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第一次见到刘伶的时候,刘伶醉倒在街市旁,手中提着一壶酒,旁边站着一个提着铁锹的人,刘伶醉醺醺地说:“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随便埋在这里吧。”
这个矮小丑陋的男人,衣衫不整,满脸胡渣,半闭不闭的眼睛中似乎满是对这个世界的讥讽和嘲笑。
嵇康觉得他好像醒着,又好像早就已经睡了。他时而拿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一口,然后就又瘫倒在路边。
嵇康看了一会便想离开了,突然看见有一个汉子提着拳头要打刘伶,那个人似大骂着刘伶,但刘伶只是沉默着哈哈笑着,突然敞开衣服说:“你看我这么瘦,你的拳头打在我身上,不舒服的可是您啊!”
嵇康看了一眼他那瘦小的身材,肋骨就像鸡肋一样一根一根分外明显。
那个汉子嘿嘿地笑了,骂了一句疯子就转身离开了,刘伶还是那样倒在路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车水马龙只不过是他眼中的背景而已,看到的实体却其实是一片虚无。
嵇康似乎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他似乎又能理解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谁又能笑谁疯呢,谁又能比谁活的清醒呢,只不过是在乎的东西不同罢了!
后来有一次阮籍和嵇康在山阳城内的竹林外相遇,刚寒暄了几句就看见一个小老头似的男子提着酒壶向他们走近,他指着嵇康说,“他比你大那么多,你怎么不叫他一声伯伯,反而直呼其名呢!没礼貌!”又颤颤悠悠地走近阮籍,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怎么好意思跟年轻人一起玩呢!”
嵇康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街市上遇见的“酒鬼”,笑着说:“您手里的酒闻起来似近三十年的陈酿,您看起来恐怕也不过二十几岁,那您这样喝它岂不是对兄长大不敬了!”
阮籍看了看嵇康,转身向男子说道:“孔子他老人家有七十二个弟子,其中年长年少的各有其人,我这只是仿效罢了!”
刘伶把自己的酒递给阮籍,笑说:“你这是嘲笑孔子不害臊啦!”
阮籍不置可否,接过酒喝了一口后交给嵇康,嵇康一饮而尽对刘伶说:“敢问酒鬼兄台贵姓?”
刘伶哈哈大笑,携阮籍和嵇康一起走进竹林,他们三个的身影被日光拉的很长,高矮不一,“刘伶……字伯伦……”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着,久久不能散去。
而嵇康第一次见到阮咸则更具趣味性——阮咸在跟猪喝酒。
嵇康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幕,一群猪哼哼地围在阮咸身边,阮咸和他们对酌对饮,甚至在同一个盆里抢酒喝。喝完酒之后他拿起身旁的琵琶,轻轻地拂拭了一下,又把琵琶的弦用手抹了几下,尽管他的手比弦还脏。就这么一个拂拭的动作,让嵇康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嵇康走上前去坐在他旁边,微笑着伸手示意他开始弹奏。
阮咸愣了一下,但那种惊讶瞬间就被笑容所代替,他开始弹奏,虽居于猪群中却别有一番气度,似乎周围的一切环境都与他无关,他和他的琵琶就是整个世界。后来嵇康才知道,原来这个与猪同饮的少年叫阮咸,是阮籍的侄子。
向秀还是常常到嵇康家来打铁,两人从来都不需要邀约,想来时就来,想走时就走。
向秀和嵇康都酷爱读书,两人常常因为一句话展开谈论,你一言我一语中度过一天。两人也经常一起结伴去吕安的菜园,有时拎着一壶酒,有时坐在简陋的棚子里喝茶,有时肩并肩站着一起唱歌,有时直接卧在田野里躺着看星星,有时文绉绉地甩出几个句子甚至直接是一首诗。
