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流星地跑到了孔灵门前,他本想一下子推开门,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轻轻叩了下门。
“谁?”孔灵的声音淡淡从屋内传出,嵇康觉得这个声音仿佛远的恍如隔世一般,又轻的仿佛从来没有发出过一样。
“灵儿,是我。”嵇康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好像在做出什么重要的承诺一样。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灵儿扑在嵇康的怀里,眼泪簌簌流出。嵇康紧紧地抱住孔灵,他们好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良久,嵇康轻轻地拍着孔灵的背,问:“灵儿,你怎么了?”
孔灵突然推开嵇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满含着疑问忧虑痛苦和忧伤,嵇康不知道孔灵为什么这样地看着他。
孔灵走入房间,拿出了嵇康的琴,又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铃铛,对嵇康说:“你想再弹一遍广灵散吗?”
嵇康看着孔灵,心中画上了无数个问号,他觉得这次一别,孔灵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或许只是因为她没有叫他“广哥哥”?嵇康不置可否,从孔灵那里接过了琴,坐在台阶上,看着孔灵,他希望孔灵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他的疑问,看到他的等待,看到他的思念。
但孔灵似乎没有,她低下头,避过了嵇康的眼神,开始摇铃铛。铃铛声并不如以往一样清脆,而是有些低沉,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又停住,仿佛有千百个问题想要问却又知道没有答案,仿佛在用强大的外力抑制住更强大的感情洪流。
嵇康听懂了孔灵的乐声,却听不懂孔灵的心声,他看向孔灵,发现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他轻拨琴弦,开始弹奏。琴声越来越急促,像是在追问,像是在疑惑,像是在倾诉,但铃声却越来越低沉,像是在逃避,最后竟轻至无声。嵇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只能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孔灵,这一刻他觉得心痛欲裂,怎么办,他的仙女受了伤?
第二天,嵇康去拜访母亲时,发现大哥二哥都在,由于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嵇康几乎整夜都没有睡好,于是显得异常憔悴。
孙氏心疼地看着嵇康,说:“康儿,你都知道了?”
嵇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轻轻地摇了摇头。
孙氏看向嵇喜,嵇喜对母亲点了点头,开口说道:“祖上有幸,皇上亲自做主将饶阳侯之女许配给你为妻,正好你也回来了,我们可以定一个好日子举行婚礼。”嵇喜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就好像他只是在说一个别人家的事情。
嵇康双目圆睁,瞪着嵇喜,大喊道:“你说什么!”他冲上去抓住嵇喜的衣领,想要给他一拳,原来是你,是你让我的灵儿受了伤,他一切的痛苦好像都找到了出口。
孙氏看到这一幕大喊:“放肆!康儿你在干什么!”嵇康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缓缓地放下了嵇喜,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了力气,整个人快要瘫倒在地上。
嵇尚在后面扶住嵇康,说:“叔夜,我们都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毕竟是大将军奏请,公穆也没办法推却。”
嵇喜走上前去,先对嵇尚一笑,然后严肃地看着嵇康,说:“不,大哥,你不用替我遮掩。这个婚事是我和大将军竭力促成的,那又怎样!”
嵇康猛地站了起来,举头仰天长啸,突然大哭,对着嵇喜问:“二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嵇康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想起孔灵昨夜的神情就觉得分外伤心,他想到他的灵儿从此就要失去仙界的翅膀坠落凡尘,他就莫名地升起一种恨意。
“嵇叔夜!我就是因为知道你和孔灵的事情才更要替你促成这门婚事!你知道孔灵是谁吗?她是…”
孙氏猛烈地咳嗽打断了嵇喜的话,嵇喜回头看了看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好,好,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覆水难收,你就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嵇康紧抿双唇,踢翻了一个椅子,大喊:“我不娶什么王侯公卿的女儿,我要娶就只娶灵儿!”
嵇尚看到嵇康这个样子,静静地说道:“你这可是抗旨。”
嵇康怒吼:“我就是要抗旨!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就是要带灵儿走,我就是只娶灵儿!”
嵇喜冲上去给了嵇康一巴掌,说道:“好,好,你走吧,我看你能走多远。行,我和大哥兄弟两个就给你陪葬,我们今天就把命都给你,你一起带走,咱们兄弟三个黄泉路上也好作伴,反正你不是早就戡破生死,放下得失了吗!好,我们陪你去死!那母亲呢,父亲早逝,她把你养到这么大,也陪你去死吗?孔灵呢,她也陪你去死吗?!”
嵇康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整个人彻底倒在了地上,他哈哈的傻笑,对着嵇喜说:“你喜欢王公贵族,你怎么不娶呢!”
嵇喜把嵇康一把拽的坐了起来,大喊:“对,我告诉你,我就是不想娶,我才把她留给你娶!我就是贪图权势,我就是想巴结权贵,我就是要把我不愿意做的事推给你,你满意了吗!”
嵇尚走过去分开他们两个,对嵇康说:“公穆应该已经替你做过周旋了,但大将军指名是你,他也没有办法,哪有争着抢自己弟弟妻子的道理?”
