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一笔一划,用颜体写着“南玖”。这两个字本是这世上最喊不得的名字,如今,却被一笔一划地被刻在眼前的泥地里。
“南玖”两个字上头又被粗粗地划了两道线,像是想要在仓促间划去这名字,所以那两道线并不十分平行。那人的动作太用力,簪子的尖头都折断在泥地里头。
再向下看,那里还有个名字,只粗略地写了一遍,似乎还没有写完——“奚仲文”最后的那个“文”字没有完成,只有一个“亠”……
南玖俯下了身子,无力地半跪在那里,身边的宫人要将他扶起来,他面额上头连同颈子上都隐约看得出青筋,那太监原先以为皇帝要勃然大怒,没想到,南玖只是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声,“滚。”虽然不是盛怒,却将苦竹院的气压不知道压低了多少。
宫人们被这皇帝突然的怒意吓得战战兢兢四散出去。
南玖伸了自己的手去触地上头的字,那“南玖”两个字约莫有一寸深,那么细的玉簪子,也不晓得是反反复复地写了几遍……
南玖吸了口气就站起来,然后转过了头去看那堆发了黑的骨头,一点点走近了,坐在烧得变了形的暗格边上然后伸了自己苍白的五指,去抚那人的手骨,他张开五指覆上她的,然后一点一点地握住,十指交缠……
“凝芷,你知不知道,我原来想着这一次我醒过来,便放你走……”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只剩下满室的静默。
那时候他虽是闭着眼,却是迷迷蒙蒙,总看见她笑中带泪对着自己说,“南玖……你放了我罢……”,那笑容像是生生割在他的心上,他终于晓得被钝刀凌迟是什么滋味。他原先总恨不得把她拴在自己身边,要日日夜夜看着才心安,如今他终于决定如她所愿,纵使自己再舍不得也好,终归将她放走,让她逃开自己的桎梏。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宁可她远远地逃开,再不相见,继续带着对自己的恨,怎么也比如今的结果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脱下了衣袍,将自己明黄色的披风平铺在地上,撩起自己的袖子,自己一个人将已经不能称作为尸体的那堆残骸温柔地清理出来,尽力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的焦黑的骨架。焦尸伴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这人也仿佛一点觉察不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堆骨架,然后唤“来人……”
☆、第 75 章
宫人们鱼贯而入的时候,皆是诧异南玖刚才躬亲做的事,却也知道他此时正是阴晴难测,不敢多说什么。怕连一句宽慰,这当朝天子都不承情。
南玖从撑着地站起来,一下子就敛去了有些悲戚的神色,看着门外站着的摇光,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国葬”两个字生生吞下去,转成了清冷的一声,“你怎么来了。”
这人说黄泉路上不愿见他,不见便不见罢,他宠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事情。若是她真要这般躲着,那就都由得她去。
他执着于这些,却像是已经忘记了这人已经死了。
摇光福了福身子,眼眶里盛了泪水,方才哭过一阵子,心头大恸地在他寝殿门外那样哭喊了半天,此时张口,抽泣至极竟然还有些嘶哑,“皇后娘娘将我和绿意带到宫里,分开囚禁在承安宫的地牢里,还打断了绿意的腿逼供……”
南玖听到这里,已经是勃然大怒,指骨紧紧握着都能听见发出“咯嗒”碰撞的声响,却仍旧是放缓了声音道,“绿意现下人在何处。”
摇光也已经稳住了气息,“仍是被皇后娘娘扣在承安宫。”
曦宁帝的步子迈的不急不缓,脸上虽是笑着,身后所有宫人却觉得此时此刻阴云盖顶,还不如他不笑的好。
昭明皇后坐在美人榻上,面前摆了一局棋,一只手捻着手里头一枚白色的冷暖玉棋子,看了好一阵子,待到将手中的白色棋子“嗒”地落到棋盘上头,才回过了头来对南玖道,“皇上是有什么事么。”
南玖不知卖什么关子,只是与她僵持了一阵子,转而笑道,“皇后愈发有主张了,几时竟连朕的人都敢动了。”
紫陌先是被他一句“朕的人”弄得呆住,然后又诧异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悲戚来,她原先以为南玖的反应要么悲痛到极致,要么愤怒到极致,此时此刻竟然是无比平静,叫人捉摸不透。却很快释然,自己从来是捉摸不透这人的,暗自苦笑了一下,却被南玖接下来的话死死地扼住呼吸。
