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熙忽而笑了一下子,“这样,你同我对弈一局,我若是输了,我让万宝再说个故事给你听。”南茝眸子忽然亮起来,又带着试探看他,“那若是你赢了呢?”
南熙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罚你一个月的月俸。”
南茝眼珠子转了转,心道这是笔划算的买卖,欣然应了。
万宝看着这两人,不知怎么的却同自己记忆中的南玖和季凝芷重叠起来,暗自叹了口气。二十多年过去,他也老了许多,年过花甲。看着这两个被南玖捧在手心里头的孩子长大成人,想来也觉得这两人的身世坎坷。
他还记得圣上喊自己去将南熙抱来时候的情景,心里总也觉得是因为自己诰命夫人才丧的命,因此,多少对她有些愧疚。
再后来,昭明皇后被圣上逼疯了,其实手段简单的很,也不过只是在她天灵盖上头的百会穴刺入了半根银针。
之后圣上便命他连沈府里头那个女婴也抱回来,这几个人之间的恩怨,他看的多了,多少能够猜到一些。沈大人却是爽快,直接就将婴儿交给了自己。
这其中人心也好,权谋也好种种东西,用的都太多,纵使开始是爱,这爱也不算是纯粹。若是叫这两个孩子知道,怕是要一辈子伤心难过,倒不如自己替他们永远瞒着。苦是苦了些,却能挨得住,大不了便装聋作哑,瞒不过便是横竖一死去见先皇。
他手里拿着拂尘一甩,看着远处年少气盛的两个人,在这宫里头勾心斗角看的太多,突然赞叹世间竟有这样美好的时刻。看着先皇从“小皇子”和“小公主”一点点教导成的“皇上”同“公主”,饱经风霜的面庞皱起来,仰着头面朝南方,心里道,“诰命夫人还请放心,先皇终究是将他们教导成了懂事的好孩子……”
和煦的一阵微风吹过,护城河里头种着的十里红莲轻轻随着碧波一荡,摇出一丝淡淡的荷香来,天朗气清。
“真是好天呐……”南茝伸个懒腰,看看湛蓝如洗的天。
万宝在一边扬了嘴角。
是,真是好天。
☆、番外一
曦宁十二年,曦宁帝微服下了一趟江南,怎么都算是故地重游了。
烟波迷蒙的秦淮河上,画舫里的歌女用箜篌弹了一曲《相思赋》,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曦宁帝多多少少想起了一些自己的过往,那些无比逍遥的年月仿佛就这么一去不回。
婢女在他面前送了一碗鱼髓云吞。又令他想到原先自己心头的那根刺。那根刺若是碰便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若是不碰,又叫人心有不甘。
如今这根刺终于没有了,他却觉得自己比原来还要疼,还不如就任由它这么插着。
他心上的刺虽然没了,却留下不大不小的一个伤口。这伤口同他一般固执,始终不肯结痂,一直在往外头汩汩地冒血,怎么都止不住。
他挖开云吞尝了一口,然后突然笑了笑。十多年前也是这般糟糕的味道,这画舫上头的厨娘当真是一丁点的进步都没有。只是可惜,再不会像十多年前一样,有那么一个略略有些嚣张的财大气粗的小女子支使自己的婢女将厨娘喊出来,长篇大论地指点迷津了。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再来一次。
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好好待她,一定遵从自己的真心,若是重来一次,一定不会再叫她胡思乱想地猜测,一定连一星半点的瞒骗都不会再有了。
她不过是只喜欢使小性子的纸老虎,却偏偏喜欢同自己闹别扭,唯独在自己面前不肯低头。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眉眼稍稍地弯起来,她任性撒娇的模样又从眼底慢慢浮起来。
熙儿和茝儿都很像她,这两个糯米团子一般可爱的小人日日都总爱粘着他,一口一个“父皇”,真是要将他的心都喊化了。那是她的孩子,却喊他“父皇”,他心知若是那人还在,定是要觉得自己疯了。
三月春风扬起,暖风熏得游人醉。一辆宝蓝色圆形顶盖的马车碾着斜斜的山路缓缓往上行,静静地留下两道寸把宽的车辙。
待到那马车停下来,自马车里头下来了一个穿着玄衣的人,鸦色头发高高地一丝不苟地梳进了头顶玉冠里头,他手里拿一把乌木扇骨的折扇,嘴唇抿着,神色里头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威严。这人“哗”地收起了扇子,自腰间掏出一只镯子来,四处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身边随行的人问道,“爷,不如先上马车歇息,一会奴才叫您。”
