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在当场,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他有点吃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没事的,傻瓜,哭什么。”说罢,自己伸出了右手,硬生生地将埋在自己身上带着倒刺的毒箭箭头拔了出来。眼前顿时出现一片血雾,空气里头也漫出血腥味。
那毒实在霸道至极,也阴狠至极,解完了毒也几乎要走了南玖的半条命。
我同南玖都颇有默契地不去揣测或者追究是谁想要取他的性命,在那个时候,我正同他盘算着怎么防范歹毒的大皇子。而杀人灭口这个法子,最是直接,最令人没有后顾之忧。
大皇子是真正主谋也罢,替死鬼也罢,他从承阳宫被领进苦竹院是不是冤枉都无所谓。
总之,我与南玖的目的都是要他的性命,注重的不过是一个结果,过程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第 66 章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南玖入了宫去苦竹院审问成了罪人的南珏。至于我,则隐匿着从太子府西苑的一条地道一直走到底,直通苦竹院卧床下面的暗格。这条地道是我找工匠耗时一年挖出来的,原先是为了方便刺客潜入皇宫刺杀大皇子,没想到最终会是派上了这么个用处。
大皇子南珏是个城府极深之人,那双眸子带着狠毒,仿佛是夜色里头的毒蟒。
南玖端着一碗汤药,“皇兄,该吃药了。”
南珏幽幽地看了南玖一眼,“南玖,我一直在等这么一日,你知道么。我总也以为自己不至于输给你,没想到,终于是落到你手上了。”
南玖将那碗乌黑的药交给了身边的人,马上就要让人灌药。
“不急,为兄死前,还想同你说些事情。只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听。”
南玖屏退一边的随从,“洗耳恭听。”
“你晓得武惠妃是怎么死的么。”南珏没等南玖讲话便自顾自接了下去,“武惠妃是父皇亲手杀死的。你一定很好奇是不是。”他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顿了顿。“那日父皇派上官麟送了碗当归去,武惠妃在那天夜里便一命呜呼。”
“上官麟?”
我在暗格里头屏了呼吸,没想到大皇子要死了却挖出一件皇宫里头的陈年旧案。
“不错,就是你舅舅。”说罢,南珏便发出一阵咳嗽。“你舅舅同武惠妃自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我不晓得南珏究竟在暗示什么,于是凝神准备继续听下去,没想到,这么下去就听见了一句要命的话。大皇子冰凉却带着残忍的声音说“南玖,你知不知道,你大概根本不是父皇的亲身骨肉。”
我的手不自觉握紧,生生地在掌心留了指甲掐过的血印子。
苦竹院里头一时寂静无声,然后便传来南玖一个轻笑,“南珏,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然后南珏便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那笑声里头夹杂着他的咳嗽声,听来恐怖之极,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哈哈……南玖,我只是觉得可笑,那些个帮着你的人,居然帮了个根本一丝一毫皇室血脉都没有的人,哈哈……”
“来人,伺候大皇子喝药。”南玖的声音还是很冷静,波澜不惊。
不久之后就传来南珏尸体落地的沉闷声响,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踏出了苦竹院,南玖却没有离开。我在暗格里头感受到他冰冷的眸光扫过来,沉稳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朝床边靠近,几乎是过了几百年那么漫长,听见宝剑出了鞘,南玖挑开暗格上头的机关,然后刺目的光线将暗格照亮。
我就在原地等着,不躲不闪,一抬头便迎上他仍旧冰冷的眸光。
我在等南玖的决定。
大皇子是一条毒蟒,临死之前也要用粹着毒液的毒牙来咬人一口,否则便心有不甘。他这么一句话,冰凉地缠到彼此的心上来,于我于南玖,都是考验。
若是南玖不是绝对信任我,那柄宝剑下一刻便会取我性命,从今以后,他便可以安枕无忧。可惜,我等了很久,南玖只是将那柄剑又插回了鞘,伸了一只手扶我出来。我定定看着他,他应该很明白,这么一来就多了我这么一个本不应该知情的人,后患无穷。
“南玖……”我低低唤他一声。
他的那只手仍旧固执地伸在那里。“凝芷,你信他么。”见我仍旧没有动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巧巧地便将我抱出来,一边动手帮我揉着因蜷在那里太久而发麻的腿,“还是说,你根本不信我。”
我被他那句“不信”弄得有点六神无主,“南玖,我帮的是你,只是你,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根本不会在意。”我急于解释,根本忘记了自己还被他抱在怀里。
“还能走么。”他似乎根本无意听我的话继续帮我揉腿。
说不明白是什么心理,彼时我居然只是想要对他任性一次,“不能了。”我看着他道。
他自然晓得我是骗他,居然也不点破,由着我继续赖在他怀里,“不能就算了。”他朗笑着说,然后替我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第 67 章
南玖抱起我,却没有直接从苦竹院的地道将我送回去,而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我抱着,绕着皇宫走了一圈,经过每一个牌坊,几乎是要行大礼朝拜四方诸神。待到出了重重宫门,他又自朱雀大街将我抱回了太子府的西苑。
整个过程,大概也要一个半时辰,他却连一声吃力都没喊过,到后来,我几乎是因为太无趣而睡着了,我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闭起来的一瞬间就扫到了他唇角那个极其隐匿的,似乎还带着宠溺的笑容……
关于那个夜晚,前半段过于残忍,后半段又过于温馨,几乎让我以为,那夜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个梦境。
三皇子死了,大皇子也死了,这么两年,我与南玖在腥风血雨里筹谋厮杀,终于有足够的资格,从曦文帝手中的棋子变成了能够与之对弈的人。
自从三皇子南玥死去,一蹶不振的曦文帝已经构不成南玖的任何威胁,所以,原本大皇子南珏薨逝之后,我与南玖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等,等曦文帝驾崩。然而,大皇子死之前却牵扯出了这么一桩旧事,实在是棘手。
那日南玖从宫里回来,沉默了很久,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我任他抱了一阵子,他暖暖的鼻息在我耳边,“凝芷。”
“嗯?”
