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昔。上官昭昔。
“上官……”我不自觉地喊了这个姓,自己在心中反复地说服自己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个可能。
“嫂嫂没猜错,上官昭昔就是上官麟的女儿。”万宝替她端了个椅子坐着。“而我大哥的恩师,就是上官麟。他同昭昔自小青梅竹马,要不是发生了那事,现在估计昭昔才是沈府的少夫人。”
我嘲讽地笑,“是啊,要不是发生了那事,现在估计我才是这大胤的皇后……”此时此刻,我居然像个小孩子一般同她斗嘴,只能在嘴上讨便宜的感觉,真是差劲。
话还未说完,便迎来紫陌“啪”的一个巴掌。
我成功地激怒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抹去嘴边的血迹,直视她。这一巴掌,是我当日闯入碧落居给那人一个巴掌的报应,现世报。
“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足够久。”紫陌突然绽了个极盛的笑容出来,说不明白里头是欣慰还是癫狂。“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等到他对你死了心。”冰凉的指甲套子划过我的脸,留下几条红痕。
“他早对我死心了。”我冷冷地。
自从当年我不肯入宫开始,他就已经因为我不信任他而对我死心了。否则这么多年,他怎么会选这么要命的方式来折磨我。那些赏赐的珍宝扔了舍不得,卖了套现也不敢,只能这么放着在自己的眼前,一看到就揪心。南玖在惩罚我,他成功了,那些东西全数被我锁进沈府府库,不见天日,却在我心上划满鲜血淋漓的伤口。
紫陌但笑不语,甚至还十分清闲吹凉手中的茶,“说些旧事来听罢。”
“当年大哥将家里的一个婢女瞒天过海地换下了上官昭昔,后来我与他才从宫里原来的老太监那里知道,原来太子登基的时候,身边一直有个人替他谋划,那老太监后来也死了,因为那个谋士和太子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斩草除根的好。”她抿一口茶,“多亏你不肯入宫,否则我又怎么能乘着皇上醉了之后才知道,那个谋士,就是你呢,又怎么能够有这个机会力挽狂澜把你逼到这条路上呢,嫂嫂。”
“我同大哥等了这一日着实辛苦,我等着那人的心里没有你,他等着这一日报仇雪恨,不过他比我辛苦,对着自己恨入骨髓的人,却还要在你面前日日强作欢颜。”
我不可置信地睁圆双目,我不信。我不信那么多年来好不容易能够信任一个人,那人却是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我更不信那么多年来给我带来无数伤害的残忍又冷酷的南玖,我在他心里,一直有个位置,牢牢地盘踞在他心里头,将其余所有都挤得一点不剩,无处容身。
“本宫带个人给你瞧瞧。看完之后,嫂嫂一定会多谢本宫这么一番苦心的。”
☆、第 71 章
在重重帷幕后头慢慢传来脚步声,万宝撩开了厚重的帘子,在黑暗的苦竹院微凉的空气里头,瑞兽脑香炉里的香逸着袅袅青烟,我眯眯眼,看清紫陌带来的人之后,不自觉地惊呼,“绿意……”。
绿意发丝凌乱,衣衫也不齐整,上头满是灰尘,耳边似乎还有些凝结成了黑色的血迹,可脸上带着的那个笑,却如同南玖一样,半真半假高深莫测。她勉力福了一福然后唤我一声“少夫人。”我低头去看,绿意的的腿大概已经被紫陌的人打瘸了,如今的模样极其虚弱,却还要在紫陌面前硬撑。
“嫂嫂恐怕不晓得,绿意也是皇上派去的探子罢。”紫陌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阴狠,仿佛恨不得将我就此生吞活剥。
我突然想起绿意在进了白芍园之后第一件提醒了我的事情,就是碧落居里头的上官昭昔……
这么说来,南玖早已知道了沈垂杨和上官麟之间的牵扯,甚至还派了绿意来提示我……
我原先以为他一直是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居然都是为了我,是我自己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用另外一种方式,将他越推越远了……
“不可能……不可能……南玖他那么恨我。”我掩住自己的唇,抑制就要冲破自己喉咙的尖叫,拼了命的摇头,不可置信,仿佛是要说服我自己。
南玖他是恨我的,他恨我。
如果不是我,他的心上就不会有弑兄杀父诛弟这样沉重的枷锁,他就不必让这皇宫困住,就不会就此失去自己后半生的自由。