“你倒是有胆量也有法子叫朕这般难受,心痛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地步。”南玖又弯了一下嘴角,“是不是很奇怪朕为什么不发怒?同你这般多余的人,发怒也不过是浪费。”
当着所有的宫人,他几乎是用言语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那人死了,竟能够叫他伤心难过到说不出来,伤到了极致,连言语都描述不了自己的心痛。而自己,无非是个多余的人,从来如此,对着自己,连同对自己发怒都是种浪费。
紫陌听的明白,却存心要装糊涂,“皇上说的是那个名叫‘绿意’的丫鬟?臣妾早已将人送去太医院医治了。”
南玖看着香案上头那人送来的那尊汉白玉多子佛,伸出自己戴着翡翠玉扳指的拇指抚了一下子上头的灰尘,“朕还有许多时间,这笔账……既然一时之间算不清楚……那朕也无妨宽容大度些……”,说着又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道“……同你们,慢慢算。”
☆、第 76 章
沈垂杨原先是想在沈府等南玖召他入宫的,等了差不多有五日却还是没有等到,想到那人就要头七,犹豫再三,仍旧是径自动身去了。
南玖身边一个心腹的太监领着他七弯八绕,最后竟然是停在了承安宫前头。朱门大开,里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静的有些异样。抬脚迈进去,却是看见正门上头挂着两只白色的素绢长灯笼,环顾四面,四个角上竟然都静静立着招魂的白幡。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招魂幡上头悬着的八只铃铛一齐叮当作响,一时之间只觉得阴森森,背脊都要僵住。
他见四下无人,往前走,推了正门进去,却登时立住了。
原先承安宫的格局是彻底地改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南玖改成了灵堂。梁上扎着白色花球,香案上头摆着个没有字的灵位,自己前头是一具长约六尺,宽三尺有余的金丝楠木棺材,那棺材做的十分精巧细致,奇怪的地方确是前后左右四面各有一块雕成了蝙蝠形状的福禄寿翠玉,那翠玉中间是个正圆形,填着镂空的赤金,中间有个孔洞,似乎是把锁,仔仔细细地看过去,这赤金似乎还是什么字的形状。
他围着这棺材转了一圈挨个分辨,这四个字按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连起来竟是“宝婺星沉”。
不知怎么的心头一紧,却听见门“吱呀”地一声阖上了。寻声望过去,一袭明黄色龙袍的人缓缓走过来,正准备跪地行礼,却听得那人道,“你倒是还敢来见她。”
沈垂杨一时之间不知应当作何反应,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于是便撩了官袍的下摆跪地,“臣请皇上恩准,让臣将夫人的遗体带回沈家墓园安葬。”
南玖压着自己的嘴唇咳嗽了一下,他这五日以来,日日夜不能寐,胸口的伤虽好了,可一想到那人已经死了,便觉得透不过气。心里那根刺明明没了,心口上却仿佛总是汩汩地流着血。
南玖踱着步子到了一旁的书桌前,拿开了镇纸将笔架上头的笔拿在手里,在砚台上轻轻地捻着笔尖,忽而笑着说,“沈卿不妨猜猜,朕这是在做什么。”
“臣不知。”
“朕听闻,在死者逝去十日之内替死者抄颂七七四十九遍《地藏经》,便能向她赎罪。沈卿若是有空,不如同朕一起抄罢。”言罢便落了笔在宣纸上。
沈垂杨跪着看那个没有写字的灵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俄而又听见南玖轻笑了一声,“罢啦,你同朕,又有哪个是真的对得起她。纵使是真心诚意向她赎罪,她也是未必肯原谅朕的。”这话的后半句里头,竟然直接将沈垂杨忽略了过去。
沈垂杨跪着,眼皮微微垂下一些,“请皇上恩准臣将夫人的遗体带回沈家墓园安葬。”
只听得南玖停了笔,“朕将她好好地放在你手里,你为什么将她打碎了。”言毕,手上一个用劲,那支湖笔竟是生生地断成两截。
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发出过这般的诘问。
南玖忽而又笑,“朕会按照国礼将她风光大葬,却不会告诉你将她葬在何处。这样,她总能够得个清净了。比起这个,沈卿倒是应该更加关心自己的妹妹才是罢。”
沈垂杨一下子怔住,“紫陌怎么了?”