“父皇驾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无比疲累,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我问他,我母妃是怎么死的,他承认了,他居然承认是他自己杀了她。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听着他凄凉的笑声,我身子震了震,本该抚他后背的手就这么僵在了空中。
南玖还在意南珏死前的那番话。
他在意武惠妃被谁害死,在意上官麟同武惠妃的关系,在意自己真正的身份,自然也会在意这话被我听了去。
我苦笑了一下,南珏到底老谋深算,这些话不仅动摇了南玖的心,也让我开始惴惴不安。
要怪只能够怪我与南玖之间这么两年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实在是岌岌可危,只凭着这么一句话就被轻易瓦解,分崩离析。
那时候他问我肯不肯跟他走,我将那看做他对我的又一次试探;正如之前彼此之间的所有试探一样,我不是不信他,是不敢信他,他对我实在有太多的隐瞒,我害怕我自己的倾心相待换来更多的欺骗;我害怕若是我欣然答应,他的反应会是当场怔忪,所以我不正面回答,我连一个看他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我害怕自己会失望。
南玖对我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所有疑似于示好的行径,于我而言全是真假难辨,我对他不是完全信任,而我与他之间也实在是吃了太多这互不信任的亏,还真是要命,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与他最终会变成那般模样的原因。
曦文二十三年冬,曦文帝驾崩,太医上官麟在其位不谋其职,用药过量导致了曦文帝的离世。太子大怒,当即下令曦文帝下葬那日将上官麟一家十口于东门处斩。
全洛城的百姓身着素服,南玖站在城楼上俯瞰众生,他一身素白的孝衣,眼底隐隐泛着悲伤。这帝王之路上需要鲜血祭奠,上官麟不幸变成了第一人。
☆、第 68 章
太子府西苑。
我身上就披了一件单衣,额前散落着几缕凌乱的碎发,屈腿抱着自己的膝盖,席地而坐——发呆。看着自己周围熟悉的陈设,当年就是在这里,替那人夺下这江山……
那条泥泞的路走了这么久,南玖早已踩着我的肩膀轻巧地抽身离去,却由始至终没有顾及过我的死活。留得我一个人,还在这潭肮脏的沼泽里头苦苦挣扎。
可我自己知道,落得这般田地全是我自己活该,是我自愿当他的踏脚石,自轻自贱地送上了门去,实在是自作自受,活该。
天造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看着窗外,外头明明下着雪,西苑这里却连地龙都没有生,火盆也没人拿进来一个。
不是这里的下人真的想待我这么差劲,而是我故意为之。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别以为强行软禁了我,就能让我低头。”这里的下人就以为我是被南玖关押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这么几天;居然连三餐都不送。比起当年那些个伶俐的,真是差得太多。
凉意一点点地沁到骨子里,侵入骨髓,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看着有些苍白,事实上,我连眼睛都已经快要睁不开。
我在等南玖来,虽然我真的不敢确定,他究竟会不会来,究竟还会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被关在这里……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从缝隙里面透出的光让我不自觉地闭起了眼。
南玖一推开了门,便看见她屈腿坐着,头靠在梳妆台的凳脚上,仿佛昏昏欲睡。走近了细看,才发现她居然赤着脚踏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头,身上一件单衣,嘴唇都冻得发紫。
虽然晓得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令自己动容的伎俩,自己却还是无一例外地被这再常用不过的苦肉计动摇。
带着愠怒对着门外头的下人“怎么地龙也不生!”脚步却向着她去。
他俯□子,一只手穿过她的肩膀下面,另一只绕过她的腿弯,一下子便将她打横抱起。那人的手冻得像是冰,此刻却利索地解开自己的外氅钻进去,汲着自己的体温。
她向来畏寒,当年在太子府西苑呆着的时候,每到冬日便早早生起地龙,屋子里头要放起码五个炭盆,即便如此,自己牵着她手的时候还觉得那双手不够暖。
他抱着她坐到床上,空出一只手来捂她青紫的双脚。
她又向他的怀里钻了一钻,墨色的长发落了些在自己领口,微痒。再看向她,苍白的面容,嘴唇终于有了一点血色,眼睛半闭,软软的一团窝在自己的怀里,像极了一只温驯无比的猫儿。
“南玖,我饿……”他的身子颤了颤,用结了冰般的眸光看向门外。
“南玖,我饿……”这么一句略显委屈的牢骚在南玖那里无比受用,那人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
他身上真是暖,暖得我舍不得放,两只手钻进他的鹅毛大氅里头就不愿意再伸出来。就算自己闻到参汤的味道也不愿意放开。