紫陌端坐在那张陈旧的红木椅上头,纤长的手指抚着自己的金指甲套子,冷冷哼了一声,大抵是在嘲笑我,突然朱唇扬起来,露出个无比自嘲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我怀胎八个月的时候,他叫人送了碗打胎药来。”那声音微微打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么做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大哥说了,怀胎第八月小产,就是保住了命,今后也再没机会怀孩子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头倚在床腿边。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我居然还傻得对他说‘这是你的孩子,他是无辜的。’”她原本柔软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凌厉,直接向我扫过来,“可他那么心狠,他说‘你怎么能说无辜呢?你的大哥娶了朕最爱的女人,你怎么能说无辜呢?’”
我傻笑了一下,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从南玖的口中得到了一个“爱”字,可不过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字,我却终于是没能从他那里听见,还要靠别人来告诉我。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连我也想一并杀了。可原来,他一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把你的儿子抱进宫里以我的名义抚养,至于我,以后再没有生育的机会,不会对你的儿子,构成任何的威胁。”
“很可笑罢?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她说完就真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极了大皇子南珏死之前的笑声,无比刺耳。
从心里头沁出凉意,蔓延到背脊,蔓延到指尖……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她的话,妄想将方才传入耳中的话也一并挥出去。
我宁可自己与南玖还是一如既往针锋相对的模样,宁可当作彼此还是互相憎恨,也好过现在这样,待到一切无可挽回我才发觉,原来从来不是他饮恨在报复我,而是我一直在给他折磨。
☆、第 72 章
我虚弱地靠在床边,此时此刻,突然很想知道南玖现在如何。
那个时候,我朝着他心口直插下去的那枚簪子,恐怕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一并打散了……我曾经发誓从今以后,不会再为南玖落一滴眼泪,可如今,眼角不断涌出来,止也止不住的,又是什么……
过了半晌,我才开口,嗓音无比干涩“沈垂杨呢,我要见他。”
沈垂杨出现的时候,身上穿着月白色衣裳,腰带暗蓝色镶金,轻逸出尘,同我如今的狼狈模样自然是鲜明对比。
他站在门口,不再往前进一步。
“沈垂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在长久时间的一段静默之后,苦竹院终于有人声响起。
“皇上下旨去承德的前一天。”
我笑了笑,不去看他脸上表情。
“你从那一日就已经开始算计了。”
“是。”
“我说你怎么能用定点心的名堂瞒过紫陌。”我的笑容里面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就算那天紫陌没有定鱼髓云吞,我也一样能吃到,是不是?堂堂太医院沈大人,怎么可能亲自去后厨弄得自己一手鱼腥,还要用夏枯草才能够去掉?你早就计划好了,从那一天开始,就一点点地把我拉进这陷阱里头。”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沈垂杨一开始就带着复仇之心,为了自己的恩师上官麟,自己青梅竹马的上官昭昔。
上官家十口人命的仇,要由他来报。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
这人虽然不擅长做戏扯谎,可并不代表他不会……他若是想要骗人,真是能把人骗死……
而我却因为贪恋这南玖没能够给我的温暖,而一点点地陷进了这个泥沼,无法自拔。
“那次你不惜触怒龙颜,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为的就是让我死心塌地,是不是。沈垂杨,你待我,从来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真心。”我没等他回答,兀自笑起来。
这人曾经这么对我说,说舍不得我受委屈。说若是我死了,他是头一个舍不得。说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我身边,要我莫再害怕。
可结果呢?