嵇康看着母亲,看着大哥,看着二哥,轻蔑地笑着站了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大喊:“好,你们都是对的,都是我错,我娶,我娶!”
嵇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七天,期间孔灵来了一次,孔灵在门口看着嵇康,嵇康也在屋里看着外面的孔灵,谁也没有走上去一步。
嵇康突然听到了门外传来清脆的铃声,是广灵散,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孔灵摇的那样。那声音中有期盼,有热情,有渴望,有担忧,还有一种仿佛视死如归的决绝。
嵇康听懂了,他好想好想打开门,好想好想抱住孔灵,好想好想大声地叫灵儿的名字,但正因为他听懂了,所以他不敢开门,他怕他打开的是一扇死亡之门,他的灵儿明明站在外面,他不想让她进来。可他不知道,他的门其实是一扇希望之门,他以为的保护却彻底把孔灵送入绝望。
嵇康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灵儿了,也许他是对的,他的灵儿在那一刻已经彻底死了。
正始八年,二十五岁的嵇康正式迎娶饶阳侯曹林之女曹璺。嵇康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画上了句号,接下来的人生也许都是痛苦的忍耐和煎熬吧,他看着向他微笑致意的人们,他竟然也微笑着回礼,演吧演吧,既然我无法再拥有快乐,那为何不虚伪到底呢?
杜鹃也在人群中看着嵇康,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仿佛觉得幸亏自己没有嫁给嵇康,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嵇康。她回头去搜寻嵇尚的身影,无意中撞见了一直注视她的一双眼睛,嵇尚发现杜鹃在看他于是立刻转过头去,杜鹃不能理解嵇尚的躲避。但此时此刻嵇康的忧伤却感染了她,等到她回过神时,已经找不到嵇尚的影子了。
洞房的那个晚上,嵇康喝的烂醉如泥,当他掀开盖头看见了新娘的脸时,眉宇间他似乎看见了杜鹃。他提着酒壶笑着走近,坐在床上,说:“小麻雀!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拿着毛巾坐在床头,温柔地笑着说:“叔夜,你起床了?”
嵇康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这不是梦,原来他确实已经娶了别人,灵儿呢,你去了哪里?昨夜,又发生过什么?
当曹璺和嵇康一起去向孙氏及嵇尚嵇喜请安时,嵇尚以为他看见的是杜鹃,他看看曹璺又看看杜鹃,不相同的脸上却好像有一种同样的说不出来的东西,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恍惚。
曹璺向每一个人问好,当眼神扫过杜鹃时两个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熟悉,嵇尚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这么多年他对杜鹃的观察已经达到了体察入微的地步,曹璺和杜鹃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是什么,他现在还并不确定。
嵇康成亲后,陆续收到一些他朋友的贺信,却始终没有见到向秀的。
有一天,向秀来到嵇康府上,看到嵇康满脸的胡渣,闻到他浑身的酒气,他的脸似乎整整瘦了一圈,两个眼睛深凹进去,向秀差点没有认出他来。向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嵇康的场景,那样一个潇洒飘逸恍如天神的男子,竟然堕落颓唐至此!
向秀冷笑一声,对嵇康说:“叔夜,你还记得你的《养生论》吗?”
嵇康抬头看着向秀,好像抓到了人世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嵇康冲向秀点了点头。
向秀看着嵇康露出了一点微笑,又问:“那你还记得你的琴吗?”嵇康闭上眼睛,再次点了点头。
向秀指着嵇康问:“那你还能找到你的心吗?”
嵇康大笑,说:“子期的问题字字珠玑,语语中的,你没能驳倒我的《养生论》,却问倒了我!”
向秀也和嵇康一起大笑,像是在对嵇康说,也像是在背诵刚刚看过的书:“何事不能释怀!”
是啊,何事不能释怀!乐天知命,顺遂自然,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又为何要耿耿于怀?有些东西既然放不下,又为何非要放下?如果自己都困在绝望痛苦的深渊里,又要怎么去寻找孔灵?那么灵儿,你放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君明珠两行泪
正始八年,钟会应邀去许昌参加一个文人的清谈宴会,钟会本不爱参加这样的聚会,因为他不喜欢听腐儒或激进厌世的失败者们高谈阔论,但他听说本次聚会有东汉文学家蔡邕之外孙羊祜的参与,这才让他燃起了应邀的兴趣。
这次的宴会定在一户姓蔡的人的府邸中,钟会在赴宴前就已经查清楚了这户人家的情况,查清之后他就更想参加这次的清谈。这户姓蔡的人家应该是受蔡邕之孙关内侯蔡袭庇护,而这次的清谈也应该是关内侯授意举办的,至于目的,钟会觉得可能要自己亲自去了才知道。
那天,钟会和钟勇刻意提早到了一会,守在门口的仆人看见钟会笑说:“恭喜钟尚书。”
“好灵通的消息。”钟会心想,他在脸上勾出一丝笑意,拱手说道:“多谢。来早了些,不知可否先进去?”