“不必。”他反反复复地摩挲那只玉镯子,向来凌厉的眸光竟是渐渐地轻柔起来。
俄而另一辆马车驰来,踩乱了刚刚新长出的青草。从上头下来素色衣衫的一个秀士,见了这玄衣之人一惊,然后便慌慌忙忙地跪下,“参见……”
话未说完,那人便摆一摆手,“不必多礼了。”之后又低声道,“带朕过去。”
那人在前头引路,这人就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行至山顶,只见一丛桃树开的正旺盛,那株桃树旁边安然立着一座无字的墓碑。
“就是此处了。”这人道。
灰色的石板上头一个字都没有,这人越过前面人,走到墓前,不想,却是单膝跪了下去。
身后之人正值诧异之际,却是识相地闭了嘴,远远地退到了一边去。
南玖正拿着那只镯子要开腔同她说话,却听得后面有个人咬牙切齿地,“你来做什么!”回过头去看,却是看见一柄金光闪闪的扇子直直地扔过来,稳稳地用两根手指捏住,抖开一开,便是从前自己御赐的亲笔题字的“金算盘”。
这人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衣袖撩起来,“你们谁都不配来拜她,莫要脏了她的住处。”南玖苦涩一笑,心知这人半分都没有说错,自己来拜她,的的确确是不配的。
“她虽常常说什么自己睚眦必报。可你自己想一想,她几时同你和沈垂杨算过?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受了,吞了。你们倒还真的当她这般心狠。锱铢必较?这不过是她挂着嘴边的虚晃一招,又有几时动过真格的……却偏偏被你们两个逼死了……”
他红着眼睛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旁边冲过一个人来,捂了他的嘴拦腰横抱飞快地走了,一边道,“皇上息怒。”
他挣开抱着他的人,“你做什么不让我说!你偷偷摸摸地出来,若不是我跟着,哪知道你这是要带他上来看她!”心知他动了怒,尹绝尘只得由得他继续说。“我都不知道他这是动的什么心思。”沈默克咬着牙,“他连人带棺材地送过来,叫我找个地方安葬,却不准告诉他葬在何处,如今怎么还是死皮赖脸地来了。”
尹绝尘叹了口气,将正说着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话的人抱住,“说到底,皇上还是舍不得她的。”
“他舍不得,我这个当大哥的就舍得了么。那棺材被他锁起来,我竟是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能见……”说罢眼睛红红的,将头扭到一边去。
尹绝尘听出这人话里头难过的变了调子,只得将他搂紧了,轻轻地拍这人的背脊,“你也知道难过,怎么不想想皇上。他前些年忍着,逼着自己不来见她,为的不过是她一句‘不愿见他’。如今真的来了……”说罢叹了口气,缓声续道,“见到了,不是更伤心么……”
怀中的人震了震,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两人总笑别人痴傻,觉得自己绝顶聪明,谁知到,自己竟然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南玖对着那无字墓碑许久,故作轻松地一笑,“你大哥说的不错,我的的确确……是不配来见你的。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过来看一看。沈府那位小少爷名字叫‘熹儿’,你说巧不巧?不过,你只管放心,我是不会叫那人来扰你清梦的。护国寺的大师替我烧了那些经文给你,整整七七四十九遍……”
一边说,一边半跪在墓前用手抚那石碑的面,“凝芷,你肯不肯原谅我?……若是不肯,也不要紧,待到我百年之后,亲自下来跟你请罪,你看好不好。若是肯,你便早些来将我接去……不过照着你这般别扭的性子,恐怕也是不原谅我的……”说着便苍凉一笑。
山顶上吹过春风,刮下几片绯红色的桃花瓣,那人还在絮絮叨叨地和那坟里头的人说着话,沈默克看着这场景,听见风刮过时候偶尔飘过来的南玖的声音,不自觉地觉得有些鼻酸,扯了扯一旁尹绝尘的衣袖。
“怎么了?”
