什么好日子。
暖炉里头煮着滚水,温着洛城最好酒楼天香阁的桃花酿。
“无非是个无关紧要的生辰罢了,做什么非要这么重视。”我捧着紫铜梅花形暖手炉,低头将下巴埋进衣领里头。
明镜端了一碗长寿面进来,我用象牙筷子挑了两根,吸了口气,终究还是又放下。
软玉的杯子里头乘着温热的酒水,抿了一口,味道醇厚还带着甘甜。
此情此景,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从几时开始,我身边居然连一个愿意贺我生辰,陪我吃一碗长寿面的人都没有了。
“你们下一次,莫再这么大费周折地折腾了,想来我也是未必领情的,何必呢。”
摇光默默地收了碗筷。
我取出一柄铮亮的钥匙,打开梳妆匣上头挂着的铜锁,从最底层的格子里头掏出一只冰种飘蓝花的翡翠镯子来,对着烛光细细地看,通透,水头和工艺也好,一看便知是上等货件。摩挲了一阵,它便暖起来,微微换个角度,却看见镯子里头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吸了一下鼻腔,身后突然有人推了门进来,我惊了一下子,手上一松,那只镯子应声而落,“吧嗒”在地上彻底地裂成两根。
我转过头去看,却是沈垂杨把那碗几乎动也没动的寿面又端了回来。
我愣了愣,微微动了一下子脚腕,不动声色地将碎裂的镯子踢到桌子下边借着垂地的桌布藏起来。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我的动作,将碗小心翼翼转了一圈,“我原先是不知道,今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