结果是什么?
一切似乎是又回到了源头,我本来不应该奢求沈垂杨来爱我,这一点自我嫁进沈府第一日我就知道,可却自己一头栽了进去,真是傻。同样的错误,这一辈子,我居然犯了两次,真是罪无可恕。心好似是被利刃狠狠地捅,牵扯出无数的细密伤口。
“沈垂杨,我最后问你一句话。”我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后缓声续道,“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上官昭昔,我们会怎样?”
可这个“如果”,从来就是不存在的。
我突然想起最开始他在承德的那个笑容,是大雪初霁,乍暖还寒,他自开始便笃定了我会落到这塌缩织出的细细密密的情网里头去,他自开始便晓得,最后输的那个,只会是我。
苦竹院的门关了又开,紫陌一脸冰霜地进来,看见她,我突然又想起南玖来,他如今怎样,是否已经转危为安?
听方才紫陌话里头的意思,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谋划,连同上官麟的死也一并算在我的头上……
我释然地一笑,头一次觉得,被人误解,似乎也不是太糟糕。不过就算不是如此,我赌紫陌心里对南玖多少还有一点爱,就这么一点爱,大概就已经足以说服她不对南玖下手。
我徒劳地将自己的头埋进漆间,闭上眼,眼前黑洞洞一片。这么多年,南玖在暗暗护着我,却把所有的恨迁给无辜的紫陌,她原来也是个好孩子,初见的时候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像是无辜的小鹿。他给她名分,给她至高无上的权利,偏偏吝啬地不给她一点点的爱。
“紫陌,你恨南玖么。”
“我恨他同我说了真话。他居然连骗一骗我都不肯。”说罢苍凉地笑了笑。
我暗暗攥紧了自己的拳,掌心里头指甲刻出新月形状的血印。
骗。紫陌真是聪明人,晓得骗才能带来点快乐。而我,自以为是了这么久,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懂得。
当日若不是我执着于南玖对我的欺骗,我与南玖就不至于是现在的模样。
沈垂杨待我这般好,到了他不再愿意瞒我的时候,这好就到了头。
☆、第 73 章
紫陌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听见有人从外面拴上了门,似乎还扣了一把极沉重的铜锁,撞在乌木门上头发出极大一声响。然后,听见哗哗的水声,那也不竟然是水声,似乎夹杂着刺鼻的煤油味道,有人在窗边堆柴火……
我就这么坐在地上,不反抗也不想着逃脱。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还要防着着我脱逃,费这么多气力——真是幼稚。这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头冒出来,引得我兀自发笑。
不晓得是谁先扔了自己手里头的火把,火苗极盛,一下子就窜上了苦竹院的房顶……烟雾渐渐变浓,不时传来木头爆裂的声响,阴冷的苦竹院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
我侧过头,看见床上打开暗格用的那个铜环,突然很想临死之前,再走一次那条地道。
我将暗格打开,弯身钻了进去……
地道已经废弃多年,漫布尘埃,檐角上缠着不知何年何月结起来的蛛网,我捂着自己口鼻,不断挥动自己的袖子好让自己的视线清明些。地道里头光线有些暗,我没有火把,只能够借着上头微弱的一丝光线看个大概。待到又走得深入了一些,已经没有光线,我只好伸了一只手贴着粗糙的石壁摸索着往前面走。
前头是一片黑暗,不知几时,就到了尽头。我摸着挡在自己前头的石壁,侧了个身去摸索边上的一个烛台,转动了一下,那石壁居然纹丝不动……
我僵在那里,不死心地又转动一下烛台,那石壁仿佛是故意横生在那里,冷眼看我现下的手足无措的滑稽模样。
南玖他……终究还是找人封了这地道……