“皇后产后一个月忽然身体不适,发了一场烧,退的不及时,得了失心疯,而且还刺伤了朕让朕躺了一天一夜,怎么你这当御医的大哥,倒是不知道?”
南玖换了一支湖笔,继续去抄写自己面前的经书,继续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念她有病在身,朕也不再追究,特此恩准你将她从宫中接回沈府,你与她,就好好留在府邸,安享天年罢。”
安享天年。这话的意思,就是让他安安分分,这一生就呆在自己府邸,再不能出门了。沈垂杨暗暗心惊,却想到,这兴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于是拂了拂衣袖,朝着南玖叩了个头,口中低声道,“谢主隆恩……”
☆、第 77 章
宫里的老人大都知道,被曦宁帝下旨封为禁地的苦竹院,从前是处阴阴冷冷鬼气森森的地方。从前的大皇子死在里头,许多年前还死过一位一品诰命夫人在里头。具体的年月却是已经连宫里头资历最老的敬事房万宝万总管都说不清楚了。再怎么辗转打听也只是知道,那位夫人是被一场忽然而起的大火给烧死的。
这是曦宁二十八年的暮春。
身着龙袍的曦宁帝静坐在苦竹院正中的一个石凳子上。那人死了之后,这院子就被自己封了起来,什么都没变过,他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喝的酩酊大醉,可是却怎么都不能成眠,往往是天色微亮便摇摇晃晃地出去,转向朝堂上朝去。
他当了二十八年的皇帝了,活了也有这么些年头,自己都时常嫌弃自己活得太久了些。他看着对面那张床,床正中央有个陷下去的暗格,倒了一杯梨花白在自己的杯子里头,举起来摇了摇,“你怎么还不来接我?我明明已经抄足了四十九遍的《地藏经》了,你还不肯原谅我,还不愿意在黄泉路上见我这个可怜人一面么?”
染了风霜的鬓发,爬上细纹的眼角,唯独不变的,是这人笑起来仍旧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阴晴难测,叫人捉摸不透。
他忽而幽幽地叹了口气,“二十一年。凝芷,我距你,已经隔了整整二十一个年头。”
“你那个时候,做什么不走?”他吞下那杯薄酒,手里捏着一只冰种飘蓝花的翡翠镶金玉镯子。“若是从这地道里头出去……”说道这里,像是突然之间惊醒,过去二十一年来从未这么清醒过。
慌乱地点起一个火折子,将那暗格开了,自己猫着身子钻了下去,手不自觉地发着抖。
一步一步往下,废弃多年的暗道四出弥漫着灰尘,蛛网散布在各个角落里,一点点地往下走,手扶着粗糙的石壁。
好不容易到了尽头,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身侧墙上的那个被蛛网牢牢纠缠住的已经锈掉的烛台,屏气凝神地伸出手,用力转了一下。
分毫未动。
南玖愣住,又转了一下那烛台。那横亘在眼前的石壁仍旧是分毫未动,静谧的暗道里来来回回只是听见自己的鼻息和呼吸的回音。
他英挺的眉毛突然拧了起来,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按在那石壁上头用力地一推……石缝之间的灰尘突然纷纷下落,眼前顿时一片迷雾,他捂住自己口鼻等那灰尘悉数散去,再抬眼去看,才发现这石壁被稍稍转动了一个角。
南玖心道这暗道是经年未用,年久失修失了灵,这便准备折身回去了,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自己的靴子似是被什么东西硌住了。他抬脚将那东西拾起来,对着火折子一照——一只珍珠的明月珰。