“我们……不要跟他们一样……”
尹绝尘嘴角微扬,将沈默克揽在怀里,沉声应和,“嗯。”
☆、番外二
很久之后沈垂杨回忆起来,他这一辈子,对那个人,也并不能说全然是虚情假意,一星半点的真心都没有过。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正月,洛城的灯节。他与那人执着手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她平日里头并不是个多么喜欢热闹的人,手里头提着几乎是吵架赢回来的花灯的时候,却似是个小孩子。
那个时候,他才终于见识到她同她那铁公鸡哥哥一般一毛不拔的个性,不过五文钱一只的花灯,她说得唇干舌燥,同摊子的老板争执不休,到最后讨价还价几乎变成争论。她不肯让步,老板做不成生意,于是只能向她讨饶。
于是,她用区区五文钱换了两只花灯,还非常理直气壮地顺走了老板摊子上的一只塞了红豆的荷包锦囊。
至于付这五文钱的,自然是他沈垂杨。
“何必这么辛苦。”他不自觉地觉得好笑。
那人一边将手里头的灯笼分了一只让他提着,一边道,“你出门前我看过,荷包里头的零钱,只有这么最后五文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天空就打了道惊雷,倾盆大雨顷刻地落下来,仿佛不死不休地下。
他与她傻了一阵子,然后就是一个劲的猛跑。他眼尖地瞅见路边有卖油布伞的,于是扔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过去,手一伸勾了一把过来便撑开。
路边的油布伞,到底不比家里的那把上等八十四伞骨紫竹柄油伞,岌岌可危的伞面随时有被雨水打穿的危险,于是,两个人只能拥着继续向前头跑。
跑着跑着,终于在万安巷的尽头找到了可以避雨的一处,万安楼。
他收了伞,转头去看那人。她的发鬓被雨水打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湿了一半,从青绿变成墨绿色,脚上的浅色绣鞋更是脏的不成样子。她用袖子擦干自己的脸,然后突然欣慰地笑笑,几乎是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幸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手里头的花灯一丁点都没湿,还是好好的,她又打开紧紧攥在手里的锦囊,里头的红豆也一颗都没被打湿。
转了头再看自己,虽是有些狼狈,花灯却牢牢地被自己护在怀中,一点雨丝都没溅到。
“咦,油布伞是哪里来的。”她睁大了眼问他。
“……抢来的。”
“没花钱罢?”
“唔。没花钱。”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想,这一千两银票换一把伞的事情,是怎么都不能让她知道的。
“哦,那就好。”她对着他,轻轻浅浅地展了个笑容出来。她笑得那么好,让他不自觉地舒心。
想到这一段的时候,他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的七岁的儿子在他身边试着只靠手摸来辨认马吊的花色,“幺鸡!”稚嫩的童声因为兴奋而喊得很响。
“啪!”熹儿将那张牌大力地拍在大理石的桌面上,振飞了桌上原先摆着的一只玉骰子。那骰子没直接落地,而是先飞向了屋子前头的一根画栋上。那力道有些大,生生地在画栋上留了一个再没法填平的小坑。
“我的小祖宗,索性你没拍坏这你娘从万安楼里头买回来的牌九。”一边的奶妈絮絮叨叨地啰嗦着熹儿。
沈垂杨清楚听见,玉骰落地的时候,是一前一后,两声脆响。
他弯下腰来搜寻已经碎裂成了两瓣的骰子,却想起来,这骰子是那个灯节之后不久,那人摆在他房里的。后来这副马吊缺了个骰子,也就被昭昔随便拿来充数了。
正这么想着,他挪了挪脚步,发觉脚下有什么凸起的东西。
移开自己的脚,那里,静静地躺着已然碎掉的半枚翠绿色的玉骰,那翠绿色中间似乎还嵌了些什么东西,黑里头泛着红。
他微微眯起眼睛,拾起来辨认,那颗玉骰里头,居然嵌了一粒红豆……