我突然又想起那时候我将冰凉的簪子□他的心口,温热的血涌出来,染红他的龙袍。他退开三步,无比残忍地笑,“凝芷……你的真心……朕再不会稀罕了……从今往后都不会了……”
我在这空无一人的地道里头一边落泪一边笑,起初这笑声很轻,后来愈发大声,空荡荡的地道里头石壁传来一阵一阵折磨人的回响……
我离开的时候,听到若有似无的一声响,不晓得是身上什么东西掉在了那里,没有光线实在难寻,我也就由得它去,甩了甩自己的袖子,沿着地道又回到起了火的苦竹院。
这一次终于不用再靠着光线辨认,我只需分辨那里的烟雾更浓烈些即可。
回到了苦竹院,火势大了几分,却还没烧进来,我估摸着自己大概还有好一阵子能苟延残喘。我取了头上一支玉簪子,找了块稍微平整的泥地,开始一笔一划地,写颜体……又过了一阵子,浓烟呛了鼻,我有些头晕,于是也就不再写,将簪子扔到一边直起了身子。
我又重新蜷在暗格里,看着被炙烤得脱了形的窗框落下来,看着爆炸的房顶一点点地坍塌。我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烈火吞噬这床榻,就像是很多年之前,我也是蜷在这暗格里头,等得双腿发麻,只为了等待南玖的一个杀我亦或是留我的决定……
☆、第 74 章
南玖醒得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
宫人们刚刚扑灭了苦竹院已经烧了一整夜的大火,他便醒过来,他一醒过来,就听见摇光在外头带着哭腔喊,“皇上,苦竹院起火了!皇上,主子在里头,您去看看罢!”期间还夹杂着太监轰她走的吵闹声。
他的心头蓦地一阵疼,蹩了眉,心里头想着,这一回,那人又要同自己玩些什么骗人的鬼把戏。
摇光断断续续的哭声还在继续,“皇上,救命啊!一夜了,主子困在里头一夜了!”
他有点不耐烦,然后只得认输,起身批了件大氅,系带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一夜”同“大火”,还有“季凝芷”这三者之间拼凑出来的完整关系。他的手指僵住,大氅直接坠在了地上……
南玖走得极快,几乎是足下生风,待到他到了苦竹院门前,看着已经成了焦炭的火场,居然不能挪动一步。
他原先有无数个猜测,没想到,眼前的是比自己的猜测还要糟糕的场景。宫人们拎了一只只水桶出去,他一个箭步便冲了进去,丝毫不在意半段房梁还可怕地悬在当空摇摇欲坠。
他扫了一眼周遭,似乎没有那人的身影,刚想舒一口气,眼神却一黯……床下面的暗格里头,她蜷在那里……准确的说,是一堆发了黑的骨头窝在那里,四周还伴着焦黑的木屑……如果不是她原先手上那只金戒指因为高温而融化变了形,挂在她纤细的手骨上头,他绝对不会发现,她在那里。
他几乎要不能呼吸,吸进胸腔的每一口气都伴着心痛。她不想逃脱,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好姑娘,若是她要跑,照着她这般牙尖齿利,威逼利诱,估计谁也拿她没有法子,可是,她铁了心在这着了火的苦竹院里头等死……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路上心里的害怕是什么。他既害怕她逃走,又害怕她没有逃走。
这像是宿命,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这画面同很多年之前的那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重合起来,这般相似,这般熟悉,若不是四周弥漫着的焦味,他几乎就要以为名叫季凝芷的女子是死在那一夜自己冰凉的寒铁剑下。
他一步一步地往她的方向踏过去,脚下似乎踩断了什么,发出“喀喇”一声脆响,他低下头去看,就看见一柄通透的玉簪子,簪子的尖端已经断了,旁边的泥地上似乎有什么字,他换了个方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那里,一笔一划,用颜体写着“南玖”。这两个字本是这世上最喊不得的名字,如今,却被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