嵇康那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些一起高歌欢笑的“闲人”,竟然还被认为是“贤人”,倘若他知道,一定又会好好地自嘲一番吧。
孔灵的家并不在山阳,只是来山阳游玩的她在山阳却并不认识什么人,原本就没有什么礼教大防放在心里的嵇康自然不会在意遵守所谓男女间的不能同处一室的规矩,而孔灵说到底还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此时遇见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自然也不会想到太多,因此孔灵就理所当然地住在了嵇康家。
她在府宅中的竹林里开辟了一个花圃,闲时她就在里面种些花,野蜂和蝴蝶是孔灵最好的玩伴。
孔灵虽然住在嵇康家,但是她却完全没有寄住在别人家的感觉,去嵇康的书房读书,去嵇康的屋内弹琴,去嵇康的竹林中静坐,每天也会去向嵇康的母亲和大哥问好,她似乎早就来到了这个家,似乎早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一部分。她有时候也会邀请杜鹃一起玩,但嵇尚似乎总是给杜鹃安排做不完的任务,所以她并不能总是邀请到杜鹃。
有一个午后,嵇康拜访朋友回来去竹林中寻孔灵,看见孔灵正微微欠身嗅一朵花。她的头上戴着一个花环,蜜蜂蝴蝶在她的身旁环绕却不接近,阳光柔柔地洒在她的头顶,把她的通身白裙镀上了一层金色。
嵇康慢慢走近,尽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但当他刚要伸手拍孔灵一下的时候,孔灵突然转过身来在嵇康的唇上浅浅一吻。这一吻,好像已是天长地久。嵇康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孔灵身上淡淡的香气让他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他轻轻抓住孔灵的手,就像握住了整个苍穹和宇宙。世界有多大?未来有多远?嵇康觉得孔灵决定了他对这些问题的答案。
嵇康偶尔也会对孔灵讲起他的朋友,讲他们之间发生的趣事,嵇康不知道为什么,和孔灵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安心,即使两个人只是静静地走着不说话也觉得很开心。
孔灵好静,并不健谈,嵇康却总能想出办法让孔灵笑出声来,有时也会故意逗的孔灵皱起眉头。嵇康本就是一个率性自然的人,他觉得陪在孔灵身边就是一种幸福,又何必刻意要做什么事?
“广哥哥,我觉得你的朋友都像你一样有趣。”一次灵儿突然对嵇康说。
“灵儿觉得他们都是有趣的人,而不是奇怪的人?”嵇康轻轻抚摸着孔灵的头发,微笑着说。
“不是呀,我觉得你们都是可爱的人。”孔灵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嵇康,眸中似有星星在闪动。
嵇康觉得孔灵也许真的是掉落凡尘的仙子,她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人世间任何的沧桑洗练。
“灵儿不知道,我们都是这个世界外的人,大家都觉得我们是怪人。”嵇康笑着摇头。
“那灵儿可能就是喜欢怪人吧。”孔灵对着嵇康又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这样的天真无邪的话从孔灵的嘴里说出来,在嵇康耳中就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嵇康从没有问过孔灵从哪里来,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也不觉得这些事情很重要。反倒是嵇康的母亲孙氏和嵇喜经常会询问孔灵一些关于她以前的一些事,看孔灵穿着佩戴自是家境优渥,那脱尘的气质更是蕴含着不能言说的家世,
孔灵只说父母早逝,从小寄住在一户姓蔡的叔父家里,由自己的乳母带大。