他慢慢直起了自己的腰,没由来的,又仿佛看见那人在自己面前,轻轻浅浅地展了个笑出来。彼时那笑容和煦如同三月的春风,让他不自觉舒心。而如今,这熟悉又略带着陌生的一张笑颜,却已经与自己隔了千山万水这么遥远。
他不明白自己心头为什么微微有些堵,阖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这么做便能够稍稍减轻心头这一阵快拿去自己性命的钝痛。
玲珑骰子安红豆,心怀相思知不知……
☆、番外三(凝芷生辰贺)
腊月,屋外正在落雪,棉絮一般在空中飘。雪积在园子里头的一株红梅的枝干上,生生将梅枝都压低了几分。一片银装素裹里缀着不少小小的红色梅花,让人看了忍不住觉得欢喜。
摇光看着带了几分喜气的梅树微微笑笑。将手里的笤帚靠着廊柱放下,双手捂起来放在嘴边呼出一口气,然后一边跺脚一边搓了搓自己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待到自己的手暖了便重新拾起笤帚来继续自己扫雪的活计。
不疾不徐的脚步由远及近传来,摇光抬头便只看见南玖竖起了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起了么?”他压低了声音问。
摇光笑着摇摇头,替他将门轻悠悠地推开,待他进去之后便又缓缓地阖上。
寝室内很是昏暗,生着地龙并不让人觉得冷,季凝芷便躺在层层叠叠的朱色床帏幔帐里,盖着织锦缎面的丝被睡的正熟,全然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
那人侧躺着,手曲起来摆在自己头一侧露出白生生的一段藕臂。他面带十分笑意替她掖好被角,不自觉地刮一下她的鼻子,埋怨一般有些恶狠狠地低声道“睡着也不甚安分。”
一旁的铜质瑞兽香炉里正燃着安神的香,他除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站在床边看她,在说完那话之后笑意不自觉更深了几分。
忽然间便见她皱眉,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刚准备俯身将她唤醒,她却已经睁开眼手撑着身侧一下子惊坐起来。
“做噩梦了?”他坐到床头替她披一件紫底小银貂毛披风尔后将她揽在怀中。
她额上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伏在他怀中发出一声软糯的“唔。”
“梦见什么了?同我说说。”他用袖口在她额上印了印,一点点拭去她被惊出来的汗。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梦见你同我对对子。”
他带着十足笑意,“对对子有什么可怕的,嗯?”
“我上联出的不好——黄鸟。”
“我对的什么?”
“绿衣。”说罢不自觉地收紧了自己的手。
他愣了愣之后苦笑。《黄鸟》与《绿衣》皆是出自于《诗经》之中的诗,对的可谓是工工整整,只是这两首也同样是为悼念亡人所做的诗,的的确确是有些晦气了。
他抚她柔顺的一头青丝,低头便嗅到淡淡的山茶香,“今儿个你是寿星,理当是百无禁忌的。”说罢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她微微一点头,他见状又低下头去想要啄她的唇。
她拧着眉毛用一只手挡住他的唇躲开。
南玖脸上笑意半分不减,心知她是因尚未洗漱而推拒自己,于是存心开口取笑,“怕什么,我又不嫌你。”
她果真被他的调笑弄得更加羞赧,整个人重新躲回被子里去,却又不好意思承认,只得强装恼道,“出去,我要起来了……”
他今日是铁了心要逗弄她,不仅没走开,反倒架了手臂在床头栏杆上手托着腮定定地笑望她,“我就在这看着。”
“你出去。”她仍旧是气鼓鼓的模样,语气却已经软了下去带着几分嗔怪。
他顶顶喜欢看她这幅模样,强忍住笑意摇了摇头。
她原本是半张脸藏在被中,现在恨不得连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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