周身所有的血液似乎趁着这一刻全部冲上了脑门,弄得自己一阵眩晕。脑海中仿佛出现大火之日的场景,她循着地道一路走下来,烟雾蒙尘,火势猛烈,横梁断裂,木材爆响,在这地道的尽头拧那烛台,这石壁却巍然不动……
他突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俯着身子就这自己龙袍的袖子擦了一擦。火折子落到了地上,渐渐地熄灭,唯一的一束光亮被黑暗吞噬。
“原来……”他扯着自己沙哑的嗓子,说了这么两个字,之后便是一阵叫人害怕的大笑声。他出去的时候跌跌撞撞,因为光线昏暗还被自己脚下的石阶绊倒了许多下,手里却是紧紧地攥着那只耳坠子。
好不容易见了光,南玖伏在那暗格里头,上半身趴在苦竹院那张焦黑的床上,森白的脸和唇角边上一抹鲜艳的红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妖。
这算不算是天意,这人最终没走成,还是陪着自己身边,人也好,鬼也罢,终究是属于他南玖的……想到这里,心头又一痛,她怕是对自己失望了罢,自己那样绝情地待她,抢了她的孩子,还说她的真心,自己再也不稀罕。
他将她的孩子抢过来,每次叫他“父皇”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与她沾亲带故;他将她锁在那口棺材里头,下了死扣,谁也打不开,除非是生生将外面的那层楠木劈开,那也无妨,里头还有一层白玉镶金的棺材,也是落了死扣,谁也打不开,哪怕她最后只剩下森然骸骨,一缕幽魂也不能叫别人夺了去。
人也好,鬼也罢,终究是属于他南玖的……
曦宁帝死在自己当朝第二十八年暮春的某个无比寻常的夜里,起初谁都不知道,大臣们在朝堂上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敬事房万总管才匆匆到了殿前来,扯着如同三十年前一样的尖细的嗓子,“曦宁二十八年春,三月一十六日,曦宁帝于宫中禁地苦竹院——驾崩——”
☆、第 78 章
苦竹院是个邪气颇重的地方,死过一位大皇子,死过一位一品诰命夫人,就连仁德无双的曦宁帝都是在里头丧的命。
新皇帝南熙遵照了自己父皇的遗愿将苦竹院重新封了起来,这一回,终归是谁都进不去了。
自己的父皇和那位谜一样的一品诰命夫人都死在苦竹院那个暗格里头,自己同妹妹南茝自小时候起,便都对此事十分好奇。两个人曾经找过宫中资历最老的敬事房万宝万总管,这老太监奸诈狡猾的很,从来都是推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最最多也不过只是听到这老太监漏出一句“这是先皇和那位夫人两人的秘密。”
这两个人的秘密,谁也说不得的秘密,谁也不敢说的秘密。
南熙正在御花园里头解着昨日没解完的棋局,遥遥地来了一个人,穿着绯色宫装,满头珠翠叮当作响。他一抬头,瞧着那人慢慢在自己对面坐定了,神色微动,正准备落子下去,却是看见对面的人抢过自己手里的白色棋子,“嗒”地一声摆到棋盘上某一处,“这不就解了,真是一点不长进。”
南熙从从容容一笑,“怎么?”
南茝毫不客气地拿了他那被茶就饮,“万总管又说故事了。”
“他说什么故事,从来都是些胡话,用来哄你的。”南熙温温和和地笑。
“你总不信,就算真是哄我,那里头多半也有些真话罢。万总管说,原先你的名字该叫做‘怀熙’,我该叫做‘念茝’的。”
“唔,然后?”南熙将原先的棋局撤了,准备另外摆新的一局出来。
“没了。”南茝语气里头略略有些失落。
南熙忽而笑了一下子,“这样,你同我对弈一局,我若是输了,我让万宝再说个故事给你听。”南茝眸子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