孙氏和嵇喜其实很喜欢孔灵,但是孔灵身上一种若有似无的气质让他们不安,是不是孔灵身上还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晚上,夜色清凉,一轮新月挂在天空,嵇康和孔灵在月下弹奏他们创作的广灵散,嵇康抚琴,孔灵摇铃,两种声音和而不同,交织在一起,如佳偶天成。
嵇康突然停下说:“灵儿,我感觉你的铃铛不似一般铃铛,音色格外清脆动听。铃铛的声音似别成一调,感觉如果只是配合着我的琴声有些浪费,不如你试着用铃声带领我的琴声。”
孔灵微微点头,于是开始摇动铃铛,嵇康轻轻抚琴,随着铃声的一起一落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比起琴声引领时的清新多了一份清冷,但在这清冷中又似蕴含着淡淡的甜蜜。
“灵儿,我们的第一段叫广灵散,铃声引领的这一段似乎有念白口诀似的,不断重复的几个音好像在重复着一句相同的话,不如铃声引领琴声的这一段叫做广灵诀可好!”“
广哥哥说叫什么就叫什么,灵儿都觉得好。”孔灵把铃铛重新挂回自己的手腕上,笑着说道。
“广哥哥,你说是我们跑的快还是时间跑的快?”孔灵突然好奇地问嵇康。
“灵儿这么聪明,你倒是来猜一猜。”嵇康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孔灵的鼻子,笑容里全是宠溺。
“灵儿跑的太慢一定跑不过的,但是广哥哥跑的很快,如果你带着灵儿,我们一定可以跑的比它快。”孔灵笑着回答。
嵇康握住了孔灵的手,对孔灵说:“那我现在可是要带着灵儿跑了,灵儿准备好了吗?”孔灵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夜里,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的手,在山阳城里疯跑。晚风呼啸着穿过他们的衣服,孔灵的裙裾似在漫天飞舞,嵇康大笑的声音似夹杂在风声中唤醒了每一户人家。
两个人跑累了就躺在路边,嵇康脱下自己的外衫铺在地上示意孔灵躺下,但孔灵却把外衫拿起直接躺在了地上,“灵儿不怕脏。”嵇康看向孔灵,孔灵白皙的脸上不知在何时染上了一些尘土。
嵇康指着孔灵的脸笑说:“灵儿都变成小花猫了!”
孔灵把自己的脸贴到嵇康的脸上蹭来蹭去,说:“那广哥哥就是大花猫!”
嵇康看着孔灵明显更脏的一张脸,噗的笑出声来。
孔灵看着嵇康,问:“广哥哥,你说我们跑过时间了吗?”
嵇康看着灵儿回答道:“灵儿,我不知道。但你可以等到五十年后满头白发时再问我吗?那时我一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坐看牵牛织女星
正始七年,嵇康开始对养生的问题深入的思考,这一段时间他与山涛交往甚密,他知道山涛此人志向不凡,不似自己只愿做闲云野鹤。但山涛对于嵇康的劝说却不像嵇喜一样直白,山涛经常会给嵇康讲一些他听到的故事,带嵇康去一些百姓家做客,有时也会提到一些兵法上的事情,山涛认为州郡武备是不应该被废除的,武帝曹操也曾称赞过其兵法造诣但是却没有予以采用。与山涛的频繁交游,让嵇康开始真正地思考人生的意义,他开始理解嵇喜之前对他的劝导中他不曾理解的心情。
有一次嵇康与山涛出游,看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正在命令自己的狗驱赶一个乞丐,嵇康走上前去制止并赶走了那个少年,乞丐连声向嵇康致谢,嵇康摆摆手走回到了山涛身边。
“叔夜不是一向不过问世事的吗?”山涛捋了捋自己的长须,对嵇康笑说。
嵇康回答道:“巨源兄不知,受您的耳濡目染,我也开始变得愈发高山仰止了。”
山涛摇摇头,问嵇康:“叔夜,这样的事情你觉得多吗?”
“乱世百姓苦。”嵇康无奈地笑了笑。
“你倒也是敢说这是乱世。”山涛四处张望着,低声说道,“那叔夜觉得我们能制止多少这样的事情呢?”
嵇康现出了困惑的神色,说:“我不知道,但能遇到一次就算一次吧。”
山涛笑笑,说:“人生不过几十年,有用之年更加短暂,叔夜你想想如何能在有用之年帮助更多的人呢?”