南玖有点无奈地捋了捋我的背脊示意我放手,“汤要凉了。”我一软下来,他也就一样愿意用温和的口气同我说话。
他将我的手从他身上掰下来却塞了个暖炉在我的手里头。我诧异地看看他,他已经端了那碗参汤舀了一勺子送到我嘴边。
待到南玖将那碗参汤悉数灌进我嘴里,他命令下人收了碗,然后替我将嘴擦干净。那表情无比深情款款,几乎要让我忘记他曾经对我做过的那么多残忍的事情。
“总管呢。”曦宁帝发了话。
新的太子府总管转眼便跪在面前。我靠着南玖的胸膛,仍旧是奄奄一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你的记性不大好,该好好锻炼,不如试着将现下皇宫中所有人的名册背一份给朕罢,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朕亲自检测,若是错了一个,那就进宫当太监总管,这么一来,你就多了半辈子时间背着名册了,你说这样好不好?”不用看我就知道那人现在一定正邪气又阴冷地笑着。
总管在地上,谢恩也不是,不谢恩也不是,南玖也不在意,挥了袖子就让人下去。
☆、第 69 章
南玖低下头来打量我,然后忽然凑过来想要啄我的唇,我侧过头不想让他得逞,他仿佛早已经料到,不知几时伸了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将我的脸别过来,他力道有点大,扯得我头发都疼。
我蹩着眉,用牙齿咬了他的嘴唇一下,他却仍旧不肯放开,我加大力道,感觉到口腔里头有了血腥味,待到自己窒息得头晕,他才松开我。
他颇不以为意地舔掉自己嘴唇上头的血迹,带着玩味的笑来问我,“好了,朕都已经罚过那人给你报仇了,该消气了罢。”
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像是想要故意忽略之前我与他之前的针锋相对,可惜,不是佯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就真的能够将以往种种一笔勾销。
他脱了自己的鹅毛大氅将它披到我的身上,然后又拥了我一会。我半垂眼帘,听着他的胸膛传来的平稳有力的心跳,享受着我与他之间,这最后一点点的平静……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额角,一点不像以往一般的霸道,一只手抚我的脸。我的下颚嵌在他的虎口,脸被他抬起来,他用自己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我刚才被他吻得微微肿起来的嘴唇。
我不躲避他的目光,他的吻就这么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的眼睫微微打着颤,眼尖地瞄到了他略略敞开的领口,靠近左肩的位置,有一枚细小的疤痕。
那是他遇刺那年为了救我而留下来的疤痕,解毒的时候伤口周围的皮肤都已经发黑溃烂,只能用刀一点点挖掉……可那支暗箭却是他自己叫人放的,连我事先都毫不知情。我所以为的他的真情流露,也不过是个丑陋至极的骗局……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有点痛苦,右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头发上的簪子拔下来。睁开眼睛,那人好看的眉峰蹩着,闭着眼,双手捧着我的脸,毫无防备的模样。我狠了狠心,终于抬起了右手,将那枚冰凉的簪子□他的心口,“噗”地一声没入,在耳边格外的清晰。
他错愕地睁开眼,我的眼神清明,他终于回过神来将我狠狠地推开,我的后脑勺撞在床框上,闷哼了一声。
他明黄的龙袍染红了,退开三步,然后笑着说,“凝芷……你的真心……朕再不会稀罕了……从今往后都不会了……”
他终于带着恨意来看我了,这很好,真的很好。
我与他太过相似,在这六年里都佯装自己过得一切安好,都晓得,若无其事是对彼此最好的折磨。
“南玖,把熙儿还给我。”到了这时候我居然还能够口齿清晰地同他谈判,就连我自己都不禁佩服起我自己来。
他摇了摇头,硬撑着;“不可能。”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被他抢了先,“来人,把她给朕抓起来,关押在苦竹院,不用管她的死活。”说完这话,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气力,高大挺拔的身子就这么倒在了地上,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从此坍塌一般……
这一次,南玖的手下倒是很有效率。
☆、第 70 章
我呆在偏僻的苦竹院,四面透风的地方,看着天暗了又亮起来,也不晓得是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想起我来。
我看着推开门的人,嘴角抽了一下。
我本以为南玖会亲自来审问我,没想到我这一次等来的,会是昭明皇后——沈紫陌。
紫陌的笑里藏刀我也不是头一次应付,此时此刻却觉得格外没底,这一次是我自己同她的周旋,没有沈垂杨,更没有南玖。
“上官昭昔。”
她吐气如兰地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昭昔。上官昭昔。
“上官……”我不自觉地喊了这个姓,自己在心中反复地说服自己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