仆人脸上的笑意十分灿烂,说:“当然,哪有把贵客拒之门外的道理!钟大人可以在大厅稍事休息,也可以去后面的花园稍作等待。多有怠慢,还请宽恕。”
钟会向他点头表示谢意,说:“您客气了。”然后径直走进门去。“钟勇,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后面花园转转。等大家快聚齐的时候再去叫我。”
蔡家的府宅建的非常雅致,其主人不俗的欣赏能力与厚重的文化底蕴可见一斑,如果真的像邀请函上所说不过是一户寻常的人家,未免过谦了。看这雕梁画栋,庭院回廊,说是关内侯偶居的别院也未尝不可。
正在边行边欣赏,边走边揣度今天聚会的用意时,钟会听到了凄清的笛声,曲中幽愁暗恨淡淡流出,偶尔流出的一丝喜悦瞬间就被巨大的压抑感所压制。钟会没有向前走,静静地站在原地,聆听着这饱含忧伤的笛声,试着感受吹笛者的心情。
“世上之事多是不顺意,不知又是哪个人失意至此。”钟会摇摇头,似乎在讥笑吹笛者的颓废。笛声停了,钟会便继续向前走,他实属无意听到了吹笛者的心声,所以无心去寻觅笛声的踪迹,因为这些原本也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他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看见了一番别样的景象,这花园深处竟别有洞天。一个显然经过精心铸造的小屋,杨柳枝条轻垂,翠竹青翠欲滴,栅栏内种着许多花草,芬芳幽香,佳木繁阴,似世外之景。
他刚要走上前去,听见后面有人道:“你是谁?”这声音平淡无情,不含一丝愠怒,却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钟会回头,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清澈的眼睛中似含无限伤感,眉宇间又似压了万重青山的重力,钟会凝神去看女子呆滞了一会。
女子看他没有回答,于是径直向前走,右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左手握着一根玉笛,玉笛上隐隐有红色的斑纹,似滴血一般。
钟会说:“打扰。”转身就要离去。女子突然叫住他说:“你可是来赴宴的?”钟会说:“正是。无意叨扰,见谅。”对着女子微微欠身致歉。
“呵,原来我钟会也会道歉的?”他心里想。女子没有再说话,径直返回自己的屋内,钟会也没有再停留,大步流星离去了。
钟会返回大堂时,宾客已大部分集齐,钟会因其过世父亲钟繇与其兄长钟毓均有名气,而其本身也是少年以聪慧才气成名,大部分的宾客都认识钟会并主动与他攀谈。他只是淡淡地回应,更多的时候对于各种问题不置可否,宾客也都识趣,便不再在他身边逗留。
宴会开始时,因为大部分的宾客都是未出名的儒士或是隐居的隐士,少有一些官僚,虽然来的人较多,但他还是坐在了较上等的位置上。
过一会,羊祜面如冠玉衣着素淡款款走进来,宾客都起身向他致意,他一一还礼,礼数周全笑容可掬。他的眼神路过钟会时有微微的停顿,但这停顿很快就被他慈祥的笑容所冲淡。
羊祜走到最前方,朗声说道:“感谢大家今天的到场,今天邀请各位来一是仰慕各位风采高义,邀众位共谈学问;二是为庆祝我一位小妹的十八岁生辰;三是有一件事情与各位共同商议,来评一个道理。”
钟会听后,微微冷笑一声,心想:“恐怕前两件事只是个托词,第三句才是重点。只怕为分散注意,他给每个人的请函上理由都不尽相同,个中原因还需要继续推敲。只是这屋内鱼龙混杂,难免隔墙有耳,羊祜又怎会如此不小心。一会若是有重大干系的事情说出,我须得及时离开以防牵连,我且看看再行动。”钟会向钟勇使了个眼色,钟勇便即会意。
羊祜看看四周,挥手示意开宴,说:“各位先行用餐谈道,我小妹正在准备,稍候出来向大家致谢。”
钟会轻酌了一杯茶,刚要送入嘴边,看见一条卷着的红毯缓缓铺开,一个女子白衣,赤足,从门口一点点走进来。她洁白的裙摆似乎比红毯还长,衣服上的丝带随微风轻轻飘浮,她周身雪白,皮肤白皙,好似尽无血色。她的长发轻披身后,发丝随风微微吹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难辨喜怒。她的右腕上系着一个特殊材质的铃铛,左手握着钟会见过的玉笛,她的脚步似随着铃声的节奏而行。她的眼睛始终目视前方,但她的眼神却十分空灵,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入她的眼,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值得她挂心。
钟会嘴角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眼前好像浮现出记忆中的画面,那个身影与眼前的女子合二为一。
女子走到羊祜面前,缓缓地欠了身,羊祜示意她起来,对宾客说:“这位便是小妹灵儿,虽无血缘关系,但羊某外公蔡家与其祖父有世交。且小妹家世坎坷,父母早亡,实属遗孤,从小就在蔡家长大,以后羊某若有甚不测或各位显达之际,还请念及今日赴宴之缘,多照拂小妹。”
一位书生站起来说道:“先生过谦了,蔡氏一族实属望族,我们一介书生又有何权力。但先生之妹如若天仙超凡脱俗,又却如先生所说有身世坎坷,不知其祖上可有冤情?”一言既出,四下宾客议论纷纷,对这白衣女子众说纷纭。
羊祜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