嵇康没有回答,他想这个问题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回去的路上,嵇康发现自己的钱袋丢了,他不知道是谁偷了,也许是让那个富家少年的狗叼走了吧,嵇康想。王朝兴亡更迭变的不过是掌权的人,朝堂上的决议无法对百姓产生直接的影响,真正决定百姓生活和教化的不过是地方官吏。可能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特殊的责任,但我的责任我真的能挑起来吗?也许很多问题,嵇康真的还回答不了。
嵇康本是一个对生死毫无关碍的人,生死有命,人力又能改变什么。但当嵇康和孔灵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有一种人生苦短的遗憾。以前他常放纵地喝酒,在恣意中歌颂挥洒自己的青春,而现在他却害怕自己过早地结束自己的青春。他想尽自己的能力去保护身边这个不染凡尘的女子,他希望在他的保护下她能永远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他愿他能一直携她手与时间赛跑。
嵇康开始关注医学和养生方面的书籍,也常常在竹林中静静地思考,有时他也会和孔灵讨论一些他遇到的困惑,孔灵的一句话有时能让他豁然开朗,但有时也会是两个人对着一本书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看的书多了,思考的深了,嵇康有时会觉得自己想写出点什么来,但他也不愿意逼迫自己写,往往是有灵感了便提笔写几句,没有灵感了也不强求,还是继续做他自己的事情。
人固然是不能成仙的,其实生死的本质也并没有什么区别,生未必欢乐,死未必可怖,但因为生我们可以做更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因为生我们能体会更多人生的真谛。死生本是平常事,死而不亡者亦寿,但既然生就应该好好地活着,这样才可以坦然地去接纳死。生死虽有定数,但在这生死之间的几十年中,我们依然可以活的更快乐一点。
在一个晚上,嵇康从梦中惊醒,冲到桌前,他发现孔灵正站在桌前静静研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瞬间消失,他以为的颠沛流离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
他俯身在背后紧紧地抱住孔灵,温柔地说:“灵儿,我发现有一个小姑娘在偷吃我的墨呢!”
孔灵侧过脸看着他,说:“广哥哥的难道不也是灵儿的吗,何谈偷呢?”
嵇康站起身来哈哈大笑,说:“灵儿说的对!但灵儿从来都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很多东西呢!”
孔灵走近嵇康有点委屈地说:“广哥哥胡说,灵儿从来不偷东西!”
嵇康抓着孔灵的手放在了自己心的地方,嵇康强有力的心跳声让孔灵觉得格外安稳,嵇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握着孔灵的手,两个人的手随着嵇康的心跳一起一伏。
嵇康说:“灵儿怎么知道我会醒来呢?”
孔灵微笑着看着嵇康,说:“灵儿不知道啊,但灵儿晚上总是会来的。”
那一刻,嵇康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传达出他此刻的心情,他低下头去,向孔灵唇上深深的一吻,孔灵轻轻地回应着他。
嵇康此刻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另一个人也在他酣睡中静静地守候着他,但她不能像孔灵一样进入嵇康的卧房,她只能站在门前聆听他熟睡粗重的呼吸声。
第二天,嵇康一挥而就写出了《养生论》,向秀来找他锻铁,于是嵇康就养生的问题和他谈论起来。向秀似乎不太同意嵇康《养生论》中的观点,距相识已有几年,向秀也从儒雅翩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潇洒男子,两个气度不凡的男人站在嵇康家门前的柳树下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时而一起大笑,时间好像没有给他们之前的友谊带来更多的风尘色,他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向秀走时对嵇康说:“叔夜兄,我会写文章辩倒你!”
嵇康哈哈一笑:“子期,我随时等着恭候你的大作!”
向秀回头看着笑容灿烂的嵇康,也放声大笑,他们不像刚刚激烈辩论过的“对手”,更像是两个笑谈风月的老朋友,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但谁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几天后,向秀果然写出一篇《难嵇叔夜养生论》来反驳嵇康,不久两人的文章激起了文坛的一阵大波,而嵇康显然在文章更胜一筹也因此名声大噪,也因此嵇康被邀请去洛阳讲学。
二十四岁的嵇康欣然应允,四年前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全然理解了世界,超脱于世俗之外。但在山阳的这四年让他觉得自己可能